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众矢指
“言念君子,温润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1】”
等到沈芦把周亦行带到明月庄正殿中,绸缎从屋顶垂下蔓延到周亦行的脚边,四方宾客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歌姬还在敲着钟鼓唱着《小戎》,喧闹声四起,素指弹琴绕梁传。
周亦行的人影逐渐拉长,有些宾客注意到迟来的赴宴者。
尽管周亦行戴上帷帽,但是还是有人站起身认出了周亦行。
其人脚蹬蟒靴,手中晃着的白玉瓷杯中清酿几近溢出,他摇晃着身躯,朝着众人举杯敬酒:
“都说人中翘楚周亦行,擂台比武招亲好一个风光,结果周公子并不想纳于衔蝉为妻,大家想想看,于衔蝉是什么人?京城第一大美人啊!手里握着多少张地契,家里又是开银庄的,真真的是便宜那庶出的小子了!”
那人觉得喝酒不过瘾,紧接着脚“当啷”一声踏上了桌案,转向了另一头,倨傲的天性一览无余:
“哎嘿,那周公子偏生不喜欢衔蝉,夜逃三旬不归太傅府。古有红拂夜奔慧眼识英雄,今朝有周公子夜逃自讨没趣,那于家还以为周公子瞧不上姑娘,可恼了那于家哩!于家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后来呀,那周公子投奔一个没落门派,衔蝉挂记不下,非要卖了银庄当建派资金捐啦。”
那日大雨滂沱,于衔蝉在闺房中等了整整一天一夜,没有等来比武招亲的郎君把她领上花轿再挑开她的盖头,她以泪洗面三日,终究还是想通了。
为什么当时比武招亲,不过也是因为于衔蝉碍于世俗枷锁,以此为契机,让未来的相公作为行侠者替她完成心愿罢了。
后来也是造化弄人,银庄、布庄被擅赌的兄长抵押,银庄亏空、家族萧条,各大商铺运营不善入不敷出,于家倾家荡产、用无数张地契才换得短暂的安宁。
一夜之间变为平民的于衔蝉没有半分怨言,褪去襦裙换校服投奔百草堂,用药材换的维持于家生计的钱财。
台下的人摆了摆手,感叹起当年的故事:“可惜啦可惜啦,到头来空欢喜一场罢了呀。”
听到有关自己的风流韵事,周亦行不管对方对自己是什么评价,也没说什么,压低了帽檐。
幸好,都只是听得他的名号,不晓得他到底是什么模样。
看到周亦行停住脚步,沈芦肃清一声,朝着周亦行低声说道:“他们不知道公子你是何人,周公子找个地方随意落座便好。”
周亦行继续用手压低帽檐,沿着逼仄的小道悄悄行走,走到犄角旮旯的地方,盯着袅袅升起的茶烟。
沈芦也坐在周亦行的身边,端起侍女给的清茶,用茶盖轻轻摩挲起杯沿,语气间多添了一份戏谑之意:“没想到周公子看起来年纪不大,还有此等韵事,英雄负红颜,这种桥段可不常见呀。”
周亦行没管他为什么坐在宾客的位置,权当是沈芦这人闲的无聊。
“岂是我负红颜,只是不适合罢了。媒妁之言又有什么用?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周亦行眼神瞬间黯淡下去。
周亦行也知道这样做太过狠心,他当时比武并不知道是招亲,当初他也见过于衔蝉一面,虽说她有过人之姿,但是周亦行根本没有心动的感觉,她需要的是走读书路的达官贵人,不需要在外打打杀杀的江湖浪客。
既然他的梦想是浪迹天涯,给不了安稳与稳定,那他就应该有自知之明,开始都不该开始,免得有遗憾的结果。
经过坊间市井的流言传播,再经过杜撰者一番添油加醋,那些故事不胫而走,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
坐在场中的周亦行也没闲着,用余光看着每一个可能藏匿着苏九允的地方,很可惜,怎么探查都是无果。
场中烛暖,沈芦褪下外裳,露出里面藏蓝色紧衣,将他紧实的外轮廓勾勒无余,他把玩着腰间的小刀,眼神时不时瞟向周亦行,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你们说周亦行这人会不会根本不喜欢女子呀。”
小刀刻着“封喉”二字,应该是漠北特制的小刀,名曰“漠北雪”,传闻需锻刀者历经九九八十一个月方可制成一把刀,而且非常锋利,执刀者可一招取敌人项上首级。
周亦行这才想起来,沈芦和宴娇珠长老都是漠北人,喜欢骑马迎战,而小刀是为了近身刺杀,通常携带“漠北雪”的人矫健灵活。
众人古怪的目光投向沈芦。
这是特地让周亦行难堪吗?
沈芦放下汉白玉杯盏,又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于衔蝉姑娘侠骨柔肠,会诗文又善女红,家世地位显赫,又是京城第一大美人,是个男子都求之不得。周亦行不喜欢的原因只能有一个:他不喜欢女人。”
坐在他身旁的周亦行越听越离谱,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他就知道当初不该跟着这憨货走的!!
沈芦朝着周亦行眨眨眼睛示意:“这位仁兄,你说是吧?”
周亦行无语凝噎。
周亦行还没解释,一旁的宴娇珠实在听不下去了,满面通红地站起身,指着沈芦叱责:
“胡说八道!逆徒当打!场上于姑娘也在,于姑娘怎么会选上你说的那种人。”
场中的于衔蝉也是一愣,先前听到那些宾客提及自己,本来也是羞赧地垂下头,这回宴娇珠对自己点名道姓,她这可是想不露面都要露上一面了。
“不喜欢女人有错吗?!喜欢于姑娘有错吗?不喜欢有错吗?喜不喜欢是个人的自由!我身旁的这位仁兄也是这么认为的呀。”沈芦扯着嗓子喊着。
行了,这回更解释不清了,这叫沈芦的小子肯定回去之后免不了受师父的鸡毛掸子“伺候”了。
平白无故背了黑锅。
关键时刻还是坐在最东方的风沉香解了围:
“都是些陈年往事,众位不必较真,这次宴会已经闲谈了一个时辰,我看明月庄主也有话要说。”
明月庄庄主汤翁是承办本次宴会的主创人,自然也要由他来先行发言,只见他身穿了件茶绿对鸟纹绮袍子,腰间系着宝石红荔枝纹角带,话语温柔敦厚。
《小戎》骤停,场中鸦雀无声。
他朝着几个小厮耳语许久,最后挥了挥手示意让小厮快些行动,汤翁手持权杖,肃穆站在原地:
“今日召各大门派代表来,是来共同见证天梭指示,百年前‘万世恶’为非作歹,烧杀抢掠,今朝又有‘万世恶’重出江湖,以血月宗为代表的宗门势必将万世恶消灭殆尽,为江湖安宁、为武林大道清除一系列毒瘴!!”
权杖猛地点地,激昂澎湃的话如同燎原的火焰,将宴会的气氛彻底点燃。
十几尺长的银白色八卦轮出现在周亦行面前,上面绘制着八个方位,又交织天干地支以及各门派宗门的名字,一经转动足有一千种的可能性,又因其算天机的准确性,故称“天梭”。
血月宗宗主朝着大家微微鞠躬,用泉水仔细净手之后,搬动上面的时辰年月与方位,随着沉闷地响声发出,天梭开始缓缓转动。
“天地为盟,万寿无疆;明月昭昭,伸张侠义;剑出八荒,同心戮力;魂聚天梭,万象归一。”
话音刚落,天梭的指针终于落脚在巫咸族的图腾上。
不过就是走个形势罢了。
看到周亦行微微攥紧的拳头,沈芦做了“姑且先看着”的口型,暗中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尽管周亦行对沈芦一直将信将疑,但是此时此刻也还是按耐住自己内心的冲动。
血月宗宗主简单陈述了百年前那场乱战的经过,挥动拳头,然后伪善地大声宣誓着讨伐巫咸族。百年以巫蛊术闻名的巫咸族称霸武林的局面在一朝溃散,血月宗带领所有盟派,消灭巫咸族余孽。
从天梭的背后,五六十个小厮拉出一个几丈高的血淋淋的黄金柱,玄铁链摩擦地面发出令人胆颤的声响,而就在黄金柱的正上方,玄铁链拴着少年的四肢。
不错,其人正是苏九允。
玄铁链足足有三指宽,遇上腊月的寒风之后如冰刃割着少年的骨肉,紧紧扎过少年的小腿与小臂。苏九允阖上双眼,面色白得可怖,他胸前的长命锁也因鲜血染红。
看到少年的那一刻,周亦行双眉深锁,手已经触及到了腰间的拥雪,几欲拔剑出鞘。
“哎,再等等,再等等。你现在贸然过去,你也会自身难保哦。”沈芦扶住周亦行的右臂,用玄色折扇遮住自己的面庞。
难不成这姓沈的还真想帮我不成?可他不是明月庄的人吗,怎么还帮自己?
周亦行握紧的拳头旋即变松,一时间分不清这人到底是敌是友。
“巫咸族苏氏余孽,苏九允。生前用巫蛊之术,偷换其母阳寿为己所用,大逆不道!又做巫蛊阵试图与我派弟子玉石俱焚,甚至想陷害疏影派掌门,这一条我不再赘述,具体由疏影派风沉香来释。”
这些明明都是颠倒黑白的事情,他们居然能说得这么振振有词!?
周亦行震惊地看着风沉香从座位上缓缓欠起身来,走到百派代表面前,义正言辞地说:
“我派掌门殿外被人蓄意做死阵,以致掌门内力大损、元气大伤,有人恶意进入藏书阁暗阁,偷盗《巫咸星图阵》一书,经过我派弟子商讨后,我派决定将苏九允逐出师门。”
周亦行根本不相信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
师妹不是一直都很爱怜苏九允么,怎么这回如此反常?就是掌门,也不会外扬自己门派藏有巫咸族人的。
听到风沉香的这段话,宴会上的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他们门派居然藏着巫咸族的人?”
“而且还有《巫咸星图阵》,那不是禁书吗?”
“我刚才还以为疏影派是什么名门正派呢,如此看来,也是……”
明月庄庄主面露愠色,权杖在地上猛烈的敲击三下,最终宴会又重归了寂静。
“正因为《巫咸星图阵》是禁书,当年各派长老才委托疏影派代为保管,如今许多门派保管的兵器与禁书都盗窃一空,今朝有巫咸族贼人窃禁书,由此可见更是巫咸族人从中作祟!”
周亦行终于忍不住了,从座位上陡然站起身,斥责道:“你有什么证据就是他偷的?”
哪怕成为众矢之的,他也要亲自把小允救下来。
他亲自救的人,那个人也就必须好好活着,哪怕跟着那个人跌落谷底,哪怕他们再也不能东山再起。
当初和周亦行交锋过的丐帮弟子也从周亦行的声音分辨出他的身份。
丐帮帮主一手抱肩:“哦?既然都发声了,那也就以真人露面吧。”
周亦行自知身份败露也不畏惧,面色如霜。
沈芦眼睁睁看着衣袖从自己手中溜走,只得叹气一声。
怎么就这么心急呢?
“哦,证明呀,有啊。”
血月宗宗主双眼噙着笑意,用力拍拍手,小厮扣动黄金柱上的玄机按钮,玄铁链猛地震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