第9章 离开
不过我的心思还没说出去，缘一先察觉到了。
他不知何时起总是会默默跟着我，我出门他必出门，我和谁聊天他就站在不远处等着。早上起得很早就去山里砍柴捕猎，等我醒来时他都已在院里晨练了，晚上则是我睡着后再躺自己被窝里去，他什么也没问，仿佛所做皆为平常。
我一直都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这让我的良心颇受折磨，明明什么都还没说没做，却已让我珍视的孩子不安。
最终，在某日结束农田工作后，我向缘一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理所当然般，缘一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他像是松了一口气，然后朝我说道，“阿融果然还是想要离开啊……
我知道的，阿融是因为我，这么多年才会一直留在这里，是我的错。”
我认真地冲他摇摇头，“山村很好，我并非不喜欢，只是想去外头多走走罢了，不是去镇上住的意思，而是去旅行。
你也不要想太多，之前留在村里完全是我自愿的，而不是特意顺着你。”
不说还好，一说缘一看着我面上更内疚了，他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肩膀耷拉着，语气有些沉重。
“不，其实我一直都很自私，明知道阿融属于外面的世界，却不曾对你说过，尽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管我。是我拖着你，让你不曾活得快活。”
我心里一惊，听到这话，特别是那句“属于外面的世界”，这让我不得不怀疑缘一是不是给我加了什么设定，比如我不是“普通人”，毕竟普通山里人哪会知道这么多东西，我没怎么隐藏，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他从来没问，也没在外乱说过。
村人眼里，我依然是猎户家的普通女儿，依然是果果，具体一些的话，是经历巨变后更懂事的果果，只是比以前稍微聪明能干了些。
对于缘一的自责我很是苦手，这事儿不太好解释，因为我们确实没血缘关系，在他看来自己就是个拖油瓶，我舍不得他不开心，所以一直拘着自己在村里，拘到他都长大了。
能怎么办呢？当然是耐心地继续劝导了。
我正了正神色，“缘一，我没有过得不开心，我很快活，我是向往去看外面的世界，可这从来不是我生活的全部，你很重要，也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和你之间不存在妥协的问题。
我如今想走，只是觉得是时候了，你长大的同时我也长大，我现在终于有能力去为自己的行为买单，而且外面的世道也没有那么乱，现在处于相对和平期，没有以前那么危险。
所以你不要将事情怪在自己头上，这是我自身思考的结果。”
“那……那我与阿融一起走，我陪你一起看！”
来了来了，这话还是出现了！
我暗自吸了一口气，“缘一，我们是独立的个体，我不希望你为我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只是离开一段时间又不是不回来了。”
“可外面依然很危险，我不希望你出事。”
“……我知道，可我还是想去。”
对面的青年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等再次看我时眼里揉着光，他的语调平和，带着一种让人莫名的安心。
“缘一喜欢这里的生活，但更喜欢与阿融一起的生活，我从未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所以阿融无需担心我在勉强自己。
阿融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看着孩子眼里的认真与坚定，我知道自己是说服不了他了。
我知道他不是非要黏着我，而是……怎么说呢，是习惯吧，习惯我们多年的相处，那种看着你就会心安的感觉。
我自然也是如此，只是相比起缘一来说心更硬一点，不是要斩断羁绊，而是我觉得没必要一直在一起，即便天各一方，只要心系彼此，在哪儿不是一家人呢，然后各过自己想要的人生便好。
当然我也是有私心的，我不想让缘一察觉到我对死亡的不在意，要是被他发现肯定不知有多担心。
这样一说似乎显得我很渣，根本不将他人对自己的真心与担忧当一回事，把孩子拐回家养大后，又想一手甩开，自顾自地去过新的人生。
我很感动缘一没有阻止我，想必他是将我曾说的话记在了心里。
就是我本想带他住镇上生活那次，因为看出他不愿我便没有勉强，那时他瘪着脸问过我，
“我是不是很过分？明明阿融是为了让我接触更多，学习更多东西，我却还是不争气地想要如此平淡过一生，一点上进心也没有。”
而我彼时告诉他，“做自己想做的事，生活在自己喜爱的环境里，淡泊宁静，与世无争，难道这就是糟蹋自己吗？
在我看来缘一很清醒，你始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很多人浑浑噩噩过了一辈子可能都不曾真正了解过自己。我确实为你的天赋感到可惜，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去干涉，更不会去强制要求你改变，硬要说的话，我对缘一最大的愿望便是，你可以一直做个坚韧而内心强大的人，这就够了。”
“那阿融想要什么呢？是离开这里吗？”
我当时并没有回答缘一的问题，因为恰好有隔壁的大娘来串门，这段对话就此没了后续。但现在想来，缘一该是那时就已发觉我想离开的心思了。也许，他一直在等，等我亲口说出要离开的话。
我不自觉又想到了无惨，如今回忆倒是心中一片平静。
我发现自己一旦想开后，便发现上一世的执着是那么可笑。我将他看得太重，而忽视了很多方面。
换位思考，也许我会比无惨更疯狂，就像他说的，为自己而努力生存错了吗？当然没有，无惨既然能活下来，那也是他的命数不该绝。
我的执着在于将“人”的位置放到了其他物种前面，而忽视了“鬼”本身也是生命的一种，就像是无惨说的，弱肉强食，天经地义。我为无辜惨死的人们而愤恨不甘，却没有真正理解，另一个物种的生存需求。
我看不惯他视人为食物，却忘了自己也视猪马牛羊为食物，不提灵长类生物本身的优越性，在看待生命层次上，我与无惨是同样的傲慢，谁对谁错解释不清，说到底只是立场不同罢了，我反驳他的话，一直都是从人出发的，这本身便不公平。简单即为“自我之上，人人平等；自我之下，阶级分明。”
我曾理解但不接受，但我现在理解也接受了，不过我接受的是他处于自身需要做出的举动，而不是其本身存在的正确性和意义。我不后悔自己曾要杀他的举动，只是后悔那时将“鬼”与人混为一谈，企图将一个已不是人的人重新拉回人的位置。
如果重来一次，我不会再那样痛苦，不会再犹豫。我会活得更自在更轻松，这样即便面对最后那样悲惨的结局，我也不会那么后悔，还让自己有了心病。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我发现在抛掉所有的昨天后，脚步是那么轻盈，也正因如此，所以我现在才可以那么洒脱地说要离开，离开呆了这么多年的山村，离开一起生活了那么久的缘一。
我的脚步可以为谁停留某一段时间，但最终还是会跟着自己的心走，因为首先我是我自己，随后才是谁的什么什么人。
无惨也好，缘一也罢，我们彼此都曾在对方的世界里留下深刻的脚印，可我们不是为对方而活的，有些联系斩不断，也没必要斩断。我很满意现在的自己，无惧无畏，坚定洒脱。
在一个清晨，我背着包袱，独自踏出了这个庇佑我多年的小山村。
缘一不在家，我挑了个以往他去山上的时间出了门，然后留下一封信，当做告别。也许确实自私了些，可我知道，他是能理解的，就像我理解他甘愿一直过平淡的生活一样。
不过在走至村口时，我看到原先以为去山上的人，却突然出现在了不远处的桃树下。
他身着红衣立在那儿，挺拔如松，气质如雨雾下的辽阔江面，冷漠苍茫，可他笑起来时，却像是静海上开出了片片水莲，荡起涟漪，温润如画。
桃花摇曳下，缘一朝着我笑，他的眼里露着温柔，比风更柔，比花还甜。
我轻笑了一声，微微摇头施然走过去，径直越过他。
走了几步后，我停下来偏头叫了一声--“走啦！”然后便继续往前。
身后快速跟进稳健又急切的脚步声，瞬间就有个高大的身影与我同肩。
我目视前方假装无赖地说道，“以后一路受苦了可别怪我奥，是你自己非要跟过来的！”
身边传来青年的浅笑声，“和阿融一起，永远都不会感到苦的！”
山间的小路上，一对年轻男女说说笑笑，看起来轻松又惬意，离得近了，还能时不时听见女子的咋呼声。
--“缘一，锅里的大饼你带了吗？”
“没有，早上起来后我便到这里等着了，一直没回家。”
“啊-！早知道我就带走了，我美味的肉饼啊--”
“阿融别伤心，往后路上我会继续打猎的，断不会让你少了肉食。”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今早会偷偷离开？”
“因为我发现昨晚你多做了很多吃食，那根本不是一天的量。”
“啊？！你没睡着吗？”
“……只是中途恰好醒了而已。”
“……哦。”
我终还是和缘一共同踏上了未知的旅程。
我拗不过他，当我看到他站在桃花下，眼里那毫不掩饰的期待与坚定时，我便知道自己无法丢下他，毕竟谁能推开一个，满眼是自己，全心为自己着想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