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斩断病根
午后的寒风夹杂着丝丝白雪,太阳被云雾遮挡,让天空一片阴暗压抑,光秃的树木在风中伫立,一阵冷风吹过,只有枝头零星的残叶随之摇曳。枯树掩映下的春和宫也不如往日动人繁华,在寒冷与阴霾映衬下倍显萧艾。
因天气影响,香玺与妙锦不便出去游玩,只能锁足于屋内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家常。屋子里笼了暖炉,洋洋生了暖意,把檀香的气味烘得绵软而热烈,使人感觉恣意慵懒。
许是坐立太久,香玺腰间有些酸软,便站起身撑了个懒腰,妙锦打量着香玺微微隆起的腹部,有些古灵精怪的说道,“说实话!当初我知道你有喜时,首先感到的不是惊喜而是惊讶!”
香玺闻言乐了,忍住笑佯装不悦调侃她,“这有什么好惊讶的?这本是一件喜事,怎么从你口里出来就变味了?”
妙锦没听出香玺在与自己开玩笑,以为她不开心,急忙摇头,语速也加快许多,“我当然为你高兴!只是也不免担心二哥知道后会作何反应!毕竟你当初死活也不愿为他生子……”
香玺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她背对妙锦,拾步走向窗边看着窗外风景,默不作声,看样子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妙锦察觉到香玺的情绪,不禁为自己的一时口快感到自责,她小心翼翼地低声找补道,“对不起!我知你不喜欢我提这些!可是…他毕竟是我二哥…有时我难免不经意想起他的感受!我并非存心的!”
香玺体会妙锦在中间的为难与不易,便笑着看着她,柔声安慰道,“妙锦,我不怪你!我理解你!我也希望大家各自安好!我也希望徐英旭能彻底释怀!”
妙锦见香玺不再介意,急忙话锋一转,“算了,不提他了。他整日忙于公事!回家也不与我谈心。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还好下个月,我大哥与三哥都要回来了。到时让他们和他好好谈谈心!男子汉嘛!心气上始终要宽一些的。”
香玺听见徐辉祖与徐增寿将被调回应天时,心里微微一怔,不禁问道,“为何他们突然全部被调回来了呢?”
妙锦轻轻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兴许是皇上年迈,调他们回来辅助殿下吧!”
想起徐增寿,香玺呼吸一紧,心里满是不适与反感,她知道在明朝历史里,徐增寿背叛了朱允文,他也是朱允文最终失败的推手之一,但她不想让妙锦察觉出自己的情绪,便故作轻松,淡淡地问道,“妙锦,你三哥徐增寿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妙锦一脸天真,没看出香玺心中顾虑,声音轻快说道,“三哥机敏谨慎,骁勇善战,因为与殿下同龄,二人自小交情很好,还立誓结拜过兄弟!”
香玺闻言大惊,顿时矛盾难安,轻声惊呼起来,“他们竟然还拜过把子?”
妙锦像料道香玺的惊讶一般,平静地解释,“是啊!当初殿下提出来要与三哥拜把子时,三哥也觉得君臣有别,有所不妥,但殿下却毫不介意,三哥也就爽快答应了!”
香玺不再言语,她实在不知道为何如此交好的二人最终会演变至决裂与背叛的地步。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告诉自己,明朝的历史并不全部都是真实的,毕竟朱棣在登基以后曾私自修改《明太宗实录》,删除和篡改大量明朝历史,所以明朝的历史很多细节有待推敲。
乾清宫后花园的一座假山后,朱允文双手微颤,待朱元璋与耿炳文离开后,他才悄悄离开。
他本是来报喜的,却无意中听见朱元璋与耿炳文的对话。
“原来不是时疫。”朱允文心底一阵发凉,一种莫名的烦躁席卷心头。身为朱元璋孙儿,他对朱元璋这种铁血手腕见惯不怪,但每次知道后还是难以接受。对于饱读诗书,温和纯良的朱允文而言,武力与杀戮始终是他心中忌讳。
朱允文一路心事重重地走回春和宫,他才刚到寝宫门口,就看见香玺与妙锦相谈甚欢,香玺的笑脸霎时间冲散了他心头的烦恼,让他的心情逐渐恢复平静。
妙锦也识数,一看见朱允文进来便起身笑着说,“天色不早了。我去找小千子让他送我回去了!”
朱允文看妙锦着急去找小千子,突然玩兴一起,笑着打趣道,“要不我把他指给你做你的贴身护卫,可好?”
朱允文的玩笑让妙锦一阵急赤白脸,她一时噎住,轻轻跺了跺脚不知如何回应。
香玺看出妙锦的尴尬,轻拍朱允文的后背,笑着嗔怪道,“你就不要再逗她了!你看她的脸都红完了!”
妙锦见香玺也开始取笑自己,更是急红了脸,音量陡然升高,“你们夫妻二人合伙欺负我一人!不公平!”
妙锦夸张的反应,让朱允文突然来了兴致,便继续笑着调侃道,“那你去把小千子唤来,不就两个人了吗?”
妙锦一时解释不清,窘得满脸通红,她怕朱允文继续拿自己开涮,便撅着嘴急声说道,“殿下,我不与您说了!我先告辞了 !香玺,你好好休息!改日我再来看你!”
看着妙锦仓皇而逃的可人样,朱允文与香玺相视一笑。小千子与妙锦二人平日里的一些小互动,他们都看在眼里,自然明白这二人的心思意念。
妙锦离开后,香玺低声问朱允文,“小千子可以结婚吗?”
朱允文闻言,瞪大眼睛,像听到什么不可理喻的问题,笑着道,“当然!他又不是内侍!”
香玺面露喜色,声音有些激动,“那他与妙锦…”
朱允文知道她心中所想,没等她说完,便柔声打断她,“如果他们真心相爱,等以后我登基了,便加封小千子官爵,再为他们二人赐婚!”
朱允文突然谈到登基一事,让香玺原本的好心情瞬间消失,她眉头紧锁,想逃避这个话题,便随口切了一个其他问题,“对了,小千子本名叫什么?”
“李宪千!”朱允文不假思索。
因为妙锦,香玺对小千子充满好奇,便继续打听道,“他怎么这么小就进宫保护你?”
朱允文不急不缓地娓娓道来,“小千子的大伯是曹国公李文忠!他自小习武,十岁时就颇有本领!我俩年纪相仿,在一次元宵宴会上一见如故,皇爷爷看我与他投缘,加上他又身手敏捷,便让他做我的陪读,当他年长后又封他为二等带刀侍卫…”
“李文忠?”香玺感觉这名字十分耳熟,但一时间大脑断片似的竟然想不起这人究竟是谁,这百抓挠心的滋味十分难受,她不禁眉头紧锁,陷入沉思,在脑里使劲拼凑着关于李文忠的事情。
朱允文见香玺不发一语,神情凝重,以为她又在为秋檀镇一事闷闷不乐。突然,他的脑中一个回闪,不禁想起香玺曾因秋檀镇一事说过自己是罪人,这一疑问在他心中萦绕良久,让他心生怀疑:难道对于秋檀镇一事香玺知道些什么?
为了打消自己心中的疑虑,朱允文试探着问香玺,“对了,香玺!秋檀一事,你为何当时会说自己是罪人?”
香玺不明白朱允文为什么突然把话题引到秋檀镇上,她心中不由一慌,担心朱允文胡思乱想,只能斟酌字句,谨慎回答,“我…我只是觉得内疚…因为自奇香铺关闭后,我便再也没有回去看看那些熟悉的邻里…但你,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朱允文深知香玺的善良,也深信她很可能会因为遗憾而自责,便轻拍香玺的手背试图安抚她的内疚,然后柔声回道,“因为我也曾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
香玺闻言一怔,关切地问道,“为何这样想?”
朱允文低下头默不作声,良久他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自父王去世后,皇爷爷立我为太孙。因我年幼不经世故,皇爷爷为了稳住我的皇位之路,便开始清剿他认为对我有威胁的功臣,其中包括:胡惟庸、蓝玉、李善长、傅友德等三十余名大将。这些死去的人,总是不断提醒我,我是个罪人。我无数次想告诉皇爷爷,我不要做皇帝了,求他不要再为了我杀人!但最终因惧怕皇爷爷的威严与体谅他对我的爱护而没有说出口!”
朱允文的话信息量实在太大,香玺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但让她最关心的重点还是朱允文提道不想做皇帝,她像看见一丝曙光一样,兴奋地说,“既然你不想继承皇位,就该实话实说。你现在去告诉他也不晚!”
朱允文却斩钉截铁地摇头否定,“不行!已经有很多人因我而死。若我此时再这样说,那他们就枉死了。而且…而且我现在已经彻底打消不继承皇位的念头了!”
香玺闻言一怔,心中着急与失落,只能怏怏地问,“为什么?”
朱允文凝视香玺,眼中有光,语气坚定,“现在,我有要守护的人!我明白只有继承皇位,我才能更好地保护她!你知道吗?香玺,我要守护你!不再让你经历任何威胁与痛苦。”
朱允文的话让香玺感动不已,但眼神中又有几丝哀伤,她激动地抱住朱允文,声音有些颤抖,“可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去做任何决定!就算你不继承皇位,你也可以守护我!”
朱允文没体会到香玺心中纠结,只是轻抚香玺的脸,笑着回答,“我想继承皇位,也因为自己的梦想!我要打破皇爷爷的不良旧制度!剔除一切陋习…开创一个和平盛世,兴起读书人削弱武力与压迫,让大家活的心安喜乐,不再战兢畏惧…”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里充满期待,又饱含坚毅的光芒。
朱允文的话让香玺沉默,她看出他眼里的濯濯生辉,感受到他对梦想的憧憬与执着,一时间不忍心向他泼冷水,只能心中暗自心疼与惋惜。
乾清宫里,朱元璋凝眉坐在龙椅上,脸上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与不安。
突然一名信使匆匆来报,“启禀皇上,探子飞鸽回报,密诏已送至燕王府,他已亲启。”
朱元璋闻言唇角有丝轻颤,他努力镇定声音,沉着地问道,“可知他何时能到?”
信使心中盘算了一阵,恭敬回复,“回禀皇上,从北平到应天府,如快马加鞭需要二十余天!”
信使走后,朱元璋站起身,着急地在殿内来回踱步,有时还轻声叹气,他因自己的重大决定而心神不定。
自香玺告知他朱棣会谋反以后,朱元璋没有一天不在思考朱棣与朱允文的事。
他曾试探性地问朱允文,“燕王骁勇善战,实力雄厚,他日你登基后,你将如何对待他?”
没想到朱允文却真诚回答,“四叔是我长辈,我当以礼相待,让他更好辅助我。”
看着温和善良的朱允文,想起心狠手辣的朱棣,朱元璋的心中焦虑不安也矛盾不已。他深知朱棣已不能留,但又不忍亲自诛杀儿子,便想把决定权交给朱允文。于是他密诏一封密令命朱棣独骑赶回应天府,如此一来便能将朱棣困住,不论软禁还是杀掉,皆任凭朱允文处置。
北平燕王府里,朱棣正与他的三个儿子大谈兵法,兴趣盎然。
但很快他这份兴致却因朱元璋突然而来的密诏戛然而止。
朱棣急忙打开密诏,只见诏书上惜字如金:
“老四,朕已病重,恐时日不多!临走前想见你一面。务必速回应天府,且独行前往!”
知道朱元璋病重,朱棣心中担心不已,但诏书中“独行前往”四字又让他心生顾虑。生性多疑的朱棣,一时感觉此行凶多吉少。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便想看看三个儿子有何看法。他镇定自若地对三个儿子说道,“老爷子不久前才说过不许藩王入应天府,为何如今又突然召我回去?”
素来敦厚软弱的长子朱高炽微笑回道,“父王,依儿臣看,皇爷爷定是生病想你了!”
顽劣凶悍的次子朱高煦对朱高炽的发言不屑一顾,大声说道,“父王,儿臣觉得不妥。因为朱允文那小子,皇爷爷一直对你心有提防,如今突然召你回去,只怕有变。父王,切莫回去!”
心细如发的老三朱高燧眉心紧蹙,谨慎回道,“父王,皇爷爷既召你回去!你若不回便是抗旨,父王若是担心,不妨快马加鞭,提前些时日悄悄抵达应天府,先找李景隆探探口风,他在朝中定知道一些内幕。父王自小看着他长大,关系甚好,他也定会坦然相告!”
朱棣看着朱高燧点点头,“老三的建议很好,去肯定是要去,但不能过于鲁莽。”
翌日清晨,朱棣便策马扬鞭,一路马不停蹄,不到二十天就提前到达应天府。
一到应天府,朱棣按心中计划首先直奔李府找李景隆。李景隆见朱棣来访,惊喜不已,急忙热情款待。
自朱棣调往北平册封燕王后,他们就甚少见面。此次难得相见,二人都感慨万千,把酒言欢,止不住地叙起旧日往事。
李景隆卷起手袖,指着自己手臂上一道深红色的伤疤,笑着问道,“燕王,可还记得以前你我切磋武艺,你不小心赐我的这一剑!”
朱棣闻言大笑一声,急忙端起酒杯,“景隆,你也知我无心!来!我以此酒敬你,你日后切莫再计较这一剑之伤!”
李景隆摆摆手,诚恳地含笑说道,“我与你玩笑而已!我一直感谢此剑伤!若非此伤,你又怎会对我心生内疚,足足两月探访与陪伴我!也就是在那两个月时间里,我与你无所不谈,从叔侄关系变为挚友。”
朱棣抬手爽快干了杯中酒,扬了扬眉,豪迈地说道,“此生能与景隆结为至交,我亦深感欣慰。”
李景隆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心中感慨万千,“那时候我们一起玩耍练剑的时光还历历在目,如今你我早已不惑之年,且相隔两地,真让人唏嘘!”
朱棣不禁长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是啊!若不是父皇病入膏肓召我回应天,你我今生不知何时能见?”
李景隆闻言一怔,面露惊讶之色,“燕王言重了!昨日早朝我见到皇上,他身体虽不如从前,但精气神尚好!并未如你所言!只怕是皇上想念你了,才召你回来一见。”
朱棣心中一惊,顿时预感事情不妙,他急忙喝了口酒压压惊,含笑不语。
李景隆没看出朱棣心中顾虑,热情邀约,“燕王,若不嫌弃,今日可暂住我府,明日你我一起入朝拜见皇上!”
朱棣一听朱元璋并未重病,之前的猜想与怀疑早已落实七成,心中不想立刻进宫面圣,便笑着推脱,“多谢景隆!但我长途跋涉,身体疲乏不已,且容我再休整一日。明天你入朝时,勿对父皇透露我已到达应天一事,免得父皇多心怪我耽误!”
翌日,李景隆下朝折返李府途中,看见神色慌张的朱允文匆匆赶路,因为太过着急,朱允文一不小心还撞到了他的肩膀。
李景隆急忙扶住朱允文恭敬问道,“殿下为何神色慌张,可是遇见什么难事了?”
朱允文快言快语,急声道,“我得知消息,燕王将在今日抵达应天府后入宫觐见,我正准备前往午门遇他,有要事相告!”
“殿下何事如此着急!不妨由我…”李景隆本想告诉朱允文,朱棣已提前一日抵达,正在李府休息,自己可以为其转达消息,但没等他说完,朱允文便着急离开,“李将军,十万火急,恕我不能多言,先行告辞!”
李景隆看着朱允文离去的背影,满心疑惑,心中感到事有蹊跷,便急忙赶回李府见朱棣。
李府阔气明亮的大堂里,朱棣脸色阴沉,来回踱步,他算准了李景隆下朝时间,想问问他今日朝中是何情况。
李景隆一见朱棣不由分说地把见到朱允文一事如实告知。
朱棣闻言,顿时感到事情不妙,他眉心一蹙,眯着眼睛默不作声。
李景隆却没有看出个中端倪,疑惑地问,“燕王,太孙为何一听你回来,便如此着急寻你?莫非有何事发生?”
朱棣一咬牙,心一横,便将心中顾虑全数告知李景隆,“不瞒你说,我此次回应天,得知父皇并未重病,心中便已有顾虑。现又得知太孙着急寻我,我更坐实心中猜想,只恐怕此次父皇召我回来是担心我会危及太孙皇位,欲将我除之而后快!多年来,我的存在始终是父皇的一块心病,现在看来他是想要斩断病根啊!”
李景隆闻言大惊,急忙压低声音劝诫朱棣,“燕王,此话需慎重,断不能凭一句猜测而做此推断!”
朱棣无奈地轻笑一声,眼中充满笃定,“景隆,有所不知!我这侄儿,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素来心软怯懦,今天他如此着急见我定是知道父皇心意后心中不忍,打算通知我返回北平!”
李景隆看朱棣言语确凿,突然感到事态严重,“若真如此,燕王应该直接走小路返回北平,一刻不可耽搁!”
但朱棣的嘴角却突然勾起一丝深不可测的笑意,他手一挥,笑着说道,“不必了!太孙既然已在午门等我,本王理应过去与之见面!”
李景隆看朱棣不徐不疾的样子,一时放心不下,急忙催促,“不管怎样!燕王既然已料到事情真相,见不见殿下都不重要,还是赶路要紧!”
朱棣此时却沉着冷静,他不以为然地说道,“景隆,此言差矣,我要是这样悄悄返回便是抗旨。所以此事必须由太孙亲自通知我,我才能光明正大回去。他日若是皇上怪罪下来,也自有太孙替我担待着!”
李景隆瞬间心领神会,他会心一笑,抱拳拱手道,“燕王果真深思熟虑,令我自行惭愧!”
朱棣看着李景隆,声音诚恳又略带幽默,“景隆,多谢你此次款待,由于事出有因,我不便多留,请务必诸事保重!我还等着你日后找我报那一剑之仇!”
李景隆摇摇头,含笑道,“燕王莫再取笑我!曾经我技不如你,早已甘拜下风,把你当作我敬重的大哥!他日再相见,你若有何需要,我定鞍前马后,义不容辞!”
朱棣抱紧拳头向李景隆致谢,拍拍他肩膀,意味深长一笑道,“我定记住你今日所言!景隆留步,莫再相送!”
然后便策马疾驰离开李府直奔紫禁城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