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春秋有兵法
李乐被利用了。
他率众而来,并非是要参与杨奉杀郭太夺权的计划。
他只是接到消息,说来助战罢了。
却成了最后一刻的助推剂……
可此时此刻,他还能反驳什么?
他还能替郭太发声么?替郭太说话后,这个昔日的魁首能够活过来么?
不能,他只能为自己和部下考虑。
于是,当杨奉握着滴血的刀转身笑言‘非你助,他还舍不得死呢!’这句话时,他只能连连点头。
“如今……如今……该如何?”李乐深吸一口气,尽量使自己心情平复下来。
“郭太暗中通敌,为响应秦覆之,使白波之众多有损伤,韩、胡两位统领也因此而死,我已诛之!”
杨奉先给此事定性,接着又道:“然则,事情已到了这一步,我们也只能将计就计了。”
郭太死了,否认他的为人是接管权力必做,继续他的计划却是现实所需。
现在如果撤走,要被秦沧反追击不说,又如何向身后的人交代呢?
再则,杨奉也需要一件功劳,证明他比郭太强,足以坐稳白波魁首的位置!
还是要接着打下去么……几个将校神色有些许变化,有人进言道:“将军。”
口改的很快,立场明显,这让杨奉第一时间拿他当自己人对待,眼神中略带欣慰:“你说。”
“士气如何挽回?散乱之军,如何收拢?”
“这正是我要安排你们去做的。”
杨奉一笑,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帐侧放着的几口箱子。
这是地方所赠,特意给郭太的一份。
然而,靠这些收买军官还行,要收买全军,远远不够。
“我等血战于此,也是为了守备河东。”
“贼人顽固,局势僵持,正是乡梓们出钱出力之时。”
杨奉如是道。
话说的好听,但真相是什么?
抢劫钱粮!掳掠民夫!
抢劫钱粮,是能够迅速使军队恢复士气的。
发财的活谁不想干?
掳掠民夫,直接塞到前线当炮灰!
如果两军对阵,炮灰的作用还有限的紧。
可如今秦沧被困,骑兵难以施展,可以大大提高炮灰的使用效率。
“将军!”李乐神色微变:“河东百姓已经很苦了,家无余粮……又怎能帮我们出力?”
“李校尉同情乡梓自然是好的。”杨奉微眯起眼睛:“但我也是为了大局着想,至于让他们出力,总是有办法的。”
“不愿出力的,便将他们屋子点了、将田地没收。”
“秦覆之的援军已经赶到,我们可没有时间再拖了!”
他趁机向前一步,手压在李乐肩头:“我等督战前线,这件事就交给兄弟你去主办了。”
愈是不愿做,愈是要拉你上船!
李乐无法拒绝,僵硬点头称是。
方才说话的那个将校提出一点顾虑:“将军,财货只能从乡绅家中取,这会不会开罪袁氏?”
“赢不了,我便是将乡绅供在头上,袁氏也是不喜的。”
“只要能打赢,我们哪怕将河东抢了个精光,袁氏也不会吝啬封赏!”
杨奉笑道。
帐中众人恍然,喜滋滋道:“将军高见!”
能发财、能立功、还没有后顾之忧,这种美事哪里去找呢?
杨奉确实比郭老大能干,他之前咋就没这样的好主意呢?
消息一经传出,全军热情高涨。
前线激战部队,恨不得人人回头,去乡中掳上一把!
“公明,你不擅做这种事,还是随我去杀敌吧!”杨奉道。
徐晃木讷点头:“是。”
“公明?”杨奉察觉到了他的异常,摇头道:“在乱世中为人,许多事都是迫于无奈的,我也是身不由己。”
“倘若我不杀郭太,何以服众人之心?”
“倘若不取人财于河东,又如何维持此战呢?”
徐晃昂起了一些头:“郭太终是我等之主,忠字难违。”
“忠?”杨奉一愣,随后哈的一声笑了起来:“公明,你确实是难得的实诚人!可在这世道上,忠义又值几个钱呢?”
“走吧,随我去军中!”
杨奉至前线,宣布杀敌有功,同可分河东所‘捐’钱粮。
接着他又道,河东乃是百万人口的大郡,很快就可以组织到大批人马来援。
老兵油子们一听这才放心下来:钱可以分一份、马上有炮灰来替死。
哪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至于换了老大……跟着新老大有饭吃,甚至比旧老大还吃得饱,谁又在乎呢?
杨奉的话说对了一半,在贼军之中,忠义确实是不值钱的。
像徐晃这种人,反而成了另类,为人所不喜。
也正因为此,杨奉即便知道徐晃既有武勇、又有统兵之能,还敢放心用他。
这样的人,能力再强,也威胁不到自己的地位。
很快,面对秦沧部畏畏缩缩的白波军,在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时立即重拳出击。
十倍乃至数十倍的百姓在他们面前都毫无抵抗之力。
靠近永安附近的数县最先遭殃。
起先,百姓和当地乡绅们有所抗拒。
尤其是一些乡绅豪族,他们可是自备武力的!
“我们前些日子才凑了钱粮予你家将军!”
“我要亲见郭将军,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等如今也算是同盟啊!”
豪绅们大怒。
分派到各地的白波军先是服软退走,接着突然一个回马枪杀进庄里。
杀人、抢钱、放火!
豪绅们毫无防备,更料不到‘盟友’会对自家出手,自然没能躲过。
永安战线之后,多处燃起大火。
白波军直接夺走百姓家中存粮:“想吃饭、想活命,就去前线!”
杨奉的行为暴虐却有效。
大批钱粮被收刮上来,百姓被驱着走向前线。
原先杨奉还只想用男丁,结果发现有些地方距离太远,他等不起!
“敌将张术组织攻击,三教口损失颇大,求援!”
“敌军骑兵疑似西、南两进,意图绕道包抄我军!”
听着手下人的汇报,杨奉甩去兜鍪上的血,冷声道:“调五个弓兵曲去三教口,三教口绝不能有失!”
“是!”
“另外……”
他想了想,终究摇头。
凭他手中的力量,在西河和上党沿线设防已经不现实了。
孤注一掷,搏杀秦沧,才是唯一的胜利之选!
“公明!”他喊了一声。
“在。”徐晃走出。
“走,你随我亲上前线,我要去会一会秦覆之!”
他来到秦沧自守的营盘南边,邀其相见。
“只别数日,秦将军不复绵上亭中风采啊!”杨奉大笑道。
久战多日,秦沧多次挥槊亲上战阵,以至于甲胄染血,光芒暗沉。
整个人气势内敛,和当日确实有些不同。
不过他并不见多少慌张,笑着道:“杨奉,你是在讽刺我被围在此么?”
“难道不是么!秦将军自诩用兵如神,却陷身在此,突围不得,也算是有失黑山众人之望了!”杨奉高声道。
“既然如此。”秦沧手压着剑柄,指了指营门:“你当策马入门,速来斩我首级便是,何必在此多言?”
杨奉一滞,一时无言以对。
“哈!”秦沧忍不住笑了一声,摇头道:“杨奉,有什么话直说吧!就你那一页书不识半页字的水平,也敢在我面前饶舌么?”
身后武卒,哄然发笑。
身边周仓直咧嘴:“不识字的大老粗!”
脸上抽了抽,杨奉无力反驳,只能压着恼怒道:“秦将军,你尚年轻,又有令师坐镇黑山,基业尚在,实在犯不着在此亲冒大险。”
“若秦将军能放下兵器,使身后之军退去,我自当保证秦将军的安全。”
“不然,等营破之时,难免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秦沧听完,忍不住大笑起来:“杨义节!你没有破营的本事,还妄图施招降的口才?你是那块料吗?!”
“秦覆之!”
杨奉终是怒了,拔刀遥指他的面门:“给你活路,你不珍惜,可休怪我无情!”
语落,周围箭矢骤发,射向秦沧。
周仓举起一面铁架大盾,替秦沧挡住箭矢。
秦沧回头看向身后人马:“游侠儿可会射箭?”
“然!”
武卒齐声响应,声浪骇人,继而弓弦连震,箭矢如蝗虫一般嗡嗡压下。
杨奉仓促挥刀阻隔,身边亲兵倒了一地。
他怒意更甚,喝道:“公明斩他!”
徐晃一拍战马,率军强攻。
秦沧以剑拄地,抬起一手,镇定依旧,盯着那道疾驰过来的身影,道:“阁下勇武不凡,恰逢乱世,正该做留名青史的大事,甘心效命于一贼么?”
马上的徐晃愣了一愣。
他没法回答,只当做听不见,继续率部冲锋。
秦沧轻笑摇头,举起的手未曾落下,却对身后亲卫交代:“传令,放箭时绕开此人。”
“是!”
徐晃部继续逼近。
“彼军今日异动,杨奉已经等不及了。”
“胜负就在眼前,不必再保留箭矢。”
秦沧说完,手压了下去:“放!”
又是一片凄厉啸声划过天空,徐晃身后之人连排栽倒。
等徐晃率众冲到营前,守军方以长枪向其刺击。
徐晃大喝,躲开数杆逼身长枪,挥动大斧,贴着营栏砍去,割出阵阵血色。
白波军举盾至秦沧营前,向内投短矛或抛射箭矢。
徐晃冲击甚猛,却依旧没能打破秦沧防御。
杨奉见状,鸣金暂收,他对徐晃道:“公明,秦覆之之箭似乎有意避开你?”
徐晃正色应答:“是他自家主意,将军勿忧。”
杨奉盯着他,终究点了点头:“我是放心你的。”
见杨奉退去,秦沧喊道:“杨奉,你的豪言呢?”
“休要得意。”杨奉阵阵冷笑:“很快就要叫你知我手段!”
当夜,营盘外,错乱的灯光中,传出密集的脚步声、哭声、叹息声等等。
“将军!”
秦沧才裹着被子入睡,便被周仓唤醒,连忙披上甲胄外出。
“掌灯!”
隔着灯火,遥远可见散乱的人群被一路驱向秦沧营盘。
队伍中以男丁居多,年少的十三四岁,年长的已是白发,当中还有妇女!
他们只有少数带着兵器,多数提着竹竿、锄头一类的农具,还背着简陋的过夜保暖衣物。
秦沧握剑的手更紧一分,眉宇间杀气不可遏制:“杨奉该死!”
他能瞧见百姓队伍中混着白波军,也有被驱赶来的大族乡勇。
杨奉要拿这些人当炮灰,同时起到鱼目混珠的效果。
没有人能在这样杂乱的队伍里,准确判断出谁是白波军、谁是百姓。
抄刀向所有人,一是于心不忍,其次是力所不逮。
但你要是有所缺漏,很有可能便遭彼军狠击!
没多久,对方阵型中点起了更多的火把,接着鼓声大作。
后方的军士呼喝下令,催促百姓向前。
百姓们立时乱做一团。
“督战向前!”
“不进者斩!”
杨奉军后传来连声大喝,接着有白波军督战骑着马冲了出来。
也不多话,横开刀冲着人群里就乱砍。
“呜!”
夜里像是来了一群鬼物,哭声立即扬起,但队伍还是被驱动了,涌向秦沧所在的营盘!
“将军……”
“放箭!”
秦沧果断下令:“不但要放箭,还要比白天射的更狠……尽量让他们少些痛苦!”
“另外,你召集五队游侠儿,每队只要三十人便可,分批放到营盘之外冲杀,斩获之后立刻退回,换人再上!”
对于炮灰,心可以软,手不能软!
“其余三面,也是这般安排!”
“是!”
于是乎,河东百姓最是可怜。
向前才有吃得,向前才能不被身后人杀。
可靠近营盘之后,又要死在秦沧军刀箭之下。
夜里的营盘外,惨叫声、哭声、哀嚎声、喊杀声混成一片。
永安城外,宛如炼狱!
“昼夜不可歇,不要给他们休息的时间!”
“我倒要看看,秦覆之能坚持多久!”
杨奉冷笑不止。
借炮灰们为屏障,他又集结精锐,时而发动一次破营突袭。
这一夜,战斗前所未有的激烈。
大量炮灰的存在,使于夫罗等人焦头烂额。
被炮灰过度消耗之后,只怕局势就会出现转变。
“距离太近了!”
于夫罗看着压在营外的密集人群,脸色无比难看:“如果能腾出列阵空间就好了,这样的乌合之众,用骑兵一冲当场就乱!”
“能不能先招募死士步卒出营,击退拖延敌军,给后方骑兵争取时间?”部下有人问道。
于夫罗眉头紧皱:“风险太大了……敌人看到我们动作,一定会下令死攻,前方步卒一旦失守,骑兵会失去秩序,被拍死在营盘外!”
可当下似乎又没有别的办法了……先向将军提议吧!
“先不用管,守到天明再说吧。”秦沧如是道。
血战持续到天亮。
秦沧军狠辣的下手,彻底吓住了那些炮灰。
第一批赶来的人只顾嚎哭,如何也不肯向前,甚至有不少人不顾白波军的杀戮开始逃窜。
因为,秦沧的杀伤比白波军更狠!
“无妨。”
杨奉哼了一声,道:“让这批炮灰就地驻扎下来,只要能挤压秦沧营外空间,阻止他反扑便可。”
“从后方赶新的炮灰上来!”
吩咐完后,杨奉又亲往高处查看。
因为攻击暂收,秦营中大批守在营墙上的军士走了下去。
一群人紧靠着营墙前在忙碌着什么。
杨奉垫着脚、眯着眼、探长了头去看,却依旧看不清楚,便出声询问。
有视线较好的回答:“黑山军似乎在铲除靠营墙的灶台。”
“铲除灶台?”杨奉眉头皱起。
“还有人在拆帐篷!”又有人喊了一声。
“拆帐篷?”杨奉疑惑更深。
他左右看了一圈身边众人:“可有知道秦覆之在搞什么鬼的?”
一群山贼出身的头领们都摇头不止。
“要不冲一波试试?”有人提议道。
“万一是什么奸计呢?”立马有人反驳。
“奸计倒是无所谓。”杨奉摇摇头:“只是,精锐战兵确实要怜惜,这样吧……公明!”
“在。”
“你去后方,从赶来民夫中挑选出可战之士,给他们发放武器,补充一下战兵兵员!”
“是!”
徐晃是前线骁将,极少被安排这样的任务,或许是见他连日鏖战已疲,趁机略作休息吧。
徐晃从前线退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可以松一口气了。
自从跟随白波军起事以来,他见惯了厮杀,手中也不知积攒了多少人命。
可眼睁睁看着一群妇孺乡梓被推上前线,却让他有些无法接受。
对于他的冲击,比起郭太之死还要强烈。
贼岂识忠义!?
我徐公明真的是一个贼么?
贼不识忠义尚可理解,难道连弱小、乡梓都要欺凌么?
这是我应该做的事?
一身武艺,所追求的便是如此?
他不由得想起当日在绵上亭、昨日冲阵时秦沧对他说的话……
他痛苦的摇了摇头,将那一点念想迅速掐碎。
还好,他逃离了那片让他痛苦的炼狱。
可接下来的事让他更加折磨。
他带着亲兵,带着马走过一个个破碎的村庄,从那些可怜的百姓家庭中扯出一个个壮年男子。
“我不去!”
有个三十余岁的男子眼睛通红,一只手藏在怀里,另一只手抱着自己年幼的儿子。
在他身后,还有个长相颇佳的妻子,和患病的母亲。
一旦他被拉去从军当了炮灰,妻子会被人抢走,母亲会被活活饿死,儿子搞不好得让人煮了!
“由不得你!”
一个白波军士直接伸手来扯。
男子力气颇足,跟他好一番撕扯。
军士怒了,一枪刺向他怀中的幼儿。
“哇!”
幼儿惨叫,一口鲜血喷的父亲满面都是。
“我儿!”
他的妻子惨嚎着向前扑去。
又一名白波军动手,将他妻子刺死。
“畜生!”
男子浑身发抖,浴子血悲吼,藏着的手抽出一口刀来,竟格杀了那两名军士。
“竟敢反抗!?”
“杀!”
什长果断下令,其余白波军一拥而上,先将男子砍死,又将他老母杀了。
四具残破的尸体横陈在地!
周围的人畏惧不已,没有人再敢抗拒。
徐晃坐在马上,在不远处看着,他浑身发抖,抽出佩剑指向前方:“去……去将几个人渣斩了!”
“不能啊司马!”
“这是将军的命令,他们只是在执行军令。”
“百姓抗拒,确实该如此!”
亲兵们连忙劝阻。
“百姓不想死,就该被杀全家!?”徐晃怒声道。
“这是将军的命令……我们是将军的下属。”又一人道。
徐晃再次愣住,他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司马……”
“你们去吧,我歇一会儿。”
徐晃觉得很累。
这时候,有人来报,说附近山上发现一个书院,有些不同寻常,军士们未敢轻易冒犯。
在这个年代,书院极少,何况是这样穷破的乡间。
而儒学又是神圣的,山贼匹夫们虽然不懂,但依旧保持一分敬畏之心。
徐晃勉强打起精神,走马至所谓的书院……也就一草堂罢了。
草堂前是一汪池水,池水略暗,却有清气沉浮。
池水中央着一碑,碑上写着三字——洗墨池。
“功德大儒?”
徐晃深感吃惊,将战马系在门前。
思索一番后,他解下了杀戮过重的宣花斧和佩剑。
他又跪在池子的出水口,洗过了手和脸,使得身上血气稍淡。
如此,他依旧有些惭愧的迈步,走进了院中,去看堂中光景。
一个穿长袍的长者,正教着七八个学生。
长者确实学识过人,深入浅出,就连窗外的徐晃都听得入神。
那位先生似无察觉,依旧着他的课堂。
“甲午晦,楚晨压晋军而陈。军吏患之。”
“范戤趋进,曰:“塞井夷灶,陈于军中,而疏行首。晋楚唯天所授,何患焉?”
讲到这,长者微微一笑:“经典之中,亦有善战之法,诸生可知否?”
学生们齐声答应。
“还能这样!”
窗外的徐晃听得出神,一巴掌猛地拍在窗棱上。
他现在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