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们只是，去提前帮我们布置好家
生死最为难测，我还没判断出自己是否强大了些，这边缘一突然“脆弱”了。
村里死了人，因为一场莫名的流感。
说它莫名是因为来得快去得也快，起初大家以为只是普通的着凉感冒而已，可后来就越发严重了，发高烧、止不住地咳嗽，他们以为和过去一样吃点清凉退烧的草药再出点汗就好了，然而好几个人居然就这样发烧发死了，让剩下的人面面相觑，没有一点点的准备。
后来有消息传来说是特殊的传染病，动物身上发起的，源头是前不久村外跑来的一条狗。
这狗在村里咬了一个大汉，虽然马上就被当做疯狗打死了，可它身上的病毒进入了大汉的伤口里，这病其实传染性不强，只要不接触伤口就啥事儿没有。
不过常年田里干活的人身上怎么会没有伤口呢，大汉的妻子手指头有伤，在为自己丈夫处理伤口时不幸被传染了，至于村里的另一个男子，则也是因为当时在场一同打狗，然后就被狗爪不小心划伤而一命呜呼了。
消息传遍村子后，自然是一片唏嘘。你看看，古代就是这么危险，一个不注意人就没了，更可笑的是当你死时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死的。
因这事我看缘一更紧了，千叮咛万嘱咐不要乱碰乱接触陌生的人和外来物。孩子点头应下了，不过看起来多了些愁绪。
我不知他的小脑袋瓜又在想什么，担心他是因为害怕便在晚上吃饭时趁机问了几句。
屋里的篝火不时有木条发出轻微的炸裂声，向外蹦出零星的花火，当中的火舌不断蹿升扭动。
缘一木着脸，捧着小碗小声吹气。虽然这表情是以往孩子的常态，但我还是敏锐感受到了他的低气压。
“缘一，你怎么了？”
孩子咽了一口饭后看着我，似在思考要不要说。
“我……我下午看到了小诗。”
我记得这名字，是一个和缘一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之前去世的那对夫妻就是她的父母。又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一夜间成了孤儿，也不知是否能承受。
“小诗她……还好吗？”
我有点艰难地问道。那天村里人帮忙给那对夫妻下葬时我也在场，只不过是远远看着，因为那时大家都还不清楚病因是什么，为了保护自己和缘一，我将孩子强制留在家中，自己则由于心头的不忍还是去看了。我自然看到了小诗，娇小的女孩孤零零站在坟头，擦着眼泪看父母被下葬。
这一幕何其熟悉，当初果果也是这样的，区别在于那时的“我”只是流了一会儿眼泪，很快就抹掉然后仰着头倔强地不再让泪水流下。
果然无论有没有记忆，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不会改变，果果和我一样，脆弱又坚强，十分矛盾。
这世道底层人家的孩子大多可怜，家里没了大人早早夭折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不过小诗算是幸运的，因为这里的人家不会对她撒手不管，即便如此，和以前相比也肯定是更辛苦的，更何况她比果果失去家人那时候年纪还要小几岁。
缘一的声音打破了我的回忆，“我不知道。她看起来很孤独很难过，可还是会笑，和阿融你不一样。”
嗯？为什么又扯到我了？
“和我哪里不一样？”我奇怪地问道。
看着孩子迟疑的表情，我又加了一句。
“没关系，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不会生气。”
“我那时见到的阿融虽也在笑，可我觉得……你是在哭。”
我听得愣在原地，倒是没有什么被孩子发现真实心境的不自在，只是感叹了一下，原来那时我连最基本的“伪装”，都做不到了呀。
我起身走过去坐在缘一旁边，与他一同捧着个碗，侧头对着他的眼眸，真心实意地告诉他，
“所以我要感谢缘一，谢谢缘一愿意跟我回来，做我的家人！”
孩子的眼里本就倒映着篝火，不知是不是错觉，当我说完这句话后发现那里面的火光更亮了。
火焰的照耀让孩子的脸都显得比白天更生动柔和，眸中盈盈璀璨。在我看来，像缘一这样的孩子，眼里本该就一直有“光”。
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干脆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
“缘一是怎么看待生死问题的？”
我不觉得和孩子说这个有什么不好，他们又不是没经历过没看过，往后还会经历更多。战国啊，乱得很呢，平民百姓的命向来不值钱。
孩子没有直接回答，他歪着头陷入了思索。
不过没多久他便转过身来正对着我。
“缘一觉得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是有原因的，即便每个人的起点不同，但殊途同归，我们最终去到的地方都是一样的，生老病死是常态，我们只需顺其自然就好。”
说不惊讶是假的，我没想到这孩子小小年纪便已看得如此透彻，大人都不一定能说出来。虽然我和他的想法大体一致，可我灵魂年龄摆在那儿啊！
我不由猜想，这是天赋，还是因为经历呢？
虽然震惊，但一方面我又有种这确实该是缘一能说出来的话的感觉。因为他本就不同，他所见到的世界比我们更“大”，也更“细微”，对我们来说困难的事情而他只需看一眼便可。
这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我再次感受到一件事，缘一与我们普通人的距离，宛如天堑。
我想，如果我不是安融，是果果，或者第一世处于幼年的自己，又哪怕是普通的大人，可能也会不受控制地产生嫉妒排斥心理，别人那么优秀，学习无压力，想做一件事轻轻松松，甚至还怕打击到别人而藏拙。
而自己呢，生活一地鸡毛，需要努力、需要费心的事数不胜数，可即便再努力，可能都追不上他人的脚后跟。对方越谦虚，越是小心，我就会越嫉妒越不甘，人性使然，我不是圣人，我想我也会忍不住露出那样丑陋的样子的。
优秀不是原罪，罪的从来都是人。
缘一的一句“顺其自然”让我瞬间想了很多，也多了很多感悟，我觉得对自己好像又有了点新的认知。当然最让我深刻的还是缘一本身。我真的很想知道，这样的孩子他的未来是什么样的。
话语在嘴里转了好几圈，我细细思索之后才又开口。
“你说的对，生老病死是常态，那缘一，如果你的家人因病去世了，你会怎么想？”
“我会难过。”
“只是难过吗？”
“我……”
“让我来猜，你会因他们人的逝去而难过，但不会对逝去本身而感到伤心或痛苦是吗？”
“……是，因为这是人的身体已到极限，我们无法干涉。”
“那如果是被他人随意或故意杀死呢？”
缘一的小脸突然严肃起来，声量也重了些。
“这是不行的！我们没有资格剥夺他人的生命！”
“那如果，是天皇下令杀人呢？如果你有能力改变那些将死之人的结局，你会怎么做？”
孩子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抬头认真地告诉我，“如果他们是无罪的，我会救下他们，然后向天皇切腹谢罪。”
听到答案，我的心里又酸又痛，他果然和无惨完全不一样，如果是无惨，他会说世上每天都有无辜之人丧生，他管不了那么多也没必要伸那么长的手。
虽然还是人类时的无惨总说，贵族们虚伪枉顾人命，可我知道，他看着是为百姓们不值，但其实并没有将他人的命看得与我们平等重要，在他心里，生命是有重量的，要不然他后来怎么会就这样顺利接受自己要吃人的事实呢。
缘一是个表里如一的人，我对此深信不疑，没有理由，就是相信，他本身也确实值得我相信。虽然年纪还很小，可他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思维与逻辑，比之大人更为坚定。
但是孩子嘛，还是童趣活泼一点会过得更快乐，我不介意为悲伤的死亡附上崭新的修饰语。
“缘一，你知道为什么至亲的人会离开吗？”
不等孩子回答，我立马接上自己的答案，笑容轻浅。
“因为他们想提前去下一世，帮我们布置好家。”
缘一大概从未想过这样的原因，他失语了很久，半张着嘴好像喉咙有什么堵着。
我继续说，“所以小诗才会这么坚强乐观吧，因为有缘的话下辈子一定能够再见！而且你刚不是说了嘛，所有人的终点是一样的，那么也许不用等到下一世大家就可以再见啦！”
缘一的小脸肉眼可见地舒展开，他眉眼弯弯对我笑，
“那缘一想继续成为阿融的家人，可以吗？”
可以说果然还是个孩子吗，一下就高兴了。无论他是否真的相信，我的说法确实容易让人心安。
“当然可以！”我立即大声说出了自己的答复。
我想把孩子举起来抛高高再次表示对他话的肯定，可我发觉自己虽然这世的身体力量要大一些，可长时间举一个七岁的孩子还是有些吃力的，抛了两三下便也只能放下了。我龇着嘴甩自己的胳膊，缘一哒哒哒跑过来帮我不断揉着。
我们眼神对视上，几秒后同时咧开了嘴，无声地笑着。
生命的问题向来很沉重，可生活，总是要继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