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陌生的他
无惨似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答案,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恍惚与不解,他怔仲地看着我,“你不怕死吗?”
“我当然怕,但我更怕你害怕。”
我手下用力,更握紧了他的手,“无惨,你不要害怕,我就在这里,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那没有光的眼神里突然有了些折射的亮度,一滴滴透明的水珠顺着无惨的眼眶滑落,他一动不动,无声地看着我流泪。
泪水也浸湿了我的眼眸,可奇怪的是我不再感到悲伤,一点苦味“甜蜜”地泛上心间,像土里沁出水分。我在此刻竟感受到了安宁与平静,我闭了闭眼,想着这样也好。
几个月之后,羽大夫采药回来了,他风尘仆仆却眼中灼亮,亮得我心都烧了起来,我带着期待的眼神看过去,他回了我一个兴奋中带着肯定的眼神。
要不是羽大夫示意冷静一些,此刻我绝对能高兴地跳起来大喊大叫。
这次回来,羽大夫没有再像过去那样隐瞒自己的研究,而是直接向家主和夫人说明了自己可以治愈无惨的信心。
我跪坐在旁边,看着他们夫妻二人抱头掩面痛哭,向羽大夫深鞠了一躬,他偷偷朝我摆手,脸上带着得意的笑。
当我把这事告诉无惨的时候,他看着我呆滞了很久,随后眼里爆射出强烈的光,那里绽放出了从未有过的神采。他问了我好几遍,又问了家主和夫人,接着又不厌其烦地抓着羽大夫确认了无数遍,最后终于相信了这个事实。
他抓着我的肩膀使劲晃,主动抱住我嘴里不断地重复,“我可以活下去了!我可以活下去了!”我紧紧回抱住他,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和泪。
四季轮回,朝夕流转,多少鸿雁来去?夏蝉嘶鸣,枯荷听雨,繁花落,枝头雪,今年的冬日却不再寒冷。而且这一年,无惨已经十八岁了。
等待本就是漫长蚀骨的折磨,而等待一个与生命相关的未知希望时,则更为痛苦煎熬。虽然羽大夫有了把握,但为了达到更好的药效,他不断对药方做着优改,因此并没有让无惨直接服下原先那方药。
无惨一直在等待,我也在等,大家都在等。只是他这个当事人免不了比我们更焦急些,他就像是产房外的新手奶爸,着急等待着他家“宝贝”的降生,情绪一下亢奋一下低沉,经常坐立不安,一个小时能问好几遍。不过也因为他情绪的起伏,精神状态倒是好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自闭”。
终于再又过了一个多月后,羽大夫带着他的药过来了。我看着他手中小小的药丸,深感医学之神奇,那么一粒小东西竟然承载着一条“生命的重量”。
我往旁边看去,无惨正死死盯着那颗药,眼神带着如火的渴望,人都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着。
再瞧家主和夫人,那样子比之无惨也不遑多让,两双手紧紧相握,彼此依偎着。
从羽大夫手里接过的时候,无惨的眼里都带着红丝,他嘶哑着声音最后又问了一遍,
“这颗药真的能治好我吗?”
羽大夫一手捋着自己的胡须,一手背在身后,一袭白衣,乍看上去还真有些高人的模样,他边点头边肯定地道,“放心,不会有问题的。”
无惨坐在床上就着水把药吞了下去,然后我们五个人大眼瞪小眼就这样在屋里等着。
无惨:“为什么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羽大夫:“药效没这么快的。”
家主:“那大概什么时候开始有效果?”
羽大夫:“嗯……我也不知道,这药方我从没给人使用过。”
我:“那您怎么知道这药对无惨有用呢?”
羽大夫:“我以前在动物身上试验过,放心,无论对动物还是对人,效果都是一样的。”
我们四人:“……”
等了一天也没等出个结果,我们实在忍耐不住纷纷回去睡觉了。
我将身体包裹在温暖舒适的被窝里,准备进入甜甜的梦乡。可无惨跟个门神似的坐在我旁边,他的视线太过强烈让我根本无法安心入睡。
我强撑着沉重的眼皮半眯着眼,“你还不睡吗?”
“我睡不着,那个老头子是不是在骗我?我一点都没觉得身体有什么变化!”
“说什么老头子这么没礼貌!羽大夫不是说过了吗药效会迟点发作的。”
“这个迟点指什么时候?”
我快撑不住自己的意识了,揉着眼不断打着哈欠,“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我相信羽大夫他不会骗人的,更不会拿自己的医者身份开玩笑,快睡吧,可能明天就好了,呜啊~(哈欠声)我不行了……你要是不舒服就喊我。”
“……哼。”
第二天,第三天……一个星期过去了,无惨的身体没有任何变化,他还是虚弱,还是会半夜剧烈咳嗽,他的情绪也一天比一天阴沉,像是临近的暴风雨在积攒着力量。我看到他眼里的光又消失了,幽深如墨,带着冰冷。
我去问了羽大夫很多次究竟怎么回事,他也从一开始的淡定自信变得慌张怀疑,拿着自己的药方瞅来瞅去,疑惑地跟我说配方没有问题,不应该没用的。可现实就是一点用也没有,由不得他不承认。
羽大夫长叹了一口气去找家主认罪了,不过家主和夫人谁都没有怪他,失望当然有,这世界最痛苦的,莫过于自己以为拥有了希望时却发现只是一个错觉罢了。
他们夫妻二人虽然难过却还能够坚持住,我知道他们压根就没有完全相信那颗药的效果,毕竟那么多人给他们的儿子判了死刑,出于现实考虑,他们自然会觉得羽大夫即便再厉害也是救不了一个必死的人的,那颗药丸只是一个很小的可能性而已。不抱有太大的希望,自然不会得到太大的失望。
说实话,我已经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了,情绪大起大落让我的脑子变得麻木,我什么都不想去想,就这样机械地过活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个消息传来。
羽大夫死了,是无惨杀的。
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走到羽大夫的房间里,用刀扎进了对方的心口。我得到消息的时候整个人是懵的,然后立马冲了过去,中途不小心摔倒磕到腿我都没管,爬起来就继续跑。
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味传过来,强烈的恐慌涌上心头,我直觉有什么失去了控制,那绝不只是羽大夫的命而已。
还没跑到我就看到有侍女围在门外,一脸惊惧地看着里头。我直接冲进了房里,羽大夫的躯体立时出现在眼前,他躺在地上闭着眼没有动静,心脏部位插着一把刀,血液不断往外渗出,染红了其身下的地面。
一阵头晕目眩之后我尽力稳住了身体,无惨就站在那儿,一脸冷漠地注视着羽大夫的尸身,眼角还带着没散去的快意与疯狂。
我忍不住冲他大喊,“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
他偏头过来无感情地看了我一眼,“没什么,就是杀了一个骗子而已。”
我被无惨冰冷的眼神刺的有些恍惚,和过去不同,里面没有什么情感的压抑,无悲无痛,无喜无怒,他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
死物!
我被自己的直觉惊得瞬间出了一声冷汗,不过此刻愤怒依然占据上头。
“羽大夫为了你的病奔波多年,你幼时体弱也是他细心调养,哪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就因为一颗药你便要置他于死地,你的良心去哪里了?你这么多年读的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吗!那是一条人命,那是羽大夫啊!”
我冲着无惨怒吼,满是悲痛与失望。
羽大夫的死亡像是某种讯号,我冥冥中感觉到了无惨离我越来越远,面前的他模样是如此的令人陌生,冰冷、残忍,没有一丝属于“人”的温度。
一股心慌不受控制地蔓延全身,我茫然觉得似乎失去了什么东西,什么都无法掌控。
一直看在眼里的孩子,竟然不知在什么时候已变成了和过去完全不同的样子,记忆里的人还是那样清晰,可我却怎么都无法再将两者重合了。
不对,其实我有发现的,只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以为孩子只是太害怕死亡,对生活太过失望所以情绪才会如此的反复无常。
我明明早就有预感的,当二十岁的日子愈发接近时,无惨眼里那越来越深沉的黑。
无惨没有回答,他只是漠然地看着我,然后从房里走了出去。
我回头看着他的背影,其实他走得并不稳当,走两步就得扶着墙壁,他如今的身体根本支持不了他走这么长的路。
可是他还是过来了,过来亲手杀死了羽大夫。
这到底需要多大的愤怒与绝望,我不敢想象。
有侍女跟着他想上去帮忙搀扶着,却被一把推开。
他就那样一步步挪着,自己扶着墙慢慢走远了,充满着坚决与倔强,以及对某种东西,深深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