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长命锁
归去来兮堂中,柳条放一边,苏九允握住周亦行的手,朝着冻得发紫的地方,轻轻哈了一口热气,暖意顺着周亦行的手心传到心间。
坐在堂间取书籍,正巧路过的风竹尘看到这个场景,朝天翻个白眼,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们,觉得这两个人大煞风景,甚是碍眼:
“你给他一个汤婆子不就完了,他又不是多娇气。”
苏九允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汤婆子太烫,手容易烫伤。”
周亦行也顺应着苏九允的话,得意道:“我就娇气。”
这两个人真是无可救药了。
风竹尘抱紧了《暗香心剑》,再次翻了个白眼,乜斜一眼周亦行:“烫熟了最好。省着你俩在我眼前我慎得慌。周亦行,你过来一下。”
“哦,好。”周亦行抱着汤婆子,懒洋洋地跟上去。
风竹尘把他拉到墙角,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就这么宠着他?”
“他实在太可怜了。”周亦行眼神看向墙外的苏九允,苏九允正在默记疏影派的门规,一刻都不肯停歇,他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这可真是都被可怜耽误了。
“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啊……我这会儿也觉得师父说的很对了。”风竹尘沉吟一会,也看向了苏九允,随即叹了口气。
“你说你说,师弟我有不听的吗。”周亦行啃了一口手中的硬馒头。
看着他手里的硬馒头,风竹尘牙底泛酸,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来。
风竹尘起了急:“我总感觉不对劲,万一他日后……对你……”
“日后什么?”周亦行匪夷所思。
风竹尘也是觉得自己想的太多了,连忙敲了敲自己的头:“哎呀,我也真是想太多了……没什么。”
“兄长,你们说什么呐?你方才说的心法是哪一本呀,《无摇九重心录》,还是《巫咸星图阵》?”
正当风竹尘想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在隔壁藏书阁的风沉香远远地呼唤着风竹尘。
“哦,没什么。我来同你找找那本。”风竹尘回应着。
从此风竹尘再也没有提及此事。
……
就这样日复一日的习剑,过了两月,苏九允的剑术大有进展。偶尔风竹尘和风沉香在归去来兮堂来给二人送些新样式的点心,小日子也算过得充实,本来是皮包骨的苏九允现在也能看出来是正常的样子了。
不得不承认,苏九允还是有天赋的。
对于平常的事情来说,周亦行向来都是吊儿郎当,而对于习剑,周亦行像是变了个人,从来都一丝不苟。
苏九允很奇怪的是,每次从公厨那里端出来的菜都是直接放到苏九允面前,周亦行自己都是拿着几个冻得硬邦邦馒头和一碟酸豆角。更奇怪的是,最近周亦行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做了什么。
虽说都是素食,在风沉香的手下就变成了当今圣上看了都流涎水的山珍海味,这种人间烟火气,最是能打动凡人的心。
苏九允看着周亦行吃冷馒头,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周公子不饿吗?”苏九允没忍住,还是问出了口。
周亦行嘻嘻笑着,依旧没改往昔吊儿郎当的样子:“你也知道我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了,就是想吃点馒头改善下伙食。你快尝尝你沉香姐姐做的菜式,可不比我们府里的差。”
苏九允也没多想:“哦,好。”
躲在苏九允颈后的“没名字”听到他们两个人说话,板着自己的翅膀,插嘴道:
“吃香的喝辣的惯了,偶尔想换个清汤的嘛。害!人之常情嘛。人家那些‘烧鹿筋’、‘炒凤舌’啊、再比如什么‘如意燕窝粥’啦,你都没吃过的,人家早吃腻啦,也就你把这些视若珍宝啦。”
苏九允立刻觉得筷下的饭菜没有了味道。
对啊,风氏兄妹也是丞相府的人,周公子也是达官贵人的子嗣,论身份地位,他最卑微而已。
也是,只有像是周亦行这样的公子爷,才能说出这种破天荒的话了。他们出身又不一样,又怎么可能感同身受。
周亦行注意到了苏九允的异样,也放下了碗筷:“怎么,可是饭菜不可口?”
苏九允心不在焉地说:“啊,不是不是,只是今天没有胃口。”
只有周亦行知道,太傅府留给他的不多了,当了他最喜欢的“归兮来兮剑”后,他每日需要到客栈跑堂,才能换得一些钱财,后来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本来已经能维持生计了,他还是整日奔波忙碌。
更何况苏九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必须得把当初流落街头时候的饿的补回来。
风竹尘向苏九允解释,周亦行就是闲的没事干,非得透支自己生命,把自己分成三个人才算罢休。
终于一年中到了最冷的时候。
商纣王在摘星崖为妖后妲己修筑摘星台,后来妲己自戕后这里便阴风阵阵,每逢月圆之夜,就能听见狐鸣哀嚎不绝于耳。
摘星崖不像是京畿大道夜里也灯火通明,驿马向来不敢在夜里赶路,这里山贼彪悍,常有响马出没。
又有传闻说这里闹狐媚子妖怪,人们走山路都是把朱砂涂抹在眉心,腰佩桃木剑,免着着了狐媚子的道,若是听到异动,就会朝着东南方向磕三个响头,大喊“狐仙姑姑饶命”,才肯踏下心继续走夜路。
狐仙姑姑?哪有那么邪乎。
周亦行偏生不怕这些鬼啊神的东西。
为了探清周亦行这几天晚上到底要去哪里去,苏九允终于没耐得住性子,也偷偷地跟着去了。
本来他也是顺道去看望娘亲的。
又是大雪日,二人顶着寒风踽踽而行。只剩孤零零一片叶的枯枝印刻在苍墨色的苍穹上,鸦雀绕树盘桓,无枝可依。稀稀朗朗的树枝让苏九允背脊发凉。
周公子这是要走到哪里呀……
见周亦行进到了剑行里面,苏九允没觉得奇怪。毕竟周亦行其人最喜各式的剑,攒些银两去购置剑再正常不过。毕竟他是太傅府的小公子,整日金迷纸醉的话也不奇怪。
在杏花村巷口最深处,破旧的小屋内冒出滚滚中药的味道,苏九允掀起厚厚的门帘,将一包裹银两和药材放到朽木桌子上,砂锅中的药咕噜噜冒着腾腾热气,见到里面面黄肌瘦的女人,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一看便是病入膏肓。
这几日苏九允也会偷偷将饭菜带给这位女子。
“小允。”
见到苏九允,苏母先是欣喜,准备扶着床榻起身,却意外脱了手,继而猛烈地咳嗽起来。
苏九允这才发现三天用米糊糊的窗纸,现在又被其他调皮捣蛋的孩子捣破了许多裂口,凉风顺着裂口肆无忌惮地灌入。
当初那些被周亦行打的落花流水的小喽啰见状,也开始嘴上逞能,纷纷拊掌打着调子,唱着拗口的歌谣:“苏家儿,真好笑,刁难不成赶回家,不会剑术遭了殃,一事无成报爹娘……”
“这些人可真是——”苏九允握紧了拳头,双眼血丝骤增。
最终他常年屈服忍耐的性格还是驱使他放弃了和那群顽劣的小喽啰争执。
“没了你那好师兄,连反抗也不会,无趣无趣。”
那些小喽啰也觉得无聊,互相对视几眼,就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娘!娘怎么样了!!”苏九允将自己身上的外氅脱下披给母亲,赶紧盛了一碗药汤,让苏母饮下,关切问道。
“不妨事,不妨事。”苏母顺应将药汤喝下,将药碗放到一边。
“这些日子不是我不想看娘亲,无奈门派看的太紧了,近日掌门出关,孩儿怕掌门发现,故此我只能藏匿在一个地方,近日得空能见母亲。”
没想苏母没有怪罪苏九允,善解人意地拍拍他的头:
“为娘都懂,小允的心思为娘能不懂吗?不过你们最近是不是有什么隔阂?”
其实这几日一直都是周亦行在给苏母送药煎药,修补窗纸。周亦行嘱托千万不要和苏九允提及此事,以免给苏九允带来太大的心里压力。
苏九允眼神闪躲:“我们?”
苏母眯起眼睛,满脸掩不住的笑意:“别装啦,为娘看见我儿跟着一个小公子很久很久了。人嘛,一旦互相猜忌,就会产生隔阂,人家毕竟是你的救命恩人。”
“嗯,孩儿知错。”苏九允最终还是承认了。
地上的阵法的朱砂痕迹尚未风化消解,那是苏母前几日占卜星术的阵法图,苏母是巫咸族的族女,每次占星可通天晓地,预知未来的发展,这种占星术十分精准,当然要求也相当苛刻。唯一的缺点就是每次占星都会消耗一定寿命和命数。
这些年,为了逃离敌军的追捕,巫咸族被迫背井离乡,流离到各处的巫咸族族人大多都被敌军刺杀,苏母更为确保苏九允的安危,故此动用占星术来确定他们的逃跑走向。
或许你看到他们在此流离失所,但是对于他们来说,也许已经是最好的归宿。如今苏母已如风中摇曳之烛,阳寿消耗殆尽,随时可能灰飞烟灭,无论做什么都是无力回天。
苏九允迷茫地看着苏母从怀中拿出两条长命锁,一条挂在苏九允的脖颈上,另一条放在他的掌心。
“周公子风朗俊秀,若你日后有幸跟随于他,就将这长命锁交予他。为娘算他命里必有一劫,戴上这长命锁可以帮他当挡上一劫,咱苏家无甚钱财,娘只能熔了我的长命锁,再命人打了这一对长命锁。”
母亲的这对长命锁,还是苏父在强征入伍的时候倾尽全部家当给母亲打造的,更是按照巫咸族的习俗所制,寄托苏父与苏母无限的牵挂,可惜自他离开京畿,在苏母阖眼前再也没有看到他一眼。
人若长情,纵使朝朝暮暮,斗转星移亦不变。
长命锁驱鬼祛灾,上面刻有巫咸族特有的符号,苏九允想到儿时族长给自己的手腕系上红绳,送来对自己未来的寄托,那红绳上也绣着这些古老文字,一晃就过去了这么多年,想到这他百感交集。
巫咸族最为敬重的习俗除了祭祀,就是用纯银制作长命锁,再将长命锁给生命中最为重要之人。一对长命锁,紧紧关联两个人的命数,得使二人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苏母算自己命数已尽,才发现有些事情还没来得及嘱托。她摇摇头,朝着帕巾猛烈地咳嗽起来,呕出一块偌大的血花。
“是阿允不好,是阿允不好,若是阿允早早懂事,早早学星术,也不至于——”
寒风愈呼啸愈烈,苏九允睚眦欲裂,赶忙轻轻锤着母亲的背脊。
苏母越显苍老起来,她勉强地牵扯出来笑容:
“我儿如此上进,为娘很是欣慰,故你不必责怪自己,人终有一死,为娘亦是如此。为娘觉得有愧于巫咸族,又亏欠于你……不过,你爹为娘是时候去寻你爹爹了。”
苏九允此时也泣不成声:“娘亲莫要这么想……”
“但是虽然未能将占星术传给你,但是这是为娘有意为之,为娘觉得,这些与鬼神有干系的东西一旦卷入,那你后半生必定不得安宁。算天算人,终究改变不了自己的命数啊。”
“有恩于你的人,切记好好珍重。一定记得,寻得合适时机,将长命锁给,给他。”苏母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却忽然睁大了双眼,高吭起久久封存在苏母心底、却始终不可能完成的希冀:
“青山埋忠骨,忠骨何处觅?烽火何时熄,我等长眠兮!”
自此,苏母的记忆永远定格在十五年前那分别的雨夜。
不知苏九允啜泣了多久,血月宗的弟子蜂拥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