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一连两日, 小曲小令看余菀精神不济,走路时歪歪扭扭似是有摔倒的架势,这不免让她人提起了心。
她可不想让余菀出什么意外。纵使她知道余菀喝避子汤一时半会儿怀不上节帅的孩子, 可她也想让她好,没了余菀, 她人就是最最普通的奴婢了。
她人已经让杜鹃和黄鹂欺压过一阵子了,那滋味真不好受, 她不想再尝试一遍。
这时余菀忽然“哐当”一声倒在了榻上。
小曲奔至榻前, 看余菀两眼发直,忙握着她的手,惊骇地:“娘子, 您这是怎么了?”
余菀概是与连奕做戏做久了,是以糊弄这俩婢女算是信手拈来。譬如佯装梦中惊醒, 说几句没边际的话,再做几个不正常的动, 就把这俩人都吓傻了。
小曲小令记得,自从余娘子在腊月廿九那日去了花园磕伤了后脖颈就不正常了。可转而一想,余娘子也没磕到头啊, 莫不是那日被猛然一推吓到了?
余菀受伤这几日, 胡氏过来看过她几次,今日再登门, 眼瞅着余菀的举止如此不正常, 也信了她被吓到的说法。
胡氏在灵州活了三多年,记得当地人有用招魂术驱邪的法子,本想也用这法子在余菀身上试用一下,可担心这法子不顶用坏了事,是以是握着余菀的手, 轻声细语安慰她莫要害怕,说这是节帅府,驻着的兵个个英勇,是守卫绥边疆的战神,绝不会让邪祟靠近的。
连奕自然听说了余菀被噩梦缠身,疯言疯语不说,似有呆傻迹象这事,是他近两日太忙,便让医者先去看诊,可给余菀吃了几剂安神药也不管用。
连奕心烦躁,不得不从繁杂政务中抽身,沉着脸进了她屋子。
余菀在榻上有气无力地坐着,眼神愣得像个傻子。
连奕走上前去,才一抱住她,余菀就猛地哆嗦了一下,一双眼睛尽是惊恐,像极了她最初几次见他时的样子。
紧握她双手,连奕轻声道:“是我!”
老半天,余菀才动弹了一下,眼神转动了几下,紧张的神色也微有放松,却是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连奕。
他握着她手,心情有些复杂,却是什么话都没说。
晚膳后,余菀的精神状态算不错,连奕嘱咐她莫要胡思乱想,随即起身要去前厅忙碌,可余菀忽然叫他:“郎君?”
软糯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连奕眸看去,看她一双杏眼微垂,清清静静地坐在罗汉床上,像朵洁净的百合花。
原本想去处理这几日积压的公务,可是,他就转身上前了几步,耐着心:“什么?”
余菀站起身来,行了个礼,一脸虔诚地道:“婢子一步登天已是福气,哪敢奢望做郎君妾室。这几日夜夜不能安枕,如此下去,怕是接不住这份福气了。”
连奕当她会说什么,一听这个当下就火了,厉声道:“什么受得住受不住的?”
余菀打了个抖,端着双肩,攥紧双手。
连奕蹙了下眉,赶上前去,将她捞入怀,柔声道:“吓着你了。”
抬手摸了摸上次磕到的后脖颈,俯首在她耳畔亲了一口,随后道:“你莫要多想,有这心思,不如去榻上多睡片刻养神。”
余菀看了他一眼,垂下头,半晌方道:“婢子听人说,有人害了病或是受了惊会请法师驱灾。从前有邻居口出疯言疯语,便去灵州城的石佛寺请高僧做法,没几次就好了。婢子也想去那,郎君可否恩允?”
这次连奕想都没想,直接道:“请法师来这就是了。”
余菀急忙道:“是去石佛寺为好,以显诚心。”
连奕是没允,打定了这主意便吩咐李述明日去请石佛寺的高僧来治所。
原本国朝信佛信道的人就多,加之年节之际,石佛寺的香客一直都是摩肩接踵,纵使已经过了上元节,可高僧依然在给信徒和弟子讲经,是以不便外出。那些个僧人一心信奉佛祖,有香客排着队想亲见高僧一面再亲听佛法,这就断了李述想绑他来节帅府的心思。
余菀听说高僧来不了,立马是一副噩梦连连,精神不济的可怜相。
连奕无暇抽身陪她,就应了她出去的请求,让李述点了个兵跟着,意叮嘱小曲小令千万仔细看好了她,别再生出磕磕碰碰的事。
小曲小令自然不敢懈怠,便是因为去岁腊月廿九那日她一时没守在余娘子身边,便让她遭了灾,这次出了节帅府,她自然拿出分精神来看顾余娘子。
石佛寺门前停着不下辆油壁香车,都是由牛拉着,牛身上配了几样装饰,一看便是有高门贵女来此参拜。
余菀下得车来,踏入法门,耳听梵音袅袅,鼻嗅香气飘飘,眼看殿宇松柏掩映间露出一角,心感此间是佛家子弟向往的圣地。
寺内僧人或香客行走其间皆是轻声慢步,面露虔诚。
余菀见此,颇有些心虚。她此来,可以说是并无诚心,反倒全是私心。
李述点的那个兵并未披甲,是着了寻常圆领袍,可他却个个手提横刀。这个人将余菀和小曲小令围了起来,护着她三人。
此佛门清修之地摆出这副架势难免引了周围香客和僧人的注目。人家才一看他,这个兵凶神恶煞的目光就给他瞪得无奈摇头。
余菀甚是无语,幸好她戴了帷帽,否则她抽筋的脸一定也很吓人。
约是李述提前过来与寺僧人打过招呼,余菀等人才一到来,就由一知客僧主动引领他去了一间禅房,完全没有给余菀留随意走动的余地。
禅房清幽,檀香四溢,上首供奉着一尊小型释迦牟尼佛像,其下坐着一位手捻佛珠的僧人。
余菀进了屋,小曲小令相继跟随进入,那个兵也携刀而入。禅房不算宽敞,可也不算狭小,是这几个人一进入,便遮了透入窗子的光亮,竟给这佛门重地增加了一股肃杀之气。
余菀当即头疼,就这样子,她怎么和这的高僧提及她想做的事?毕竟李述已经和这的僧人说了她的情况,连奕让人看她看得紧,她不好在随行者面前表得太有目的性,能支开他。
余菀懊恼地退出了禅房。
小曲小令贴身相随。
那个兵也先后出来了。
“诸位暂且等在外头吧。”余菀明说了,“我一人进去即可。”
不等那个兵的头领惊讶,小曲小令先恐慌了,这怎么行?来时节帅明说了要小心侍奉余娘子的,万一她再出个什么意外,她必定得像杜鹃和黄鹂的侍者那样挨一顿杖责。
“寺的法师是李公择定,报郎君的,我一人进去无妨。”余菀不悦了,“我是个凡人,不及法师泰山崩顶而泰然自若。这么多人进去,搅扰不了法师心思,倒是我先心绪不定了。如此,此行必会让诸位跑一趟。”
这么一说,那个兵没什么异议了,左右他守着这禅房,不让旁人进入扰了余娘子就行。
可小曲小令在坚持要贴身相伴。
那高僧虽是佛子,谁知内心有几分真诚的戒色心思,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叫节帅知道,怕是会掀了这石佛寺的房顶吧。
余菀到底是没拧过这俩人,一颗心尽是郁闷,此行与法师谈论了几句佛家经典,煞有介事地求了道符便去了。
临走前,她迫切想去一趟供奉地藏菩萨的殿。
当年她进姜家之前,便把阿婆的骨灰留在了那。纵然有神佛庇佑,可这近三年的光景,她没一次给阿婆的牌位添过香火。她要离开灵州到长安去,自然要带着阿婆的骨灰去,得把阿婆的骨灰迁走才能让她心安,否则她费尽心思跑去长安也没什么意义。
如今她深陷困境恐言明寺院之事而被人捏短威胁,无可倾诉之人却期盼能得人理解,无真心求佛之心却祈求佛祖保佑阿婆能登西方极乐……
思及这些,她郁结五内,悲痛难忍,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地簌簌而下。
小曲当她是害怕再被噩梦缠身以致阳寿缩减而伤心,边给她拭泪边好言劝道:“娘子莫要悲伤,再哭下去伤了身便不好了。”
那日余菀去后尽量忍耐着伤心和焦躁之心,暗自提醒自己切不可操之过急,以免得不偿失。晚膳好好吃过,之后就上了榻歇息。
李述将她在石佛寺发生的事一一禀明连奕,连奕执笔在案上唰唰写着字,时不时停笔,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听罢将心思投入到公务上。
两日后,连奕得空再去看余菀,她正靠在凭几上发呆。小曲小令提示她,她才了神,起身给连奕行礼。
连奕看她今日形容和举止算不错,自是认下那石佛寺的高僧有些本事的说法。
“天冷,你穿这么,莫再受了风。”他说着,给她紧了紧衣领,将她拢在自己怀静静抱着。
当日晚膳过后,余菀求他,可否允她再去石佛寺。
“就快出正月了,想那法师也不是很忙了,是请他来这为好。”
余菀的精气神就被浇灭了一半。
可她在坚持:“是婢子去石佛寺为好,那有佛祖在,与府上不同。”
“过几日让人你院中僻一间屋出来,供奉一尊佛像吧,如此,你有事求告佛祖倒也便宜。”
“郎君!”
“此事就这么定了,明日先让人请高僧过来。——我有事要忙,你早些歇着。”
他转身离开时,余菀就匆匆下了榻,光着脚朝他扑去了,从后搂住了他腰身,再次求他:“婢子是担心,这样一变,前面的一番诚心都费了,这病必是也会好得慢,如此一来,会误了……误了做郎君妾室的吉日。”
连奕将她从身后捞过来,微一弯身把她打横抱起,轻轻放她榻上,盖好了被,留下了“依你”字后才离去。
余菀再度来石佛寺,那个兵已经很自觉地守在禅房外了。余菀今日兴致高,与那高僧说了许久的话,之后高僧便点了知客僧,让他引着余菀一行人去正殿参拜佛祖。
小曲小令为余菀祈福时也祈祷佛祖保佑自己这辈子能平安顺遂。她人对着佛祖跪拜分诚心。
待拜完了,余菀说,她今日想赏赏寺中景色。小曲小令看她精神越来越好,纵然担心她累着,却也没敢出口拒绝,是跟在她身旁陪她溜腿。
石佛寺很,几人游走半圈,已尽午膳时分,余菀等人就在寺用了斋饭。
斋饭过后,小曲小令便催着余菀去,可余菀非要此地听高僧讲经。小曲小令担心一再催她会令她不悦,恐她去后是低迷或是受刺激说疯话,便不再多言了。
余菀听了讲经依旧不肯,非要留在禅房抄经书。
她这一副安静认真的模样,倒是让小曲小令放松了心情。约法门之地真的能令人神志清醒吧。她人没有再废话半个字,是在余菀提笔抄经时轮换着小憩了片刻。
小曲休息时,余菀让小令也去歇着:“这几日你太过劳累了,此时我抄经,也不必你忙,你也去歇着吧。”
小令摇头。
余菀指她黑眼圈道:“这几日辛苦你了,此时便去歇着吧,免得我有事用你,你却没精气神。”
小令确累,听罢此言就去了。
临走时,余菀拒绝了小曲小令为她捧着经书的请求,非说亲自呈给高僧才显诚心,小曲小令便不再争抢这差事。
再次见到那高僧时,余菀郑重其事地道:“烦请法师亲自过目。”
那僧人双手合恭敬道了个声:“阿弥陀佛。”抬手去接余菀的手抄佛经时,有些吃力,抬眼看那头戴帷帽的施主时,她才松开了手。
余菀隔着帷帽的纱与他道:“信女尚未入法门之际,便心向佛祖,这几日来贵寺参拜,深感佛法无边,是尚有一事不明,待改日再来参拜,请法师能解信女之惑。”
那日去后,余菀惴惴不安,唯恐那法师不仔细翻阅那册经书,不敢确定法师翻阅之后查看到了她的请求是否愿意帮忙。
这样不安不定地过了三日,眼瞅着离连奂亲迎王家娘子的日子越来越近,余菀竟在忧思惊惧中不争气地头重脚轻起来。
险些摔倒之际,小曲扶稳了她,小令便要将此事禀连奕,被余菀冷声喝住了。
若是让连奕知道她生了病,一准让他怀疑石佛寺的法师不灵,那她便去不得石佛寺了。
看着小曲小令吃惊,余菀小心地解释起来:“我是说,郎君近日公务和私事均忙,这点儿小事不必再去烦扰他。郎君要纳我为妾之事,想必你已经知晓,万一在这个节骨眼上失了分寸惹郎君不悦,我,你都无好处。——抵是我有几日没有再去石佛寺了,且昨日做了噩梦没睡好,这才没力气的,休息片刻就好了。”
小曲小令“喏”了几声,随后是给她端了温水让她喝下,是点了安神香,以求她能安静地多睡上片刻。
月初五那日,余菀求了连奕去石佛寺,连奕允了。
一路上,余菀如坐针毡,在心中独自上演着那高僧未曾看见她所写或是不肯帮忙的场景,她就琢磨着要如说动他。
这样想了一路,直至车子停下,她在想。如果不是小曲小令提醒她到了,她兴许会在车坐一整个日。
余菀下车,再次去了那间禅房。令她险些喜极而泣的是,那高僧看见了她留在佛经的请求,亲自引她去了供奉地藏菩萨的殿宇。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晚九点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