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沉默的孩子
我觉得自己现在神经有点不正常,我想说些好话安慰无惨,可出口的却是一堆未经仔细思考的“大道理”。
我更想温柔些,可说出的话语却是带着指责性的: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人,没有人比你更痛苦了?少自以为是了!比你痛苦悲惨的人大把的是,世间死法千千万万,有人被饿死,有人被冻死,有人被无辜杀死,他们难道不悲惨吗?也许他们也曾在死前苦苦挣扎悲呼过,却最终只能眼睁睁感受着意识的消亡,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你知道你和他们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你还活着!你还活着知道吗!你还有我们!我们都没有放弃你在那喊什么死不死的?!我不允许你说这个字!我不允许!”
我说得整个人都在发抖,也不知是激动还是什么,胸口处有紧绷感,像是无形中有条束缚带绑着。
这番话与其是说给无惨,倒更像是说给我自己听的。他话中的“死”字不断戳着我的神经,我觉得再不发泄一下的话我要先疯了!
站在房间里头的孩子一时没有言语,他死死盯着我,半张着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院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沉默在空气中蔓延,气氛依然紧张,我们像是待在随时会被点燃引火线的地雷区,一刻都不敢放松。
我边看着无惨边试探着往前走,然而,
“哐-啷!”
一个小玉瓶飞了过来,几乎是擦着我的脸飞过去,然后摔到了院子里,变成无数碎片。
“不许过来!我不想听你说什么大道理!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没这么伟大也没那个心思去体谅无关的人!现在时日无多的人是我,是我啊!二十岁?二十岁!呵……”
无惨的脸上满是悲凉与绝望,“这还是最好的估计,也许今晚,也许明天,也许在下一刻我就会因病情突然恶化死去,你怎么让我冷静,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因为死的不是你,所以你才能这么理智地教训我不是吗?!”
无惨的最后一句话像是某种开关,我心脑子“轰”地一声,忍无可忍之下直接踩着地上的碎片冲了进去,扬起手就用力打了他一巴掌。
“啪!”
无惨的脸被我打着偏向了一边,他神情是懵的,愣愣地转回头看我,左手抚上自己的脸似不敢相信我会打他。我曾在他年幼不听话时打过他的屁股,但自他懂事能流畅说完整句话后我便再也没有动过手,像如今这种扇巴掌的动作更是从未有过。
我很心疼,但我并不后悔。
脚底被碎片划割的疼痛不及心上的分毫,我以为我会哭,可我没有。
浑身的水分好像都被抽干了,意识也开始恍惚,但有股轻松感油然而生,我想着要不就这样昏睡过去算了,最好再也不醒来,这样我就不会看到孩子在将来的某天离我而去。
我突然发现,原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感受不到,才是最幸福的。
“小融你的脚!”
耳边传来夫人慌乱的惊呼声,我看到无惨回神朝我的脚看去,我也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只见一条条细小的“溪流”不断从我脚底向外蔓延,流着流着就汇聚到一起,我的双脚外圈已经被红色的液体包围。
说实话我没有感到什么疼痛,脑子麻麻的,身体也麻麻的。迷糊之中我感到自己被人打横抱起,然后被放在了中等高度的置物桌上,随即脚被人抬起。
“你是傻子吗?!那么多碎片你也敢踩……”
无惨在我面前喋喋不休,我发觉自己原本麻木的思想开始渐渐变得清明,他的话一句不落的传到了耳里,让我瞬间酸楚。
铺天盖地的情绪从心口涌出,我一把将无惨抱进了怀里,“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止也止不住,嘴里也开始不断地“控诉”:
“我……我不许你说那个字!你不能连努力的机会都不给我们你这个混蛋!呜呜啊……”
无惨没有再反驳我的话,而是抬手抱紧了我。我在泪眼朦胧中感受到了肩颈处的冰凉,不由得哭的更大声了。
四周不断有哭声此起彼伏,我已分辨不清那是谁发出的,只是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试图以这种方式将他留在人间,他此刻温热的身躯比任何语言都更让我有安全感。
我想他活着,我只想他能活下去啊……
一场“闹剧”终于迎来终结,无惨的房间和院子都被彻底清扫整理过了,一尘不染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那些位置上缺乏的物件提醒着众人一遍遍曾发生过的事实。
我的脚受到了重点关注,无惨这个病患按着我的两肩不让我动弹,由着大夫夹出扎到我肉里的碎片。
之前还跟丧失了痛感似的,现在我就“痛不欲生”了,因为站立时自身重量的压力,使得一些细小碎片深深扎进了肉里,大夫拿着冰凉的器物在我的脚心不断翻扯着肉。
我疼得脚拇指都缩了起来,血一下冲到头顶,脸憋得通红,紧咬着牙没出声。
“让你逞英雄,这段时间你不用走路了!”
我抿抿嘴想要反驳无惨的话,可看着他不开心的脸我又舍不得了,甚至开始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受伤让他担心,明明他才是那个此刻最需要关心的人。
眼角顿时又有了湿意,我连忙仰头把它逼了回去。
家主和夫人也围在我的身边,他们和无惨一样看着大夫的动作。房间里除了呼吸声,以及碎片与瓷碗撞击的清脆声再无其它。
此刻我的家人们都聚集在了这里,虽然无声,我却感受到了淡淡的温馨与平静,它冲淡了一些内心的伤感。
我好像又有了些勇气,有勇气去面对那前路未知的命运。
也不知是我的话起了作用还是什么,无惨不再像之前那样“激动”了,他重新冷静下来,也开始积极配合大夫的医治。我和夫人他们松了一口气,我们就怕这孩子犟着,跟昨天那样拒绝所有人靠近。
我和无惨仿佛又回到了少时的日子,我们每天形影不离,他不再去参加那些聚会,我也几乎不出门了,每天就是看着他、陪着他。
这孩子失去了以往少年郎的意气风发,添了病郁的破碎感,依然俊美,只是眼里多了一层看不透的雾。
他经常会看着院子里的某处发呆,我怕他想太多,便努力从记忆里挖后世的笑话出来讲给他听,可惜收效甚微,无惨的嘴角就没翘起过,倒是见我自个儿说着说着笑起来时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过来,看得我瞬间就“哑火”了。
如今冬日已过,世界又绽放了新的生机,到处可见翠绿和枝头新出的小花苞,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只是这样的景象让无惨的脸看起来更阴郁了。
我觉得这样不行,于是决定带他出去走走,当然药物都是随身带着的以备不时之需。
无惨看起来没什么兴致,但还是答应了随我出门。被马车送到目的地后,他就像是个木偶般随我拉着往前走,对周边的风景一点眼神都没分出去。不过也没事,我实际想让他看的也不是这些。
我特意挑了黄昏的时间段出来,晚饭也已提早吃好,现在的走动就当做是夜色来临前的消食好了。
我们吹着风走在石径小道上,侍从们缀在身后不远处跟着。这里是游人们颇喜欢的吟诗作画的地方,山间小溪,怪石天成,各种植被花卉参差却又不显零乱地恣意生长,在我看来这里是个一眼望去就能带给人好心情的地方。不过京中子弟和贵女们似乎不这么想,他们觉得这里太过凌乱一点都不“精致”,看着跟野草堆也没什么区别。
我是以前偶然从茶话会中听到这个地方的,一时心里好奇,后来便找机会过来看了一眼。那时我就知道,自己应该永远都融入不了上层的圈子里了,因为对他们来说毫无价值的“野草园”,在我眼里却充满着生命的“张力”,一草一木都是自然在世间的“涂鸦”,随性又不缺乏美丽。
“这很好看吗?”
无惨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拉回,他站在我身后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过我却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孩子越来越不爱说话了,不夸张地讲,有时我们跟他说了一天,哪怕嘴皮子都说破了他可能连一句回应都没有。于是渐渐地我也习惯了和他这样的相处状态,我说,他听,或是不听。所以像现在这样他主动搭话实在是件令人很高兴的事。
“你觉得好看吗?”我把话题踢了回去。
“……不知道,没什么感觉。”
我歪着头朝他笑,“无惨,我们晚上放荷灯吧!”
他看着我眨了下眼,什么也没问,只是说了声“好”。
我一早便让侍从外出买了几盏灯回来,其实本来是想带着无惨亲手做灯的,这肯定会更有意义一些,但我觉得他应该不想动,万一让其心情更坏就糟了,所以干脆省了中间的步骤。
现在天还是深蓝色的没有完全黑下来,我不想挑战无惨的耐心,于是立马托人回马车那儿抱了荷灯过来。
荷灯,亦为河灯,是我原先民族自古传下来的传统习俗,通常用以对逝去亲人的悼念,以及对活着的人们的祝福,老祖宗们一直相信,这些灯会带着生人的思念寄给亡者,也同样会带着放灯之人的希冀传给上天。我想放的灯自然不是给自己的,而是为无惨放的。
有些话,我想借着之后的景象传达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