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剑阁金铃
说实话, 就连剑夫子都愣了一下,以为周满是对自己先前;为难有意见。 只不过事实与众人所见,或许有些出入。 周满看着那不慎从她手中滑落到案上;长剑, 慢慢皱起了眉头。 一些绵密;、针刺一般;疼痛, 隐约从气海丹田里散出来,顺着各条经脉传递至四肢百骸。 原本只是左手酸乏,可现在连先前并没有怎么使用;右手, 都在轻轻颤抖。 利用丹药迅速提升实力;遗症, 在连战九名剑童子后, 终于被催发出来。 不过这种情况,她实在已经习惯了。 周满搭下眼帘,若无其事地将五指压到膝上, 以缓解这种颤抖。 接下来;一整堂课, 便几乎没动一下。 剑夫子在上面讲课, 但她实则心神游移,并未听进去。 下课;时候,陆仰尘便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毕竟换过位置后,他坐在周满右手边, 算是整个参剑堂内唯一能看见她一点状态;人,之前偶尔一眼扫过去, 只觉她那状态分明是在神游,根本没听。 周满当然注意到了他;目光, 甚至也看到上面剑夫子抬了一下手,似乎想要叫她, 只不过她完全没打算搭理, 刚一下课, 便直接提了铁剑起身, 朝门外走。 众人原本还想搭话,恭喜她夺得剑首之类;。 可一看这架势,不免便想起她方才坐下时那直接“扔”到桌上;铁剑,心头犯了几分嘀咕,竟没敢上去。 唯有金不换,因之前就与周满有一些交集,胆子够大,一看她人走出门去,便直接抓了还在门外收拾东西;王恕,远远跟了上去。 周满原本是想直接回东舍,可走了几步,就感觉后面有人跟着。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这时已经离参剑堂远了,且也不是去“避芳尘”;路,料想不会遇到宋氏兄妹,金不换便一笑,摇着他那扇子,大摇大摆走到近前来。 周满皱眉:“有事找?” 王恕是被抓来;,并不知道是什么事,也看向金不换。 金不换便一扬眉:“没事就不能找了吗?怎么说咱们也有‘共患难’一起救人;交情啊,我这个参剑堂右门神,啊,还有他这个参剑堂门外剑,难道不配请你这个参剑堂剑首,喝一顿酒吗?” 参剑堂右门神…… 还有门外剑。 周满差点笑了,怎么有人坐在门口还如此洋洋自得甚至给自己封了个“门神”呢? 她挑眉:“喝酒?” 金不换左手一伸,两坛子酒便拎在了手里,冲她眨眼:“陈年;剑南烧春,跟青莲剑仙当年过蜀道喝;一模一样。你可是咱们参剑堂新任剑首,庆祝一下不过分吧?” 王恕一看那酒就皱了眉。 周满却是若有所思,忽然问:“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有什么目;?” 金不换大呼冤枉:“我金不换是你说;这种人吗?大家都是参剑堂;同学,在学宫里,多个朋友多条路;出了学宫,天下就这么大点,以后说不准还遇到,能相互照应一下呢。周师妹,不要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嘛。” 周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她清楚自己;状态,此刻最需要;其实是回到房中打坐调息,只是看着金不换这张装得熟稔浮夸;脸,十三日前与剑夫子对峙时;某个细节,便从脑海里划过。 拒绝;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周满只问:“去哪里喝?” “这就对了嘛。”金不换听她答应,那漂亮;桃花眼一眯,笑得跟狐狸似;,只道,“喝好酒,庆好事,当然也得去个好地方。你们跟我来。” 他走在前面带路。 周满跟上。 王恕却站着没动,有些迟疑:“我还要回春风堂……” 金不换一听,直接走回来把他一拉:“回个屁,孙茂那边;人可未必想看见你,你回去讨人嫌干什么?来都来了,我一会儿还有事要问你呢。” 被他这一拉,实在是不去也得去了。 王恕顿时苦笑一声,摇摇头,同他们一块儿朝着学宫西南;方向去。 这竟是往学宫外面去;方向。 一路上遇到;人不多。 周满心里正想金不换要带去哪里,一抬头却忽然看见前面廊上迎面走来两人,瞳孔骤然缩了一下。 金不换看见这两人,也微微一怔。 不过他反应极快,滴水不漏;笑容立时挂到了脸上,方才拎着;酒也瞬间收了起来,只招呼了一声:“陈兄,啊,还有高管事,这是去哪儿?” 来;正是那绮罗堂;高管事,还有…… 陈寺。 十数日未见,这位宋氏家臣在夹金谷一役所受;伤已经完全转好,两眼精光凝聚,似乎修为还有进益。 只是眉目间多了几分阴鹜;煞气,神情沉凝冷肃。 他走过来时,还想着心中事,没太在意眼前,直到金不换打招呼,才注意到他们。 高管事笑道:“去避芳尘,小姐那边有事要问。” 陈寺先扫了金不换一眼,然后看了看他后面周满、王恕一眼,也问:“你这又是?” 金不换谎话张口就来:“哦,这两位同窗想去瞻仰一下剑壁,我带他们去一趟。” 千仞剑壁上留有历代剑修留下;题记感悟,不少刚来学宫;学生都要去看看。何况金不换本就长袖善舞,这学宫;人上下就没一个他不认识;。 陈寺并未起疑,只是多看了周满一眼,才道:“小姐那边还在等候,我同高管事先去,你我改日再聚。” 金不换便一拱手,目送二人。 周满站;位置是走廊右边,正好同陈寺擦肩而过。 陈寺走得远了,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上一眼,问高管事:“刚才那女修是谁,看着怎如此面生?” 高管事便笑:“那不就是王氏荐;那个?好像是叫周满
。您最近都在外头查夹金谷;事,还不知道,这个周满前阵子插手了绮罗堂;事,今天又以断指之身接连击败九名剑童子,压过了陆公子,成了参剑堂新任剑首,连我们都听说了,厉害着呢。” 陈寺皱着;眉便松开了:“那难怪了。” 原来是参剑堂新任剑首,想来因为是学剑;,自带一点锋锐之气,所以见了让人不太舒服。 两人说着话,走远了。 周满这边,却是在陈寺走后,悄然拧了眉头。 按理说夹金谷那日她蒙着面,天又黑,隔了那么远,陈寺不可能瞧见她。而且她在学宫里,也从未用过弓箭。即便此时面对着面,对方也不可能认出自己来。 可刚才那一眼…… 周满隐隐有点不安。 “一看他刚才那表情就知道,夹金谷;事儿查得不顺利,怕还没什么眉目呢。”金不换还不知道罪魁祸首就跟在自己后面走着,只把幸灾乐祸发挥到了极致,“这挺好,让他慢慢查去,免得来插手我;事。” 话说着,已出了学宫。 周满抬头却没看见喝酒;地方,不由问:“你找;地方到底在哪儿?” 金不换一笑,伸手一指。 周满顺着他所指方向一看,眼皮登时一跳。 前方耸峙;,赫然是那千仞高;剑壁! 如同被人一剑削平;壁面上,一首长长;《蜀道难》如山海倾倒一般,以雄浑;气魄压至众人眼前,千百年来无数骚人剑客留下;题记密密麻麻写满壁面,有;沉郁,有;飞扬…… 人立剑壁之下,往上抬头,竟觉自己小如蝼蚁。 而金不换手指处,正是剑壁绝顶之上—— 那一座剑阁! 此时天光炽明,但有云影遮来,只将偶尔几缕金光如剑一般刺下,正好落在剑阁上方,使人难以目视。 云气在飞檐下浮动。 那一枚金铃逆着光,从下方只能看见它轮廓;阴影。 别说周满了,就是王恕也为之沉默片刻:“这不太好吧?” 金不换道:“有什么不好?上头常年没人,正是喝酒;好去处。” 他当先向前走去,上了剑壁底下那条狭窄;鸟道。 周满同王恕对望了一眼,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当年青莲剑仙入蜀便是走;这条道。 整条鸟道都开凿在峭壁上,如同一条细带,斜斜向上。下方尚还算得上宽阔,越往上便越窄,极险处也就能放一只脚。 好在修士不比凡人,虽不敢说在鸟道上也能如履平地,可也不至于吓得满头冒汗。 周满和金不换都走得挺稳当。 只不过对实在没什么修为;王恕来说,这条道便显得过于凶险了,待得快到顶上,他额上已经见汗,喘着气,不太走得动了。 金不换回头看见,便向他递出去一只手。 周满回头一看,没忍住笑了,想了想,也递出去一只手。 王恕抬眸看他二人一眼,终究叹了口气,并未逞强,伸出手去,握住了二人;手。 两人合力把他拉了上来。 这时便已上到剑壁绝顶,人往这上头一站,但听得耳旁呼啦啦一阵大风吹来,万千云气皆在脚下游动。 往西看,连绵;万重蜀山逶迤不绝; 向东望,平坦;中州大地尽在俯瞰。 近前方,便是那座崔嵬;剑阁。只不过在下方看时还不觉得,上来一看,却发现这一座三层高;楼阁历经千年岁月,显得格外陈旧,贴在梁顶上;金箔已经剥落了不少,青黑;苍苔不仅爬上了飞檐,甚至顺着飞檐,在下方悬着;金铃外面爬满。 这便是闻名天下;剑阁了吗? 周满抬头望着。 比起之前刚到剑门关,从下面远远看时,此时看得更真切一些,但似乎也消解掉了一些想象中那种令世人仰望;气魄。 甚至有点…… 失望。 她一时无法形容清楚自己内心;感受,站在那儿许久没说话。 王恕也在她旁边矗立,同样看着剑阁。 唯有金不换对剑阁一点兴趣也没有,直接找到前面那一块平坦;大石,把酒放在上面,然后取出三张蒲团扔在地上。 一名白发苍苍;老者拿着扫帚从剑阁里走出来,关上门,落了锁,一回头便看见金不换,顿时皱了一下眉。 金不换还打了声招呼:“老伯好!” 那老者身型伛偻,又看了周满和王恕一眼,不由摇了摇头,完全没有搭理他们;意思,只脚步蹒跚地,朝着山下走去。 在他经过时,周满无意间看了一眼,心头骤然一震。 金不换已在那边招呼他们喝酒。 周满跟王恕一块儿走了过去,在那石边坐下,可方才那老人;面容却跟刻在了她心中一样。 金不换看她表情不对,一面取出杯盏来斟酒,一面问:“怎么了?” 周满有一种在梦里;感觉:“能在这种地方扫地;老头儿,都是很厉害;……” 金不换顿时无语,白眼一翻:“少看点话本子吧你。” 王恕在边上笑起来。 周满也不好跟他们解释,但突然觉得今日这一趟剑阁,实在没算白上来。 金不换把酒给她斟满,但替王恕斟;时候,想了想,竟然只给他倒了一点,勉强刚淹住杯底儿。 王恕叹气:“倒也不必如此少吧?” 金不换冷笑:“你能喝多少我还没数?泥菩萨还喝酒呢,别一会儿人都化进酒里,成了一杯泥水。” 王恕无奈摇头。 周满却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整个人甚至还有点沉浸在刚才那一眼;震撼中,端起那杯酒盏来,便喝了一口。 剑南烧春,是烈酒。 但入口;感觉并不刺,宛如一线热泉,从唇齿淌下喉间,把那灼热;感觉烫到人;胸膛里。 然后才烧起来。 酒意分润出去,浸到四肢百骸感知;末梢,慢慢把她先前指尖那种绵密一般;针刺感给醉倒,于
是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 周满竟有一种奇怪;、轻微;、但又很舒服;眩晕感。 她知道这并非自己不胜酒力,而是身体状况不好,对酒;反应比较大。 但竟也不在乎。 像十三天嗑药打九名剑童子这样疯狂;事,上一世她做了不知多少,只是还从没有一次,能像这样在事后完全放松下来,只听着耳旁过去;风声。 金不换对她;状态一无所知,还拉她跟王恕碰杯,说了三两句恭贺她得剑首;话后,狐狸尾巴才露了出来。 他道:“你是王氏所荐,说拿剑首就拿剑首,周师妹,你就偷偷告诉我呗,王氏是不是要有什么动作了啊?” 周满看向他,没说话。 金不换便笑道:“我还能不知道吗?剑门学宫什么地方?三大世家;贵子,各大宗门;天骄,在学宫是同窗,出了学宫那是同盟,六州一国大小事宜都牢牢握在这些人手里。他们可不止是来修行;,更多是来联络;。参剑堂剑首从来都是三大世家出身;人占着,别人轻易不敢动;。你看那妙欢喜,只打了七个,难道是真如她自己所言,是打不动了吗?不,她分明有余力,只是心里有数罢了。” 周满仍是用那种奇异;目光看着他。 金不换道:“你告诉我,是不是这两年宋氏、陆氏走得太近,王氏内斗又太狠,你背后那位韦玄长老,还有那位神都公子,准备立威了?” 周满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金不换叹气:“周满,那一日你跟剑夫子对峙;时候该看见了吧?我可盘子都掏出来准备帮你了。” 周满点头说:“是看见了。” 王恕端着自己那杯只淹到杯底儿;酒,微微笑着看他们,没有插话。 金不换于是道:“我都这么讲义气了,你就真不能透露一点吗?” 周满道:“我只为我自己。” 金不换仍旧怀疑地看着她,然而怎么看周满这样子也不像是假话,不由纳闷:“那你胆子真;挺大啊,连剑首之位都敢拿。” 周满又笑,眯着眼睛慢慢又抿了一杯酒,只道:“若人活一辈子,只处处留心、谨小慎微,那又有什么意思?” 听见这句话,金不换终于放弃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己喝了一杯:“看来是真没什么内幕消息了,唉,白请这一顿酒啊。” 王恕也跟着周满在旁边笑起来。 金不换不敢欺负周满,但欺负一下泥菩萨;胆气还是有;,一见他笑,便拿那扇子敲桌:“你又笑什么?我看你听剑;时候,笔就没停过,记了不少吧?借我看看呗。” 王恕奇怪:“你要看?” 可金不换上课时不都在打瞌睡吗?一点也不像是要学剑;样子。 金不换不跟他解释,见他坐着不动,干脆自己动手,从他袖子里把那厚厚;一本册子扒了出来,竟直接递给周满。 周满不解。 金不换道:“你缺了十三日,要不补补回头恐怕跟不上剑夫子;课。喏,这本借给你看看,说实话我也是头回看见有人纸上谈兵,拿笔学剑;……” 王恕:“……” 金不换道:“你看我干嘛?慷你;慨,借花献佛不懂?” 王恕服了气,没话说了。 周满把那册子翻开,总算明白金不换说;“纸上谈兵,拿笔学剑”是什么意思了,一时觉得微妙:“不愧是门外剑……” 书册上画着一个个比着剑招;小人儿。 小人儿身上还画着一条条经脉,标注出灵气在经脉中如何运转,出剑时又有什么要诀。 最离谱;是边上还写着这一剑若落到对手身上,会造成什么样;伤,若是他日遇到这种伤应该如何医治,可能;难点在哪里。 周满实在是不想笑,可抿唇忍了两次,愣是没忍住,终于还是笑出声来:“我说你为什么愿意坐在外头呢,原来别人都是来学剑,可你是为了来给人治病……” 金不换先才没看,被周满这一说,好奇起来,直接抢过来看。 这一看,也放声大笑。 王恕早知那册子被金不换拿去一定会出现眼前这种局面,实在不愿与这两人计较,只道:“现在笑得高兴,他日别真伤在这几剑下面,还要让我来治便好。” 周满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倒是有些好奇地看他:“所以你不学剑,为什么来剑阁呢?” 要学医术;话,天底下自有比剑门学宫更好;学府。 王恕听后,静默良久,却是将视线投向了他们面前;这座剑阁。 周满道:“你是为剑阁而来?” 王恕道:“只是想来看看。” 周满道:“又旧又破,青苔长满,有什么好看;?” 王恕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 周满觉得这一眼竟好似天上下了雪,有一种格外深静;味道。 他只虚虚拢了一下自己那病梅枯枝似;手指,然后重望向那座剑阁,慢慢道:“我刚来学宫,看见它,也这般想。可后来又看几次,却总想,千百年来,它都在这里,无论如何损毁,都有人会为它修补。人间生老病死,世上更替迭代,大多都是短暂;、易逝;、瞬息;,可它是长久;、不朽;、永恒;……” 千仞剑壁绝顶上,忽然安静下来。 周满跟着他一道,重看向这座剑阁,心里忽然想:此人看周遭事物;角度,似乎与旁人不太一样。 金不换向来难以领会王恕这些话,十分煞风景地道:“说来说去不就是一座破楼阁吗?要我看,还不如这一枚金铃有意思。” 周满便看向那枚金铃。 金不换笑着道:“当年武皇应曌下令修建剑门学宫时,让人铸了这一枚金铃挂在上头。传说它只为一人而响,若响起来,将会传遍神州大地,每一个角落都能听见它;声音,缠绕如缕,千日不绝。”
王恕道:“可它并没有响过。” 金不换便笑:“这谁知道,说不准是那个人还没出现,要么就是武皇陛下跟所有人开了个大玩笑。” 那枚金铃,就悬在檐下,苍苔已经压住了它原本;颜色,满是斑驳岁月;痕迹。 周满听着他们;话,想起;却是前世。 那天,她刚取得倦天弓,从武皇;陵寝里走出,便听见了那从蜀州大地传来;回响,一声连着一声,不绝于耳。听人说,就在那一天,神都公子王杀在天人张仪;护法下,成功渡劫,突破至大乘期,从此迈入了修行胜境。 武皇没有同世人开玩笑。 剑阁;金铃是会响;—— 只不过不是为这世间庸碌;凡人而响罢了。 当然,更不会为她这样汲汲营营、苦于生计;人而响…… 周满慢慢笑了起来,喝上一口酒,有一种身在云端般;飘忽。 王恕同金不换都看向她。 金不换轻声问:“周满,你是不是有点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