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替罪羔羊
天蒙蒙亮,小千子宛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心神不定地在瞻园气派的大门前来回踱步。
他不时焦急地看向府内,一见妙锦提着裙子跑了出来,便急忙迎了上去。
“怎么了?一大清早秀娟就说你找我,是不是香玺那边出什么事了?”妙锦看见一脸着急的小千子也按耐不住心中的焦急。因为不放心香玺,她特别拜托过小千子帮忙留意香玺,一旦有什么动静务必通知自己。
“走!先上马再说!”小千子神色慌张,一见妙锦就不由分说地将她揽腰抱起放在马背上。妙锦立马害羞起来,本想责备小千子没分寸,但看小千子神色匆匆,也就闭口不言。
小千子快马加鞭,一脸严肃道,“快去劝劝蓝姑娘!她要去秋檀镇悼念亡灵,殿下不放心也要跟着去。”
风声鹤唳,小千子的声音随着风声在妙锦的耳边呼啸而过,让妙锦愈发感到迫切,她轻轻揽住小千子的腰,声音里透着慌乱,“什么?那里不是有时疫吗?”
小千子不断挥着马鞭,声音里透着担忧,“所以我才着急啊!蓝姑娘最听你的!你去劝劝她不要冲动!我是真的担心殿下!”
一个颠簸,把妙锦从马背上轻弹起来,吓得她紧紧抱住小千子的腰,把头抵在小千子后背,声音着急又难为情,“他们几时去?”
小千子脸色有些微红,克制住心里的紧张,也急声回道,“殿下午时下朝便去。”
妙锦闻言忙大声道,“那还来得及!快!”
春和宫里,香玺站在南厢房的后花园里,把一枝枝白色菊花轻轻剪下,放入手中篮子里。
“香玺。”妙锦寻见香玺便急声呼唤。
“你怎么来了?”一大清早看见妙锦,香玺有些惊奇。
妙锦走到香玺身边,一脸担心,“你要去秋檀镇吗?”
香玺刚想问妙锦怎么知道,看见她身后的小千子也就心知肚明,默然不语。
妙锦看香玺默认,内心如猫抓,她大声喊到,“不要去!有时疫!”
香玺感谢妙锦的担心,便轻声安慰,“妙锦,时疫没有了!要是有我怎么会去?更不忍让殿下陪我!”
妙锦看着香玺笃定的眼神,心中放心不少,声音也平缓许多,“你确定?”
香玺放下篮子,拉住妙锦的手,一脸认真地看着她,“当然!放心!不会传染人!”
妙锦没有说话,她沉默许久,然后不徐不疾地说道,“那我也去!”
小千子本是让妙锦来劝香玺的,没想到她竟然把自己也搭进去。顿时捂着眼睛,连连叹气。
香玺摇头婉拒,“不用了!妙锦,我能想象那里有多可怕!你肯定接受不了!”
妙锦不禁感慨万千,声音有些悲伤,“秋檀镇有我们两人的回忆!我们在那里认识这么多街坊邻里!我也想去送他们最后一程!”
言到于此,二人回忆起秋檀镇上那些与自己交好的左邻右舍,不禁泪眼婆娑。
午时一过,朱允文、香玺、妙锦与小千子一行四人便启程前往秋檀镇。
才走到镇口,四人就已闻见一股血腥之味。香玺紧闭嘴唇,强忍着胃里不断上窜的恶心。妙锦反应更甚,急忙捂住嘴巴,喉咙里发出干呕的声音。小千子见状,立马拿出两副面罩递给两位女子。
妙锦接过面罩戴上,但香玺却没有接受,她点点头对小千子说,“我没事!别担心!”
香玺不是没事,她只是想让自己铭记住这份血腥。时刻提醒自己,在这个地方有这么多条无辜的生命因为自己坦白身份后受到牵连。在这个专制残暴的时代,她必须学会谨言慎行。
朱允文看见香玺眼角的泪花,担心她害怕,便轻拍她的肩膀,低声询问,“确定要进去吗?”
香玺点点头,眼神里充满笃定与坚毅。
朱允文拉起她的手,柔声安慰,“别怕!我在这里!”
这一声“我在这里”如同一颗定心丸,让香玺紧张不安的心变得安定许多。
曾经热闹繁华的秋檀镇,如今却变成一座空城。四处充满萧艾死寂,即使银装素裹也能看见地上满是鲜红血迹。
香玺看着这熟悉的地方。
陈铁匠铺子前的铁锤磨石还放在门口,等着他来使用。
张大姐家的布匹还挂在院子的麻绳上,等着她来收取。
………
香玺和妙锦手携花篮,沿着街巷在每家每户门口放上一枝白色菊花,朱允文和小千子则在每户门口点燃一支蜡烛。
走到刘铁匠铺子门口时,一只儿童骑坐的小木马倾倒在地,让众人看着揪心。
妙锦于心不忍,她回忆起一个天真的男童曾每天骑在这只小木马上满脸欢笑地看着父亲打铁!
男童天真无邪地笑脸让她忍俊不禁,一行清泪滑落脸庞,小千子立马拿出一块方巾递给她,眼里闪过些许心疼。
妙锦对小千子点头致谢,接过方巾擦拭眼泪时她不经意看了一眼地上,发现小千子的靴子都磨破了边。心想这个粗人每天只顾习武练剑,也不懂好好收拾自己,一时间眼泪不减反增。
香玺怔怔地看着那个倾倒在地的小木马,慢慢蹲下捂脸痛哭,声音宛如受伤的小兽。朱允文也蹲了下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默不作声!此时所有话语都如此苍白。
良久,香玺才抹干自己的眼泪,把那个小木马立定放好在铺子门口,并在木马上放上一朵白花,提着篮子站起身来,在朱允文的搀扶下一步一步不舍地离开了秋檀镇。
为了让香玺有个说话的伴,打消心中的胡思乱想,朱允文隔三差五就派小千子去瞻园接妙锦来春和宫陪香玺打发时间。对于这件美差,小千子心中那叫一个乐意。
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小千子与妙锦一起漫步在回徐府的路上。
二人有说有笑,谈笑风生。路过一片草地时,突然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忽地一个黑影窜了出来,妙锦不禁吓了一跳,紧张兮兮地靠在小千子身上,死死抓住小千子的手臂,小千子也被她突然的举动吓到,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担心地顺势一把把她揽住在怀里。
待二人站定观看,原来是一只体格壮实的小野狗。妙锦顿时有些尴尬,急忙从小千子怀里逃将出来。
小千子看妙锦红着脸,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连忙调侃道,“胆子这么小,连狗都怕啊!”
妙锦尴尬地僵在原地,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我没看清啊!还以为是什么凶猛野兽呢!”
小千子没有留意到妙锦的小情绪,自顾自地打趣道,“所以殿下让我送你回去是有原因的!女孩子就是胆小!”
妙锦拾起一颗石子砸在小千子身上,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殿下不让你送,你就不送了吗?”
小千子看出妙锦生气,心中一慌,急忙柔声哄道,“当然不是!身为男子,保护女子天经地义!殿下不开口我也会送的!”
妙锦小嘴一撇,一脸不乐意地小声说,“哦!看来当过不少女子的护花使者啊!”
小千子猛然感到了一阵危机,轻咳一声,指天发誓道,“没有!只有你一个!骗你是狗!”
妙锦看着小千子夸张的样子,不禁一阵憋笑,“哼!狗那么可爱!你才不是!”
看妙锦变得开心起来,小千子又忍不住嘴贫,“那么可爱你刚才还害怕得扑到我身上?”
“你…”,妙锦面红耳赤,一时气结,伸出手作势要打小千子。
小千子却抓住她的手,声音温柔道,“好啦!不逗你了!”
妙锦睁大眼睛看着小千子,正想说什么。
只见小千子轻点了下头,放下她的手,示意道,“你到家了!快回去吧!”
妙锦突然有些不舍地看着小千子,“这么快就到了?”
小千子也忍住心中不舍,轻声打趣道,“还想再走十里路吗?”
妙锦吐了吐舌头转身离去,小千子却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她,直到她走进瞻园。
良久,小千子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他走了没多远,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焦急地脚步声。
小千子回头望去,只见妙锦手捧一双靴子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
“给你!”妙锦深吸了一口气,把靴子递给小千子。
小千子感动不已,受宠若惊地问,“这是你做的吗?”
妙锦没有说话,抿着嘴巴点点头。
小千子又诧异又惊喜,柔声问道,“为什么要送我!”
妙锦被小千子问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吞吞吐吐道,“本姑娘见不得人穿着不体面!何况你经常接送我!在我身边,自然不能寒碜!”
小千子却不在意妙锦的取笑,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声音有些激动道,“谢谢你!”
日月盈昃,时移世异。
光影流转间,已是初冬白雪皑皑。
移步换景中,一门一柱一窗一檐一转角,平缓而优雅,静谧而安详。
春和宫里,香玺看着窗外飘落的白雪,止不住感叹韶华难留。
春丽为她递上一杯热茶想让香玺暖暖身,香玺轻抿一口茶,突然胸口泛起一阵恶心,身子疲软无力。
春丽见状急忙轻拍她的背,“蓝姑娘,你怎么了?”
香玺捂着胸口,咽下一口口水,轻缓摇头,“不知道,只是胸口憋闷的慌!”
春丽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清茶,一脸疑惑,“是不是这茶不合你胃口,我再给您换一杯清水。”
香玺拉住正要离去的春丽,轻轻说道,“不用!可还有酸梅汤?我感觉恶心,突然想吃点酸的东西!”
春丽闻言一怔,眼波流转,浅笑着说,“蓝姑娘,你不会是害喜了吧?”
“害喜?”香玺心中一慌,想起自己的月事已经延迟半月有余,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心情低落引发了内分泌失调,从没想过自己有身孕一事。
春丽捂着嘴巴轻笑,低声说道,“看蓝姑娘反应想必是了。我曾听我姑姑说,害喜的人总会晨起恶心,又喜酸食!”
香玺在屋里来回踱步,各种情绪燃于心间,有期待有焦虑有紧张有喜悦。
曾经与徐英旭在一起时,她懵懂天真,一身抱负,的确不想过早生子。如今经历众多磨难,与朱允文结发为夫妻,她的心境有些改变。特别是看见恩惠每天带着年幼的文奎来拜见朱允文,看见朱允文对文奎宠溺喜爱的样子,她便真的希望与朱允文有个孩子。
朱允文下朝回到春和宫,见香玺一脸闷笑看着自己,不明所以。
他一边走到火盆边取暖,一边打量着香玺,眯着眼睛说,“一脸坏笑,又背着我做什么坏事了?”
香玺叹了一口气,故作不悦,“的确坏事了!”
朱允文闻言一怔,忙问,“何事?”
香玺低垂眉眼,淡淡地说,“你去帮我请太医来,我身体不适!”
朱允文担心地握着香玺的手,言语关切,“你哪里不适?”
香玺看朱允文上当,心中窃喜,便轻咳一声,“你先去请李太医,太医看过了便知!”
朱允文闻言急忙招呼小千子去传李太医。
李太医很快就到了。香玺斜坐在椅上由他把脉。李太医侧头凝神搭了半天的脉,表情认真,嘴唇紧抿,山羊胡子微抖,默不作声。
朱允文看李太医不发一语,心中着急难耐,“李太医,香玺没事吧?”
不想,李太医却突然扬眉一笑,起身一福,“恭喜殿下,贺喜殿下!蓝姑娘这是有喜了!”
朱允文呆呆站在原地,半天才反应过来,霎时间,内心如风浪之中的海水汹涌澎湃,他激动地握住香玺的手,黑曜石般幽亮的眼眸里泛着水光,声音有一丝轻颤,“香玺,太好了!我们有孩子了!”
香玺含笑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李太医的落实让她从云端落地,先前如梦似幻的飘然不定终于变成稳稳的幸福。
朱允文兴奋不已,站起身来冲到门外,大声对屋外的宫女嘱咐,“春丽,冬雪,你们好生伺候蓝姑娘,一刻不得怠慢。”
乾清宫内殿里,朱元璋端坐在龙椅上,手捧一杯清茶,与坐在阶下的耿炳文促膝长谈。
朱元璋一脸阴沉,若有所思。突然,他敲了敲桌子,低声问道,“秋檀镇一事,你是不是也觉得朕过于心狠手辣?”
耿炳文的手微颤了一下,小心翼翼回道,“微臣不敢!皇上的每个决定都事关我大明江山社稷,微臣岂敢随意妄评!”
朱元璋站起身走到耿炳文身边,轻拍他的肩膀,吓得耿炳文急忙站了起来,朱元璋却不徐不疾,淡淡说道,“朕想来也有些后怕…这秋檀镇怎会在短短数年间滋生出如此多的铁匠铺!若不是朕命你调查,只怕朕后知后觉,酿成大祸!”
“皇上英明!”耿炳文拱手一福,恭敬说道。
朱元璋走出殿外,示意耿炳文出去走走,耿炳文匆忙跟上。二人走到乾清宫后花园里,朱元璋嘴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行了!你莫要溜须拍马,此刻说朕英明,心里指不定怨朕残忍!”
耿炳文闻言顿时急了,手抹了下头上的虚汗 ,轻声说道,“微臣不敢!微臣听闻这秋檀镇就是刘伯温多年前所卜的卧龙之地时,也心感不妙!再联想到镇上那七十二家铁匠铺,能在一夕间造出如此多兵器,若他日真被谋反之人控制和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朱元璋转身看着耿炳文,龙目半眯,轻笑一声,“哼!你倒是聪明!了解朕的苦恼!”
耿炳文这才微松了一口气,“皇上的忧虑自然也是微臣的忧虑!”
朱元璋看着日渐西下的残阳,沉沉叹了一口气,突然心中感慨万千,口里滔滔不绝忆起往事,“朕年老迟暮,忧虑也多了!当朕得知秋檀镇这七十二家铁匠铺的消息后,方才如梦初醒。朕不禁想起,当年我与刘伯温路过此地时,他曾告诉朕,这秋檀镇的地形好似一条卧龙,清风港、明月港是龙的前足,坛丘港、小庙港是龙的后足,华祠漾中的土墩是龙珠,完全是一出卧龙戏珠。倘若此龙飞腾,此地恐怕会诞生真命天子,且有大动干戈之相,于大明不利。”
耿炳文心头一惊,面露疑惑,轻声询问,“恕微臣不解,皇上当年为何没有立刻肃清所有障碍呢?”
朱元璋摇摇头,沉笑一声,“当年朕看这秋檀镇民风淳朴,一片安静祥和,一时心软不忍击杀良民!便只让刘伯温给朕出了一道破解这龙脉风水的法子,在龙的身上造一座东岳庙,请泰山之神来压顶,还在龙的颈部及四足各造一座以神佛命名的石桥,将其困住。”
他顿了顿,眼神一凛,继续说道,“朕以为困住它了。没想到啊!该来的还是来了!朕不知这镇上的真龙是谁,只能全部诛之,以绝后患!”
耿炳文赔着笑脸,小心应对,“皇上高瞻远瞩,一切只是防范于未然!微臣理解!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皇上也不忍做此决策。这一切皆为了避免此地生出乱我大明江山的祸害而已。”
朱元璋定了定神,朗声说道,“行了!为了我江山社稷,朕不后悔!你是朕最信任的忠臣,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
耿炳文拱手一鞠,会心一笑,“微臣不知!微臣只知这秋檀镇时疫爆发!屠镇只为保众人平安!”
耿炳文走后,朱元璋坐在殿内龙椅上闭目养神,陈公公突然来报,“皇上,刚才皇太孙来访,见你与耿将军谈话不便打扰,便先行离开了。”
朱元璋脸色平静,淡淡问道,“他来有何事?”
陈公公细声回答,“他让我转告您,他宫里的伺寝宫女已有身孕!”
朱元璋闻言默然不语,眉心一蹙,心中充满矛盾,一面为自己有后人而开心,一面又因怀孕的人是香玺而心生烦恼。
此刻,朱元璋突然想起之前因为香玺不相信时疫一事,自己便顺水推舟把屠镇罪名加在她身上,让她成为替罪羔羊!同时也希望借此震慑香玺,让她知道其中利害,彻底管住嘴巴,不轻易泄露她的真实身份。
想到这里,朱元璋有些于心不忍,便命陈公公给她送去一些安胎滋补的药品,又赐给她许多珠宝首饰,以此弥补心里的那一丝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