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生生死死
叶知秋没把玄真道人的真正死因告诉两人，毕竟有些事情，哪怕他们再怎么以为玄真道人并非凡俗，也无法轻易相信。
于是叶知秋便捡了一个大限已至的说法告诉两人，反正玄真道人临渡劫前，确实说过自己余寿无多，只得冒险一试，所以这种说法倒也算不上欺骗。
屋里的氛围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庄晓兰眼圈儿发红坐在原处，一言不发地强忍泪水。
就连叶阳这个曾经因为进山打猎，落得满手血腥的中年汉子，也跟着消沉无比，蹲坐在门槛上望着外面的大雨滂沱，然后伸手在裤兜里摸索片刻，掏出了一盒皱巴巴的香烟，从里面拿出一支塞进嘴里，后又迟疑片刻，长长叹了口气，将烟重新塞了回去。
屋檐下，雨水落如珠帘，砸在地上哗哗作响。
最终还是叶知秋率先开口道：
“师父他老人家已经比寻常人活得更久了，而且他这一辈子做过的事情虽然不多，却功德无量，所以我相信哪怕真的到了下面，看在这些功德的份儿上，不管小鬼也好，阎王也罢，都会善待师父的。”
“死者已矣，生者如斯。”
“再多的大道理我就不讲了，总之师父肯定也不想看到在他离去之后，还有这么多人为他伤心掉泪。”
说完，叶知秋便轻轻叹了一口气，起身来到房门处，伸手拍了拍父亲叶阳的肩膀。
屋里传来庄晓兰抽鼻涕的声音。
叶阳则忽然背过脸去，抬手用力抹了下眼睛，而后才回头问道：
“你师父他埋在哪儿了，我想过去祭拜一下。”
叶知秋摇头说道：
“尸骨已成灰烬，随风漫遍青云。”
叶阳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神情一黯，哑声喃喃道：
“已经火化了啊但这倒也符合玄真道长的性情，青云山脉，是个可以长眠的好去处”
叶知秋默不吭声，抬头望向外面的雨幕。
庄晓兰抬手抹掉眼角的泪痕，仍是一言不发，转身去了里屋，只不多时便将家里珍藏至今的三官大帝雕像拿了出来，除此之外，还有一只包浆醇厚的香炉，一扎没能来得及拆封的线香，以及两根崭新的香烛。
庄晓兰看向叶知秋，红着眼眶道：
“那个娘也不懂这些，只知道老人说过，要给玄真道长祈福消灾的话，就拜三官大帝，可道长现在已经拜这个，还有用吗？”
叶知秋沉默片刻，微微点头。
庄晓兰立刻笑了起来，匆忙转身将东西放在供桌上一一摆好，然后又跟叶阳要了火柴，依着老人传下来的礼数点了三支香，按照先中后右左的顺序插入香炉，随即退至下方，大行三礼九叩，不敢马虎。
紧跟庄晓兰之后，叶阳伸手用力搓了搓脸颊，起身来到供桌跟前，神情严肃，同样大行三礼九叩。
礼毕起身，叶阳转身来到门外，将那皱巴巴的烟盒重新掏了出来，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点燃之后，深吸一口，吐出白雾滚滚。
若在往常，庄晓兰总会上手强抢，但这次却视若无睹，之后便默默回到供桌跟前重新跪下，双手有模有样地合抱子午诀，嘴里念念叨叨。
一支烟抽到一半，叶阳就直接掐掉了，随后伸手摘下墙上的斗笠蓑衣，边穿边道：
“我去村里走一趟。”
说着，叶阳沉默片刻，转头看向叶知秋道：
“二娃子，你爹我从小就没上过学，更没什么文化，比不了你，所以多余的东西我就不说了”
“总之，照看好玄真道长留给你的三清观，还有道长教你的东西，千万要珍惜。”
“但三清观里毕竟就只剩你一个了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吱声。”
言罢，叶阳伸手重重拍了拍叶知秋的肩膀，便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村子里哪些人家是曾受过道长恩惠的，叶阳全都心知肚明，便挨家挨户敲门喊人，通知消息。
远处传来那个糙汉子逐渐沙哑的嗓音。
叶知秋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向旁边的庖屋，从中找了一些冰糖出来装进袖袋，随后稍作迟疑，出门来到油纸伞跟前蹲下，抬手屈指做出叩门状，敲了敲伞面，小声问道：
“小石榴，你那儿有没有画符需要用到的东西？”
小石榴噌的一下露出一颗小脑袋，满脸兴奋道：
【有有有，毛笔朱砂墨汁符纸各种型号应有尽有，一百连抽用一次，恕不讲价！】
叶知秋稍作沉吟，点了点头。
小石榴见状一愣，随即噌的一下钻了出来，满面怒容，双手掐出剑指挥舞一阵，指尖隐有灵光闪烁，随后直指叶知秋大声喝道：
【何方宵小，竟敢夺舍本姑奶奶的宿主，简直狗胆包天，还不快快现出原形！】
叶知秋抬手屈指砰的一下弹在小石榴的脑门上。
“少废话，一百连抽，赶紧给我！”
小石榴捂着额头满脸惊奇。
【你真是宿主？叶知秋？不是被什么小鬼夺舍了？】
叶知秋脸膛一黑。
“五十连抽。”
小石榴神色一僵，连忙扑到叶知秋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起来：
【宿主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不要啊，一百连抽，我这就给你好不好嘛！】
叶知秋满脸嫌弃，伸手揪住小石榴的衣领，将她拽了下来。
“少废话，一百连抽，赶紧的。”
小石榴顿时神情一振，连连点头。
【恭喜宿主获得】
不等小石榴说完，叶知秋就脸色一沉。
小石榴话音一滞，硬生生将后面的话给憋了回去，满脸通红，然后伸手划开空间裂缝，将画符需要用到的东西直接倒了出来。
毛笔，朱砂，墨水，符纸。
叶知秋检查一遍，满意点头，然后将小石榴随手丢进油纸伞里，就拿上东西转去庖屋。
安胎符的画法并不麻烦，叶知秋就只用了短短片刻，便大功告成。
但在画完之后的第一时间，摆在锅台上的毛笔朱砂墨汁就立刻变成一粒粒豆大的白光飞了起来，与叶知秋擦肩而过，落到油纸伞里。
叶知秋忍不住嘟哝了一声“小气鬼”，但也没把这件事给放在心上，待到墨迹干透之后，便动手将那符纸折成三角形，这才起身返回堂屋这边。
庄晓兰还在三官大帝像前为了玄真道人喃喃祈福。
叶知秋在她身后站了片刻，这才开口说道：
“娘，师父的事情爹已经去跟村里人说了，所以过不多久，肯定会有些人找过来，我不太喜欢唠叨这些事，就先走了。”
“还有，我刚才去庖厨房那边拿了些冰糖，米面油盐什么的就不需要了，您也不用再跟我多说什么，更何况外面这还下着雨呢，带上那些东西也不方便。”
“再就是这个，安胎符，嫂子家里的情况我也知道，就别让她把符烧成灰给吃下去了，免得两家因为这些闹矛盾，随便找根红绳系上随身携带就行了。”
一边说着，叶知秋一边将安胎符塞到庄晓兰手里，随后摆了摆手，便转身出门。
庄晓兰连忙起身追去门外。
原本还想劝说叶知秋将那些已经备好的米面油盐一并带上，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面上露出一抹略显勉强的笑容，轻声嘱咐道：
“娘知道你有本事，但上山的时候还是要注意安全，实在不行就先回来，别逞强。”
叶知秋撑开油纸伞，与庄晓兰笑着点了点头。
“知道了娘，赶紧进屋吧，外面湿气重。对了，之前我教你们的内外八部金刚长寿功记得练，不过嫂子现在最好别妄动，怀孕初期胎儿不稳，记得告诉她四个月后才能减少次数继续练。”
庄晓兰连连答应下来。
叶知秋便不再多说，笑着与庄晓兰摆了摆手，转身出门。
道路泥泞，大雨不停。
老柳村里已经热闹起来，待到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回头看去，雨雾朦胧之间，还能见到不少人影正身披蓑衣在雨中匆匆而行，直奔叶家而去。
叶知秋忽然摇头一笑。
哪怕自从拜入三清观以后就很少下山，与家人在一起的时间也很短，可依然逃不过知子莫若父。
叶阳是刻意先往村尾走的，否则叶知秋出门之后，也不会如此顺利就能走到这边，肯定会被迎面遇见的村人拦住，询问玄真道人的事情。
人死不能复生，更何况还是化成了劫灰，又何必再去执念这些。
生亦不喜，死亦不悲。
正在叶知秋心下感慨时，却忽然听到一阵傻笑声。
【呵呵，额呵呵呵】
叶知秋眼角一跳，扭头瞧见肩膀上的小石榴正咧着嘴一脸傻样，忍不住摇头说道：
“就这点儿出息。”
小石榴笑声一顿，恶狠狠地瞪了叶知秋一眼。
【要你管！】
【小气鬼，喝凉水，杯杯打烂划着嘴！】
叶知秋翻了个白眼，大袖一扬，转身出村上山，朗声念道：
“生者，死也，死者，生也。生为死之体，死是生之续。人秉天地之气，承虚无之性，万物枯荣交替，人则死生相继，理也”
如同天音浩大，在这老柳村的上空幽幽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