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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18章大飞机与小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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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大飞机与小药片

    新工作稳步上手,新生活按部就班,温颀在流火七月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来自温大友,他哼哼唧唧地说自己被人打了。

    “别人打你你就打回去,你不是挺能动手的?”通话时间不足一分钟,温颀已经颇不耐烦地想收线了。

    温大友年轻时是个四处惹事的坏胚子,老来却变成了典型的“窝里横”,只敢关起门来跟老婆逞凶,一见外人立马变怂蛋。他怕女儿不管事,马上说,你妈也被人欺负了,就是底楼那个老不死的徐老太。现在这个社会是“法不责老”,老太婆最会碰瓷,我又不是戆大,哪能好跟伊动手呢?

    温颀听是母亲的事情,便答应下班后回家看看。

    原来动迁后搬入新小区,温家跟徐家还是邻居,温家住二楼,徐家住底楼,两家平时常有狗皮倒灶的小磕碰,大冲突倒是没有的。平静生活打破于徐老太的孙子处了个对象。两人谈及婚嫁,徐老太想把家里唯一一套经适房子给孙子结婚,便让儿子徐明带着老婆来跟自己住。但她的房子也就豆腐干大小的一室一厅,徐明脑筋一动,决定把底楼的一个小花园搭成一间卧室。

    温大友最近牌桌上手气不顺,见了徐家请来的施工队犹如闻见铜钿味道,立马狮子大开口,以一楼的违建会影响二楼的安全为由,非让对方补偿自己一笔损失费,不然就要举报他们。

    嘴上骂骂咧咧,手上推推搡搡,温大友坚持要钱,徐家坚持不给,居委会调解不成,施工队又难开工,两家几十年的积怨一下就爆发了。徐家一家门齐上阵,天天变着法地寻温大友的齁势,尤其徐家孙子不好惹,小时候进过体校,一头鸡毛掸子似的乱发,一身块垒分明的肌肉。温大友逢硬必软,又觉得松口没面子,便闭门缩头不出,反倒将老婆推了出去。

    温颀开车到家的时候,正见母亲买菜回来,而徐老太的儿子、媳妇追在她身后叫骂,一张嘴是□□拌大粪,什么难听的词儿都往外蹦,还全是女人□□里的那点事。

    “哟!”徐明老婆竖着尖而长的指甲,指了指唐琳那身微有开叉的青色绣花雪纺旗袍,“这老母鸡卖风骚,大腿根都露出来了!”

    唐琳也不还嘴,只悄悄侧过身,伸手抻了抻旗袍。旗袍是温颀给母亲买的,古典窈窕,很衬唐琳的气质。她眼里怒意泛红,几步上前,一把将母亲手里的菜篮子接了过来。

    “老母鸡带着小母鸡,茅坑里发大水,一家门臭x!”徐明老婆依然追着骂。

    温颀的火一下就压不住了,猛地摔下菜篮子,任蔬菜水果滚一地。她回过头,一双怒目刺向徐明老婆:“你再骂一句试试。”

    “侬凶啥?我哪里讲错啦?”徐明老婆被这既冷且静的眼神吓一跳,往老公身后躲了躲,嘴上却仍不饶人,“我侄子就在普仁医院的药房里工作,说看见你在他们医院里被人从主任办公室抬出来,光着屁股露着奶,一点面孔都勿要了!”

    周围已经有了些观众,歪嘴啧了两声。

    温大友一直没打违建举报电话,就还想趁机捞油水,温颀却懒得跟这对夫妻费口舌,直接掏出手机,催促城管赶紧到场。

    “侬干什么?侬打什么电话?”徐明冲上去就夺温颀手机,第一下没夺过来,抬手就重重掴了她一个耳光。

    “侬看看清爽!”温颀居然不怕第二个耳光又要落下,反倒揪着对方的衣领靠近自己,她用另一只手扯下头巾,拨乱头发,露出那道掩在额发深处的伤疤,“这疤后面就是脑瘤,打破了就得瘫痪,你他妈今天再动我一下,我下半辈子屙屎撒尿全赖你身上!”

    徐明被这道伤疤和这股粗野的泼劲唬住了,犹犹豫豫,到底没敢再打下去。他恶狠狠地咬着牙,一对鼠眼环顾左右:“你自己看!这个小区谁家不搭违建啊,怎么就你家管那么宽?”

    “他管你,你他妈打他啊!打到他服软为止,只知道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温颀抬手往二楼自家的窗口一指,正抻长脖子看热闹的温大友赶紧又把脑袋缩回去。他摸摸胸口,还好自己没出门。

    几分钟之后,城管来了,居委会主任也来了,都想和稀泥,都劝温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互相帮着腔,说违建这事儿属于民不举官不究,徐老太一家确实困难,都是邻居,各退一步就海阔天空了。

    “我凭什么退一步?这是懒政不作为,你们执法部门就这么办事?”温颀哪肯轻易饶人,当场表示,要不徐家在众人面前向她娘俩磕头赔罪,要不她就要向上级部门投诉到底。

    “赔你妈x的,小贱货!我就搭了,看谁敢拆!”见对方寸步不让,还要自己磕头,徐明被激得又想动手,亏得被居委会的人及时拦了下来。

    一群人拉拉扯扯,突然间,徐老太喊着“侬不让我搭房子,我就跟侬拼命!”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头发雪白、面孔柴黑的一个老太太,刚踉踉跄跄跑到温颀身前,就一个跟头栽下去。竟不动了。

    这时,小区居民已经全被这场纷争闹出来了。徐老太一倒地,徐家瞬间占领道德高地,围观众人齐齐把矛头全对准了姿态跋扈的温颀,完全无视了她才是先前被打的那一个。

    “赶紧打120!不对,先打120!再打110!”

    “人家搭房子关他们家什么事情,都是底层老百姓,事体勿要做得太绝……”

    “你先回去……”唐琳怕女儿真惹上什么麻烦,一边推她离开,一边近乎央求着劝说,“你先回去罢……这里没你的事了,我跟你爸会处理好的……”

    老太太的瞬间倒地也令温颀大脑一片空白,她从吵吵嚷嚷、七手八脚的起哄者中挤出去,几乎是落荒而逃。

    警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了,天色已经黑透了,路面沉积着夜雾,像一张绵密的网。温颀心情燥到极点,既恼温大友的混账,更恼唐琳的驯顺,她掐断了一个来自祝银川的电话,她烦透了这个男人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宁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

    廖企之正巧路过,认出这个只身游荡的窈窕背影,便问自己的司机老李:“是不是快来台风了?”

    老李点头:“天气预报说是今晚登陆,这阵雨落下来,可不得了。”

    廖企之又看温颀一眼,这回他看见了她红肿的脸颊与破损的嘴角。风渐渐大了,温颀畏冷似的,抱着雪白的胳膊往前走,她身上着的是件长袖的沙色缎面长裙,但一侧的袖子已经破了,裙角在风中剧烈飞动,仿佛整个人随时会乘风而去。他眉心轻蹙,吩咐老李道:“你停一停。”

    一辆黑色宾利戛然停在自己面前,温颀闻声抬头,看见车窗玻璃后露出了廖企之的脸。而廖企之注意到,这个女人几乎在瞬间噙住了眼里的委屈,又露出那种惯常的孤芳自赏的神态。

    这个神态令廖企之觉得眼熟,于是对她说,上车,捎你一程。

    温颀没拂老板的好意,顺从地上了车,却始终把肿伤的半边脸偏向窗口那侧。

    廖企之笑着问:“打架了?”

    温颀这才意识到自己袖子都被扯烂了,索性不装了:“打了,但我没输。”

    “没输就好,我打架时也从不认输。”廖企之为这股执拗劲笑了一声,又问,“你家在哪儿?”

    老板这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令她舒坦一些,温颀勉强露了笑容,懒洋洋地说:“随便找个食摊放我下来就行,我吃饱了就自己回去。”

    “哪个老板能让员工这个点还饿肚子呢?正巧我的餐厅就开在这附近,吃完饭再送你回去吧。”见对方仍然迟疑,廖企之又笑笑道,“我们跟东方医院已经就可降解支架达成长期合作了,这顿饭算是你额外的奖励。”

    反正回家也是冷锅冷灶冷床板,温颀想想,点了点头。

    廖企之带她去了灯塔餐厅。下车时,竟从座椅背后取了一根炭黑色的拐杖。温颀大吃一惊,廖企之却不以为意地说,他的膝伤由来已久,天气不好便会发作,严重时还要持拐杖代步。

    餐厅一直是高消费路线,又赶上台风天,所以这个点没什么客人,只有吧台座前聚拢着几名衣着时髦的青年,正欣赏着白胡子大厨的卓绝厨艺。

    服务生见是老板来了,赶忙为他安排了一个清静的临窗座位,说餐厅今日份的套餐是和牛双份鸭肝,如果不喜欢,也可以单点。廖企之询问温颀的意见,温颀其实没有食欲,敷衍地说,套餐就好。

    “你去拿些冰块,再拿一条干净毛巾来。”交待完服务生,廖企之温声对她说,“冰敷一会儿,能快点消肿。”

    温颀微微瞪着眼,像是很难消化这份温柔的关怀,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说了声“谢谢”。服务生将冰块拿来了,廖企之又亲手替她将冰块裹进毛巾里,含笑递在她的眼前。她伸双手将毛巾接过去,敷在了自己火辣辣的脸颊上。

    “这儿的和牛配鸭肝是我们大厨的拿手菜,一定要尝尝。”既然到了自己的餐厅,廖企之便又技痒,说,“我做的甜品也不错,一会儿给你露一手。”

    “不用了,”这话直梗梗的,她还是勿开心,“我从来不吃甜食。”

    “从来不吃甜食?那你跟你的同学完全不一样——”

    忽然间轰地一声惊雷,廖企之及时收声,他伸手轻抚膝盖,细起的眼睛里不自觉地流露出痛苦。

    “廖总,你是哪里不舒服吗?”男人的眉在缠结,唇在颤抖,温颀关切地放下手中的冰毛巾。

    “还是当年插队时留下的那点伤,不要紧的。”这么多年过去,每到阴天雨天,他的膝盖依旧会钻心般疼痛。

    “怎么伤的?”温颀脱口而出。医学生总喜欢在这类问题上刨根究底。

    “为了一个姑娘。”廖企之再次细了细眼睛,他今天破天荒的谈兴很浓,有些久远的记忆正在翻江倒海。

    “好像有个很悱恻的故事。”男人说这话时完全不像她的老板,也没有平日里看着那么遥远,温颀的好奇心已经被勾起了。

    “这个故事很长,”女孩的不知天高地厚倒没惹他不快,廖企之向落地窗外望了一眼,台风呼啸过境,一阵罕见的暴雨将整个世界剖为两半,他笑笑说,“不知道你有没有耐心听完?”

    “没关系,”这个天气出门很不明智。温颀以手托腮,展开先前郁结的双眉,仔细凝视男人的眼睛,“窗外有雨,我有时间。”

    紧接着,她听见一声发自男人胸腔深处的叹息声,她意识到,这个共享灵魂与血肉的故事就在这声叹息之中。

    这个故事得从公元1973年说起。已过花甲之年的廖企之想起十八岁的自己,是如何胸戴塑料大红花,在阵阵激昂的腰鼓与小号声中,跟一群同龄的青年一同背起行囊,义无反顾地奔向黄土高坡……

    “扎根农村干革命,广阔天地炼红心!”

    单是这句热腾腾的口号就足以令全国的知识青年血脉贲张,何况在那个只靠几张粮票艰难度日的年代,插队落户不仅能挣工分,还能分口粮。然而刚一下车,青年们就发现,眼前的景象跟想象中差了十万八千里,既没有红个艳艳的太阳,也罕见蓝个莹莹的天,只有一片与贫瘠、干旱斗争了数千年的黄土,任凭西北风笞挞。

    在陕北土窑里的第三年,廖企之收到了一封来自谷雨的信,这个与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女孩在信里说,她的班主任刘队长总是对她动手动脚,她最好的朋友唐琳已经向那个禽兽屈服了,可她不愿意。她一天也不想再在那个地方待下去,她想跟他一起私奔到天涯海角。

    这个年纪的男孩血管里都是高粱酒,哪里忍得了心上的姑娘受人侮辱。插队的日子已经够苦的了,这么一来便是雪上加霜,廖企之被激得连宿地睡不着,一门心思只想回家,一板砖撂倒那个老色鬼。

    一次开垦陡坡的过程中,他听一个老知青说,在他之前曾有一个知青干活时不慎把膝盖撞碎了,拄了半年拐,最后成功拿到了病退证明。

    这个信息令廖企之激动得又是几宿难眠,他偷偷问了另一个名叫谢波的知青,膝盖骨折后会不会导致终身残废?成天捧着本医学书的谢波是这里出了名的文化人,知青们都管他叫“谢秀才”,一半是揶揄,一半是真心服气。谢秀才一板一眼地告诉他,膝盖骨折通常是指髌骨骨折,只要及时治疗,勤加锻炼,临床上很少会留下后遗症。

    于是二十岁的廖企之彻底放下心来,他在一个左右没人的午后,找了一截干净的柴火,小心翼翼地咬进嘴里。然后抄起一块砖头,狠狠砸向了自己的膝盖。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竟然有人偷拿了谷雨的信去告密,他非但没能拿到病退证明,还被队里狠训一顿,差点因耽误治疗真成了残废。

    廖企之只能把这些不顺心的遭遇写进信里,寄给谷雨,他让她斡旋斗争,又让她隐忍自守,一直等到他回城为止。可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回城?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然而,仍在炕上养伤的某一天,一向“不闻窗外事”的谢波忽然跑进他的土窑,边跑边喊:“来了一个好漂亮的女孩,点、点名要找你!”

    因为过于激动,这个傻秀才不仅结巴了,还差点直挺挺地跌个跟头。

    廖企之从炕上挣扎着坐起来,将信将疑地望着门外——一道油彩般的光线泼了进来,迫使他不得不抬手遮挡眼睛,而一张比这光线还明媚夺目的少女面庞,此刻就出现在他的指缝中。

    “小雨?你怎么来了?”廖企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当眼前的一切是梦中的蜃景。

    十七岁的谷雨背着个鼓囊囊的包裹,为了见到她心爱的男孩,历尽千辛,不远万里。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就被满腹委屈憋红了眼眶,但她不肯示弱,一直倔强地歪着头,死死噙住眼里的泪水。

    一时难以从巨大的欣喜与震惊中缓过来,廖企之抬了抬手,想让谷雨坐来自己的炕边。他看见她的头发乱了,衣服也破了,她的脸上淤青尚新,赤着的一只脚上全是水泡与血污。他比她还疼,疼得面无一分血色:“怎么弄成这样了?”

    “来的路上不小心跌到沟里去了,掉了一只鞋,也找不着啦!”谷雨随手捋了一把头发,反倒满不在乎,她从包里掏出一袋酒酿饼,双手捧给廖企之,“喏,你最爱的红糖馅儿。”

    酒酿饼是苏州名点,上海人也都爱吃。廖企之下乡以来,顿顿是面疙瘩掺野菜,连油花都没见过几回。他从袋子里取出一只酒酿饼,拿在手里闻了又闻,看了又看,饼面酥脆焦黄,甜香扑鼻。他空咽一口唾沫,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慢点吃,慢点吃。”谷雨颇大方,又取出一只饼,转身递给谢波。谢波受宠若惊,一口咬上饼,笑呵呵地把屋子留给了他俩。

    独处之后,谷雨告诉廖企之,自己一听到他受伤的消息就心急如焚,所以瞒着家里拿了钱,偷偷跑出来了。

    一阵热血上涌,廖企之不禁握紧了谷雨的手,有些感动的同时也有些担忧:“你这么跑出来,你妈不得急死啊,回去肯定要请你吃竹笋烤肉!”

    “嗳,企子哥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女孩凑到男孩耳边,悄声说,“我不回去了。”

    “怎么能不回去了?你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一年收的粮食抗不了半年,除了黄土就是沙,你怎么待得了呢!”廖企之急了。这一年,插队落户政策已经放宽松了,一个好好的上海姑娘犯不上到这么个穷地方受苦。

    “我就不回去,我这辈子跟定你了。”

    廖企之犟,谷雨更犟,两个人狠吵一架,谁也说服不了谁,各自虎着脸怄气。忽然,门外进来一群人,都是当地的知青与乡亲,可能是听闻高原上来了个羊脂玉似的上海女人,都想过来开开眼。

    有个村里姑娘一早相中了廖企之,拿来了替他补好的棉裤,又塞给了他一小包特意为他从供销社买来的红糖。同屋的知青们都夸她人俊,嗓子更俊,一直不怀好意地起着哄,她便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地唱了一首信天游。

    嗓子果然俊得很,谷雨胃里直冒酸水,不甘示弱地也要亮嗓。这一路她听了不少陕北民歌,张嘴即来: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英英的彩,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的爱死人……”

    跟传统陕北风味的信天游还不一样,她的歌声既高亢又绵柔,既甘甜又清脆,像一个博大而温柔的雌性胸怀,将苦难与伤痛中的他完整地、严实地拥在其间。

    “我见到我的情哥哥有说不完的话,咱们俩死活呦长在一搭……”

    整一片窑洞都静下来了。这首《兰花花》明显技高一筹,谷雨得意地扭过脸,朝心爱的男孩眨眼睛,却看见了廖企之两腮边上的泪。

    然而纸包不住火,何况一个大活人。生产大队不可能留下这个上海姑娘,在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之前,谷雨不得不被遣送回去了。

    她是坐着一位乡亲的驴车走的,他拄着拐杖去送她,看见黑毛驴的脖子上挂着一只银白色的铃铛,木头车架子有些年头了,跑起来一会儿吱吱嘎嘎,一会儿叮叮当当。

    车上的谷雨一边哭,一边反反复复地唱:

    “我见到我的情哥哥有说不完的话,咱们俩死活呦长在一搭……咱们俩死活呦长在一搭……”

    就在驴车快消失在视线尽头的时候,突然,歌声停了,车也停了。廖企之望见女孩下了车,向着他撒疯似的跑了回来。

    那一刻廖企之也疯了。他扔掉拐杖,不顾伤腿的疼痛,以同样的奔跑回应着她。

    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然后他一遍遍地吻她的一半面颊,又一遍遍地吻她的另一半面颊。直到他们终于用嘴唇摸索到了对方的嘴唇,两个年轻人吻得灵肉从一,浑身哆嗦,这是他们头一次如此热烈地表达自己,因为他们都意识到,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他们不得不依依不舍地分开。她替他擦掉泪水,他对她说,你一定要等我。

    “这是一个犯了王法的故事。”进入暮年的廖企之再次轻轻一叹。他忽然抬眼看了看对面那个女孩——温颀依然以单手支着下巴,一双漆黑漂亮的眼珠时而因悲伤浑浊,时而因喜悦明亮,她表现出一个倾听者的专注姿态与强大的共情能力,这个故事似乎令她完全入了迷。

    上回带谷小风来这里,廖企之就曾想过要跟她讲一讲这个故事,可谷小风抵触尤甚,他也只好作罢了。他今天才意外地发现,比起形象肖似其母的谷小风,眼前这个女孩似乎更像谷雨,或许像的不是谷雨其人,而是那个故事本身。

    “怎么?看我现在这么又老又瘸,不信这个故事?”一吐为快之后,廖企之哈哈大笑,“我年轻时还算漂亮,用那会儿的话形容是‘奶油小生’,用你们现在的话,就该叫‘小鲜肉’了吧。”

    “不是,我只是在想,”温颀试图从一种伤感的氛围中抽离自己,她说,“那个女孩最终并没有成为你的妻子,对吗?”

    “你怎么知道?”廖企之绅士地将温颀的牛排拿到跟前,开始动手为她切割。

    “你的眼睛告诉我的。”温颀当然不能对这个男人说,她在网上查过他的发家史,盛域改制前是一家主营乙醇消毒剂、紫药水和医用口罩的国营制药厂,因为产品毫无技术含量险些倒闭,直到一个叫廖企之的小技术员娶了厂长的女儿。

    “只怪我一直没有返城。因为有了诈伤的前例,再使那些灌煤油、吞钉子的招数都不管用了,病退这条路走不通了,只好另想法子。正经法子也只有两种:或被队里选送上大学,或被城市的事业单位直接聘用,可所有的知青都巴巴地指着这个机会,彼此倾轧斗争,两条路都很难走。”

    “可1980年最后一批知青不就返城了吗?”温颀还是不理解。

    “因为我的背景是‘黑五类’,再加上那两年不顾一切地就想回去找她,没少带着别的知青罢工、生事,得罪了不少人,那些人总能想着办法把你留下来。”廖企之笑了一声,将血水淋漓的牛排又递还给对面的女孩,“最后一批知青返城之后,我收到了她的一封信,她说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已经相亲了一个条件不错的本地人,准备嫁了。我虽然心灰意懒到了极点,却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耽误她,犹犹豫豫到了最后,还是没写信挽留她。可谁能想到造化弄人,第二年,一家国营药厂就挑上了我,后面的故事,你应该都从网上看过了。”

    廖企之没有告诉温颀,故事的女主角其实是她同学谷小风的母亲,也没有告诉她,这个故事还有一个更令人唏嘘的尾声。

    多年后他们偶然在异国他乡再次相见,他才知道,原来那封信上写的全是气话。由于迟迟等不到廖企之回城的消息,谷雨也急得六神无主,又听别的回城知青信口胡诌,说“你企子哥哥被那村里会唱歌的陕北婆姨迷住了,不舍得回来啦”,于是她故意说自己准备嫁人了,只为激他想法子赶紧回城。

    其实她根本没有结婚,一直守着那日驴车旁的诺言,痴痴地等着他。

    然而那时的廖企之已经跟厂长的女儿结婚了,婚后生活虽然远谈不上幸福,但厂长看中他有胆识、有担当、有技术,正准备提拔他为副厂长。

    那是老制药厂经历改革的关键时刻。年轻的准廖副厂长把脉老厂症结,知道不创新就没出路,正谋划着颠覆旧制、大干一场。为了那个更广阔的世界与梦想,他终究决定“范蠡舍西施”了。

    餐厅里那几位年轻的客人刚刚冒雨离去,门一打开,一阵夹雨的凉风惊扰了这对男女。台风让整座城市处于混沌之中,但其实这是一个很好的夜晚。

    两人继续吃晚餐。温颀见廖企之接起一个电话,听他与电话那头的人谈及盛域一款刚刚获批上市的治疗her2阳性乳腺癌的药物安芬替尼,由于其药效出众,也将在her2阳性肺癌领域与进口药物进行头对头研究。

    头对头试验,即“非安慰剂对照”,说白了就是两款药直接pk疗效,烧钱不说,而且在温颀看来,国产药pk进口药,基本没有胜算。

    廖企之收了线,注意到温颀放下刀叉,正凝眉沉思,便问她:“想什么这么出神?”

    “这种头对头的试验,一旦没能证明疗效更优,就是花大价钱为他人作嫁衣了。”常年在诺瑞这样的跨国巨头药企工作,温颀对本土药企的发展依然持保留态度,跟老板说话虽不敢过于坦白,但脸上那点不以为然却掩藏不住,“我是外企出身的,对国产创新药其实没信心。”

    廖企之不恼倒笑:“为什么没信心?”

    心中掂量一下,温颀决定实话实说:“现在的国产创新药十之八九是追踪他人的新药。无论是眼下大热的pd-1、pd-l1还是一些小分子靶向药物,都是fastfollow的产物,就相当于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真正能做到first-in-class的民营药企少之又少,这难道不是差距吗?”

    “在回答你这个问题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廖企之点了点头,又问温颀,“你知道盛域的前身是干什么的吗?”

    温颀说:“我从网上看来的,是一家国营的医用酒精和医用口罩厂。”

    廖企之点点头:“那时是2000年初,老厂刚刚完成改制,还没有自主研发的实力,我说服全厂相信‘不创新、毋宁死’,然后从上海生命科学研究院买了一个抗癌药的专利。我还记得,在开发那个抗癌药的过程中,全社会都是你刚才那样质疑的声音。”

    温颀微感汗颜,问:“后来呢?”

    廖企之用喝一口茶的时间回忆与酝酿,然后放下杯子,说:“我拿着新药的申报材料去找药审中心,评审专家们一概不可置信,认为国内企业要品牌没品牌,要技术没技术,自研抗肿瘤药简直是天方夜谭;待磨尽嘴皮子拿到了批件,再去三甲医院找研究者,可几乎所有的专家都不肯与我们合作,他们认为民营小企业的课题不靠谱,只会浪费他们的时间;又是靠着推、拉、磨、缠、哄,才说动了医院伦理会,结果却发现根本找不到试药的人。那些癌症患者们宁可卖房子去买进口药,也不信能让他们免费试用的国产药。”

    温颀不语。这确实是很长一段时间内,国内新药研发不得不面临的困境。

    “当时的盛域已经拿出连续几年的营业收入投入研究,连上临床的钱都没了,我变卖了所有家产,到处筹措资金,打定了主意‘不成功便成仁’。结果偏偏事与愿违,3期试验做到一半,全球金融危机突然爆发,风投宣布撤资……不夸张地说,为了这个药,我不止一次地站上高楼,也不止一次地想过,只要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廖企之停顿一下,自嘲地耸耸肩膀,笑了一声,“谁能想到柳暗花明,没两个月,2008年的中国就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彻底改变了我与盛域的命运。”

    “这个我知道,”温颀想了想,很自然地接话道,“如果说中国医药行业迄今为止,曾经历过两次足以载入史册的重大变革,2015年的‘药审改革’算一次,2008年的‘国家重大新药创制专项’也算一次。”

    廖企之赞许地点点头:“在‘国家重大新药创制专项’确立之前,也有一些专家提出异议,认为国家科技重大专项应该是两弹一星,应该是火箭、飞机与高铁,而小小一粒药片,又怎么能和这些项目相提并论呢?但当时中科院的陈凯先院士联合100多位院士共同上陈了一份建议书,他说,药片虽小,却是一头连着民生福祉,一头连着一个国家的科技发展和生物安全。”

    这是她以前从来不曾深想的地方,温颀若有所悟地点头,轻笑:“原来,国内排名第一的药企背后还有这样的曲折故事。”

    “国家科技重大专项的资金帮助当时的盛域渡过了难关,那款抗癌药一上市即成‘爆款’,当年销售额就破了亿。盛域不仅靠它在上交所挂牌上了市,更靠它积累了足够的弹药,一鼓作气地在张江成立了创新药研发中心,继而投入了包括安芬替尼在内的国产创新药的自主研发。我们开展了一系列临床研究,包括头对头研究,拿出了相当漂亮的临床数据,安芬替尼用于晚期her2阳性乳腺癌治疗,其无疾病进展生存期超过18个月,这个数据远胜其它进口同类药物,安全性也更高,是当之无愧的best-in-class!”

    温颀莫名感到血热,她不自禁地靠肢体动作附和着廖企之,已经完全忘了这场谈话缘何而起。

    “我不否认,中国的创新药起步较晚,现在的盛域距离世界最顶级的药企还有一定差距,但我想问你个问题,你去登泰山,最高的峰叫玉皇顶,你向着玉皇顶攀上的第一步,这一步有没有意义?你去爬长城,最远的关叫嘉峪关,你向着嘉峪关迈出的第一步,这一步又有没有意义?”

    这个男人侃侃而谈,他并不知道自己在一位年轻女性眼中的形象已经发生了变化:

    他全无一个老者的疲态、一个伤者的颓唐,他变得年轻了,甚至跟她一样年轻,他目焕光彩,棱角坚实,这种口号似的语言并不令听者生厌,反倒令她十分过瘾。她想,果然,一个好时代与它的弄潮儿是不会互相辜负的。

    “中国正在从仿制药大国向创新药大国转变,而盛域作为民族制药企业,受惠于改革,更该担负起这个责任,从me-too到me-better,再像安芬替尼这样做到同类最优,像冠脉可降解支架这样做到单品类领先世界,最后做到真正的全球首创,我对盛域乃至对整个中国的医药行业,都有这个信心。”

    “硅步千里,”一股豪气油然而生,温颀向着男人举起酒杯,敬他道,“我也有信心!”

    两人笑着碰了碰杯,宝石红色的酒液在高脚杯中轻轻打旋。

    “今天我说得太多了,但说得高兴,我一定得给你露一手。”廖企之扔下餐巾,起身走向开放式厨房,把白胡子大厨从那里赶了出来。

    白胡子老头正求之不得。他快步走到温颀身边,用英文、中文夹杂着与这位美丽的东方女性搭讪。他毫无保留地赞美她,说自她进门以来,他的眼睛就一刻无法从她身上离开,她的笑容胜过世间一切动人的诗篇。

    温颀爽朗大笑,也用英语问老外:你是不是对每一个中国姑娘都这么说?

    白胡子老头赶忙否认,坦诚地说他来到中国这么久,算上温颀,只有两个中国姑娘标致到令他目眩。

    温颀随口问道:还有一个是谁?

    “那个女孩也是跟着廖一起来的,我只知道她叫‘风’。”老外的中文很不标准,发出一个类似“芳”的古怪音节后,他摆动手掌作出一种柔顺飘动的姿态,用英语说,wind,gentlewind

    温颀抬头,在烛火与壁灯相映的光线中,望向吧台后的廖企之。洗手作羹汤令这个男人更有魅力了,一种倒屣相迎的真诚样儿。她想起廖企之戛然而止的那声“你的同学”,不禁问自己,这个同学会不会是谷小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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