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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古今诸事(晋明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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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梦如尘, 往事如烟,除了若缘以外,这世上恐怕再也没人记得她的母亲。欺辱过她们母女的那些刁奴都已被她寻机弄死, 死者受尽酷刑,几乎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若缘的驸马卢腾并不清楚这一段往事。在他眼里, 若缘是身娇体弱的金枝玉叶,当今天子都不忍心苛责她。她的两位姐姐都被天子亲封了官职, 而她不及方谨位高权重,也不及华瑶文武兼济,至今仍是无官无爵的富贵闲人。

    卢腾将她的手扯到自己袖中捂暖。她生得娇小玲珑,比卢腾矮了足足两个头,胳膊也很纤细、很柔弱,软绵绵如藕节一般,轻掐两把就要断了似的。卢腾心底怜意陡生,便道:“京城的瘟疫快消退了, 阿缘跟我离宫回家, 旁的事不要管,只在家里歇一歇,养养身子。你瞧你这瘦的, 双手抓不出一两肉, 再给爹娘看见了,非得怪罪我不会伺候公主。”

    若缘捏捏他的掌心:“夫君莫怕,我会在爹娘跟前替你说好话。”

    卢腾和她相视一笑, 才道:“咱爹娘没有女儿,想把你当女儿疼……”

    卢腾这一句话还没讲完, 太监提灯的那只手略微抬高了些,宫灯的明辉光芒流转, 卢腾自知失言,立即住口了。

    卢腾的伯父乃是名震一时的卫国公,但他的父亲仅是一介白身,母亲出自京城的一户殷实人家,富贵有余,门第不甚通达,无论如何也配不起金枝玉叶。岂料就在去年的一场赏花会上,若缘对他一见钟情,当夜便与他互换了庚帖。他浑浑噩噩地定下了一门皇亲,起初还怕公主脾气娇纵,越同公主相处,才越知她是何等温柔纯善。

    上个月的月底,若缘与卢腾一同进宫,意在商议他们原定于年末举行的婚礼。短短几天以后,京城突发瘟疫,皇宫上下封锁,若缘也出不去了。她和卢腾一直住在皇城,每日少不了晨参暮省,天刚蒙蒙亮便要去皇后的宫里请安。为表孝心,若缘从不坐马车,她步行到仁明宫外,笔直地立在萧瑟冬风里,等了约莫半刻钟,皇后的侍女传她入内,她袅袅婷婷地向前走着路,刚好遇到了萧贵妃。

    她屈膝福礼,软声软调道:“儿臣参见贵妃娘娘。”

    萧贵妃身量消瘦,形容憔悴,珍珠粉也遮不住她乌青的眼眶。她打从一道宫墙之下走过,昏濛的晨雾压过树梢,残影落了她满身,她就像一颗枝叶凋枯的败柳,显出莫名的惨状。

    若缘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娘娘,您可还安好?”

    萧贵妃蓦地驻足。她身后的一众侍卫、侍女也跟着停步。她甚至没用正眼打量若缘,眼角的余光堪堪扫过若缘的驸马,轻描淡写道:“好着呢。这天正冷着,本宫也不需你来担忧,你多顾惜自己吧。”

    若缘还没开口,卢彻便坦率笑道:“娘娘说的是!几年不见,娘娘您待人还是如此这般的亲切。京城要过冬了,今年比去年还冷,钦天监都说快下雪了,阿缘是该多顾惜她自个儿。她太瘦了,每日膳食用得少……”

    宫墙下树影微动,萧贵妃抬眸望去,晨雾缭绕的宫阙依旧巍峨壮丽,重重殿宇一眼望不到尽头。她没听完卢彻的言语,便呢喃道:“我和你伯母是手帕交,便算看着你长大,以你这孩子的心性,何苦呢?”

    萧贵妃措词向来半藏半露,若缘心知她的意思是——卢彻何苦要攀这门皇亲,趟这趟浑水?可惜卢彻自小远离官场与宫闱,也未明白萧贵妃的惋叹。贵妃径自离去,卢彻还说:“贵妃娘娘是你二哥的母妃,你二哥病得重了,京城传闻他……”

    若缘道:“他如何了?”

    卢彻拍拍她的手背,小声道:“快不行了。”

    “怎的不行了?”若缘打了个哈欠,眼眸微含泪光。

    卢彻还以为若缘十分惦念兄长。谁说皇族没有手足亲情呢?若缘最是心软不过,她对哥哥姐姐必是又敬又爱的。卢彻忙道:“原是你二哥染了疫病,伺候他的奴才死了好些。陛下仁慈开恩,解了你二哥的禁制,将他从嘉元宫接出来,送他去了京郊静养。爹娘寄来的家书上说,我堂哥随军驻扎在京郊……阿缘,你不知道京郊的境况有多差,棺材都抬了好几车。”

    明仁宫巍然高峻,空荡荡的廊道长达百尺,若缘一手提起繁复的裙摆,另一手挽住卢彻的手臂:“但愿二哥逢凶化吉。”她目视前方,又问:“咱家还有旁的事吗?”

    卢彻捂了下嘴,终是透露道:“我同你说,你别往外议论……”

    若缘斜眼瞧他,他道:“嘉元长公主,甍了。”

    昨夜他游荡在宫殿内苑,听闻宫女们私下议论嘉元长公主的死因——嘉元刚获罪的时候,皇城严禁谈起“嘉元”二字,违者或被处以重刑。这一晃许多年过去,再严厉的宫规都压不住流言蜚语,更何况“嘉元”二字无异于茶余饭后的笑柄,管事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卢彻趁机探听了如此秘辛。

    若缘闭目阖眼,喃喃道:“她活着还不如死了。”

    卢彻没听清她的话,只见她眼角流出一滴清泪,刚好落到他的衣袖上,濡湿一小块布料。他抬手揩去她的泪痕,不知不觉间,便已走进了皇后的宫门。

    明仁宫的正殿金碧辉煌,宫灯高悬,皇后头戴珠玉翠冠,身着锦衣华袍,静静地高坐在最上位。她端着一杯茶盏,垂头读着一篇写在洒金宣纸上的文章。

    若缘只那么遥遥地一望,瞧见一撇一捺的规整字迹,便知此乃八皇子的手笔。

    八皇子的文章狗屁不通,笔迹古板守旧。他在文辞才学之上,全无半点建树,亦无半点慧根,教导过三公主、四公主的太傅对他极不满意,几次要告老还乡,均被皇后压了下来。最好笑的是,京城瘟疫发作时,太傅宁愿一头扎进疫气聚集的市肆街巷,也不愿留在宫里继续管教八皇子。

    若缘面露微笑,跪地行礼道:“儿臣参见母后。”

    皇后看也没看她,温声道:“地上凉,五公主身子弱,快起来吧,赐座。”

    若缘伏拜叩首,恭敬道:“多谢母后。”她抬高手臂,从臂弯下的一条缝隙中窥见八皇子顺着侧门跑了进来,他快十二岁了,脖子上还挂着一块金镶玉的长命锁,嘴里高喊道:“母后!”

    皇后分外和蔼道:“你五姐来请安了,长幼有序,还不快向你五姐见礼?”

    八皇子躬身抱拳:“见过五姐!”

    若缘向他回礼,对他嘘寒问暖几句,他便絮絮叨叨地说:“天天都能见到五姐,真是太好了。大哥、二哥、三姐、四姐都在宫外,六哥被父皇派去了封地,七姐忙着筹备婚事,宫里只剩我和五姐你了。”

    皇后的那杯茶盏极轻地磕碰了一下桌沿,八皇子似乎想起什么,再不敢随意开口讲话,像是被皇后彻底封住了嘴巴。

    皇后打开茶杯的盖子,若缘就明白了她有意送客,忙不迭弯下腰来,恭而有礼地告退。从头到尾,皇后没多瞧她一眼,也没多说一句话。若缘无疑是皇族之中最不起眼的公主,皇后不愿为她分神。

    临近辰时之际,若缘缓缓走出明仁宫,八皇子还在眺望她的背影,皇后道:“从前也没见你与五公主如此投缘。”

    八皇子扭过头来:“不是五姐……是五姐夫,他送了我一套小泥人,他自个儿烧制的泥人。”

    “何时的事?”皇后抬手抚过发鬓,“我怎的不知?”

    八皇子不敢隐瞒,如实说:“今早,就在今早,半个时辰前,他的侍卫来送的礼。母后,您莫气,我课业做完了,内功吐息也练过……”

    皇后接连问道:“你的太傅教过你的三姐和四姐,在你这个年纪,你三姐的策论让贡生自愧弗如,你四姐最得太后的赏识,贺寿的诗词歌赋写了上百首,而你呢?多大的人儿,多贵重的身份,还想在宫里玩泥巴?”

    八皇子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没来得及请罪,便有一人挡在他的身前,替他求情道:“娘娘息怒。八皇子殿下天性笃纯,无一日不在勤学苦练,今晨也将内功运行至了周身,通融丹田,颇有进益。殿下他少年天骄,已有这份恒心,日后必有恒业。”

    八皇子抬起头来,望见何近朱的宽阔脊背。或许是因为何近朱传授了他武功,他看着何近朱就觉得亲切。

    何近朱为八皇子求了情,皇后的脸色好转了些许,她命令何近朱随她去一旁议事,八皇子目送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地远去,隐隐约约地听到何近朱说:“郑洽失踪了。”

    屋檐的翘角斜飞入天,皇后走过檐廊,忽地停在拐角处,道:“皇帝晓得吗?”

    “郑洽在兴庆宫附近失踪,”何近朱低声禀报道,“镇抚司抽调三百名高手搜查,只找见他的一块腰牌。事发昨夜,河道上停有一艘来历不明的货船,船舱起了大火,郑洽带人下水捞货,货上来了,他人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算不得急报,确切的消息还没传进宫里。”

    皇后无声地笑道:“凶多吉少。”

    何近朱顺着她的意思,附和道:“娘娘英明,郑洽凶多吉少……”

    皇后高深莫测道:“本宫指的是二皇子高阳晋明。”

    何近朱抿唇不语。

    日出东方,红霞微抹烟云,皇后眺望头顶的苍穹,面颊被霞光照得如泛桃花。何近朱闷不吭声地盯着她,她忽然抬起手,镶嵌翠玉的玳瑁指甲戳碰了他。他暗吃一惊,胸膛肌肉块垒贲张,把紧绷的官服撑得鼓涨,皇后锐利的指甲又从他胸前勾过,停在凸起处,往里一刺,疼得他连退两步,当场下跪道:“娘娘。”

    皇后嘱咐道:“皇帝接连一个月未上朝了,你要盯紧内监,每日按时呈贡丹药……”

    何近朱提醒道:“陛下对您早有怀疑。”

    皇后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她略微弯低了脊背,俯视着他:“皇帝猜忌我,也猜忌你,普天之下有谁不被皇帝猜忌呢?他既要查我,你该找些能人异士来调和利害。别忘了,我若倒下了,不止你活不成,你的妻儿都要被碎尸万段。”

    何近朱叩拜道:“卑职明白。”

    “嘉元长公主也走了,”皇后没来由地冒出一句,“梦里不知身是客,醒来已是梦中人。”最后一句话,她念得极轻极低,饶是何近朱也漏听了。他犹豫着抬首,只看到皇后转身飘飞的织锦裙摆。

    当天午时,镇抚司从河里捞出一具泡得发涨的无头男尸。这男尸穿着红纹黑底的官服,腰佩一把削铁如泥的银环长刀,脚蹬一双鹿皮靴,通身的打扮都和郑洽一般无二。与郑洽交好的几位武官眼见友人死于非命,连忙跪到华瑶和方谨的面前,恳求她们尽快调兵彻查此案。

    华瑶叹息道:“真是郑大人吗,仵作来了吗?”

    顺天府、镇抚司一共派出了六位经验丰富的仵作。众人齐聚在无头男尸的周围,把他仔细勘验了几遍,共同断定道:“回禀殿下,死者确是郑大人。”

    为着收容灾民,朝廷致力于扩建屋舍,工部、户部的几个芝麻小官也常在附近巡察。他们听闻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不幸惨死,纷纷赶到河边来凑热闹,朴月梭自然而然地跟了过来。他穿着一套整洁官服,长身玉立在寂静的人群里,时不时地把目光转向华瑶。

    华瑶若有所思:“前不久,翰林院的朴大人就遭遇了武功高强的刺客。这帮刺客如此胆大包天,接二连三地行刺朝廷命官,我不仅要彻查,还要详查。”她看着镇抚司指挥使,叮嘱道:“方圆十里之内,必须全力戒严,以防刺客再度伏击。”

    镇抚司指挥使并未回话,而是略微躬身,朝向了三公主方谨。

    方谨道:“皇妹所言极是,依她说的来办。”

    河畔水风吹低了芦苇,泠泠波光照出交错的重影。顾川柏拔断一条芦苇,挽袖蹲在岸边,再把芦苇杆戳进河面,试了下水,忽而开口道:“郑洽的武功超群绝伦,等闲之辈无法近身,杀他之人必是高手中的高手。他死前拔刀出鞘,与凶手过了几招,兴许也重创了凶手。为谨慎起见,何不先从他的熟人开始查起?”

    工部的一位官员接话道:“您为何断定,郑大人被熟人杀害?”

    顾川柏道:“昨夜货船起火,油池泄露,大火连烧几个时辰,如若凶手潜伏在水下,长久地屏息憋气,还要不被镇抚司的高手发现,难如登天。”

    朴月梭接话道:“如此说来,凶手大约在岸上?”

    “应在水上,”顾川柏的目光不经意地瞥过华瑶,“凶手或有几人,或是一人,他武功高强,来去无踪,先是短短几招取走了郑洽的性命,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之夭夭。”

    镇抚司指挥使双手抱拳,道:“昨夜风大雾大,烟霭漫天,弟兄们视物不清,才叫那贼人脱逃。”

    顾川柏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顾川柏还没说完,方谨便插话道:“昨夜那艘货船私藏了若干棉甲、油池、粮食、草药。运货的船工会些功夫,镇抚司的几名武官英勇奋战,也都负了伤。”

    华瑶道:“是啊,昨夜情况危急,我们只顾着货船,没再注意旁的事,原也不该怪到镇抚司的头上。”

    镇抚司的指挥使顺势道:“近来沧州战事频发,羌人羯人直犯边境,滋扰官民。他们通常也会装作大梁的商队,私渡敖仓河,觊觎大梁的膏腴之地。那暗害朝廷命官的歹徒,说不准便是羌人羯人,趁着京城的局势不稳,羌人羯人走了水道,偷运货物……”

    “羌羯在京城的北面,”顾川柏提醒道,“水流是自西向东。若真如你若言,羌人羯人借由水道运货,货物反而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顾川柏一边与指挥使争论,一边扫视在场的众多武官。他亲眼见识过郑洽的功夫,也知道郑洽是万里挑一的高手。郑洽的反应极其敏捷,耳聪目明,眼疾手快,能在数丈之外甩出飞镖,精准无误地扎死一只飞虫。倘若他在水下被人偷袭,他必定要尽力浮出水面呼救,或者深陷于白刃闪烁的刀光剑影……他之所以死得悄无声息,唯有一解,便是杀他之人的武功远在他之上。

    思及此,顾川柏侧目,斜睨着谢云潇,不消片刻,顾川柏转回了脸,只因华瑶借由货船一案,谈起了十恶不赦的谋反罪。

    顾川柏作壁上观,单看华瑶的神色、姿态,皆是平日里那副模样。她才十八岁,竟然修炼了这般心境。如果郑洽真是谢云潇所杀,华瑶必是谢云潇的主使。她蓄意谋害天子近臣,非但没有半点惶恐,还能冷静地讨论如何缉凶。

    顾川柏退到方谨身侧,警告道:“您休要再护着她胡作非为。”

    方谨低声道:“你也别把奴才当作金贵主子。”

    “郑洽是奴才,”顾川柏手握成拳,“可他是陛下的奴才。”

    方谨浑不在意地淡淡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多花点心思伺候我,才是你的正经事。你没有皇帝委派的官职,也没有我赐予你的恩宠,可是连郑洽也不如了。”

    顾川柏低头瞥见方谨的发髻略显歪斜。他扶起那根璀璨耀眼的金钗,嗓音晦涩道:“你明知我如今的所言所行是为你好。每日我受你折磨,不以为恨,反念你昔日待我之真……”

    “真心实意”一词还没讲完,方谨使了狠劲,反扣他的手腕,差点折断他的骨头。

    方谨道:“那年我少不经事,栽过跟头,转眼数年过去了,你还敢洋洋得意。”她眼神含笑,语调压得很低,仿佛是夫妻间的喃喃私语。

    顾川柏听在耳边,胸口一阵窒闷。其实他分明已经背叛了皇帝。他知道华瑶借由京城的票号获利,并把赃款分给了方谨。华瑶情愿脏了自己的手,也要频繁给方谨送钱、送名、送利、送消息。她甚至连夜冒雨来给方谨传信,这也难怪方谨一直在维护华瑶。古往今来,几乎没有哪个君王不爱贪官佞臣。如同华瑶那般的奸佞巧伪之徒,惯会钻营奔走,刮取民脂民膏,再向君王献宝。

    顾川柏的父亲正是死于贪贿财利。为了保全自己的亲族,他不得不向皇帝投诚。他生平最恨贪官污吏。

    方谨以气音对他说:“你拿了我的令牌,借了我的死士,在京中散布谣言,险些暗杀了朴月梭。这一笔烂账,我没跟你算。”

    他道:“是您默许我传播谣言,暗害四公主的名声……”

    方谨捏起他的下颌:“你总要有些分寸。”

    顾川柏拘谨地偏过脸:“光天化日,众目睽睽……”

    方谨噗嗤一笑,讥嘲道:“迂腐。”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放开了手。她和顾川柏都没察觉谢云潇正坐在三丈之外一棵大树上。茂盛浓密的枝叶掩盖了谢云潇的形迹,他绝佳的轻功更是当世无匹,河畔飘散着淡烟薄雾,在场无人看清他的踪影,唯独华瑶注意到他消失片刻,忽然又回来了。

    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华瑶心想道。

    “殿下,”杜兰泽喊了她一声,“镇抚司再三清点了这批货物,共有棉甲七百一十二件,栗米一百石,草药一百斤一十斤。以我之见,恐怕是叛军在京城偷运辎重,郑大人亦被叛军所杀。事关重大,我们需得尽快上报。”

    华瑶佯装震惊道:“竟有此事!”

    杜兰泽与她一唱一和:“幸亏镇抚司明察秋毫,发现及时,赶在大船离岸之前,收缴了这一批赃物。诚如指挥使大人所言,羌人羯人贼心不死、乱我边境,趁着京城这场瘟疫,羌羯说不定要再掀风浪。”

    华瑶点了点头,附和道:“确实,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勾结三虎寨了。三虎寨通敌作乱,早已犯下了谋逆大罪。”

    那一厢的镇抚司官员仍在做着记录,笔杆竖直,笔尖急动。事关谋反,谁敢懈怠?当天傍晚,厚重的卷宗就经由官员之手,顺利地呈到了内阁。

    打从京城闹了瘟疫,诸多内阁重臣都被禁足于皇城之内。这帮重臣年过六旬,均有家室,甚是牵挂家人的安危,怎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看着瘟疫即将平息,灾民也被尽数安置,京城竟然盘踞了一帮叛军,私从河道转运辎重,妄图动摇大梁的根基。

    内阁首辅徐信修亲自读过卷宗,确认京城的叛军潜伏已久。他们把货船装作官府选定的商船,通过兴庆宫附近的那条水路,转向吴州的河道,沿河畅行多日,停靠在吴州、秦州、左邑的三省交汇处。根据探子急报,秦州常有大批商队在三省交汇的岸口接货……秦州,乃是二皇子高阳晋明的封地。

    文渊阁内,茶香满室,徐信修身披大氅,手捧铜炉,缓声道:“最迟后天早晨,我会向陛下呈一封密折,此案事关二皇子、三公主、四公主,拖延不得,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诸位可有话说?”

    内阁次辅赵文焕也没把卷宗打开,只略微抬起眼皮,双目半阖半睁,慢悠悠道:“二皇子本被禁足于嘉元宫,上月末,御林军护送他入住京郊,原系天恩浩荡。若他意欲谋反,辜负天恩,必是早已做足了准备,他那些近臣的病症……”

    徐信修道:“半真半假。”

    赵文焕细观徐信修的面色,试探道:“陛下德泽深厚,恩宠子女。二皇子甫一成年,享得秦州封地,早在秦州立下根基,常年蓄养着一批精锐骑兵。若他贪得无厌,祸害全省,与秦州接壤的十个省份理当即刻戒严,朝廷要速速进军,尽快收回秦州,谨防秦州之乱祸及康州。”

    今夏康州大旱,康州的灾民数以万计,两个月前就爆发了一场叛乱。晋明挑在这个节骨眼上谋逆,向来宽厚的赵文焕也不敢包容他。

    翰林院大学士谢永玄仍在翻阅卷宗。他极快地细读镇抚司的这封折子,就知道镇抚司的几位年轻武官一心争功。原是因为郑洽已死,空出了一个副指挥使的位置,底下的人都想往上升。他们暗中比较各自的实绩,只盼能获得皇帝与内阁的垂青。

    谢永玄顿了一顿,目光掠过谢云潇的大名,先把卷宗翻到下一页,才说:“秦州、康州、岱州、容州共号‘天下粮仓’。今夏康州滴雨未降,颗粒无收,粮仓空无一米,仅靠岱州、秦州以水路送粮,供给北境四州。诸位,非我危言耸听,实是岱州、秦州不可失守,如若关内缺粮,再难抵抗内忧外患,百年社稷也将倾覆。”

    徐信修、赵文焕、谢永玄一席官话忧国忧民,实则把矛头直指二皇子。内阁的其余几人听完他们的话,也不便再牵扯三公主或四公主。众所周知,三公主是徐信修是外孙女,四驸马是谢永玄的亲孙子。徐信修和谢永玄合力保人,内阁上下皆无异议。

    两日后的清晨,徐信修求见皇帝,呈上密折。

    皇帝早知郑洽惨遭斩首。郑洽之死,直触逆鳞,这一大清早,皇帝的脸色极差。

    徐信修还派人查抄了郑洽的府邸。官兵在郑家的木柱、暗室、窗缝中寻获了价钱不菲的黄金白银,这下皇帝的火气更大了。他看完密折,只讲了四个字:“晋明谋反?”

    徐信修长跪不起:“陛下明鉴,二皇子早已抗旨离京,恣肆欺瞒陛下。至于谋反一事,未有定论,微臣不敢妄断,伏候圣裁。”

    “晋明的运船,来来回回走了几趟,”皇帝合拢这一封密折,“尔等才来奏报……”他握着奏折,摔响在桌上:“才来奏报!”

    徐信修侍奉皇帝几十年,头一回见他心绪起伏如此之大。

    徐信修的女儿过世的那一日,皇帝也只是微微垂目,低叹了两声,当夜还宿在萧贵妃的宫里,照旧用膳,照旧寻欢。

    徐信修的女儿蒙冤枉死,死前还不到二十岁。

    徐信修就只有那一个女儿,他的掌上明珠,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仁智礼义信面面俱到,才名冠绝京城,自有凌云壮志。可她入宫不到两年,人也去了,命也丢了,尸骨不能葬在徐家祖坟,孤零零地进了皇陵。她只是皇帝的过眼云烟,却是她父母一生难忘的锥心之痛。

    但在皇帝面前,徐信修从未表露过一丝哀念。

    皇帝原有六个兄弟姐妹,尽皆死于非命,就连他的亲姐嘉元长公主也在前日离世。皇帝杀伐果断,无心无情,双手沾满亲族的鲜血。从他四十岁之后,他时常沉浸于大乘佛法,每月都要服食丹药,但求长生不老。

    怨孽已定,冤债当尝。徐信修挺腰抬背,自低向高仰视龙颜。二十多年前,皇帝还是风华正茂的俊美郎君,今日,皇帝鬓生白发,眼角皱纹条条展露,竟是比去年更添了老态。

    徐信修沉声进谏道:“救兵如救火,为今之计,当先出兵秦州,捉拿二皇子叛党,速正其罪。二皇子抗旨不遵,使计私逃,趁着京郊守军松懈,暗中以货船偷载辎重器械、药草粮草,已犯下《大梁律》诸多条例。”

    皇帝闭目不语,徐信修字字铿锵:“纵然二皇子无意谋反,不忠不孝,罪莫大焉。”

    皇帝挥袖一扔,奏折纸页翻飞,直劈徐信修的面门。徐信修的额头裂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滑过他眉梢,他仍是一动不动,双目如视无物。他背后另有一位文官伏跪道:“陛下是万岁千秋之主,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奏请陛下圣鉴!”

    高阳晋明是皇帝的第二个孩子。晋明出生那年,皇帝岁数很轻,他的长子东无与他并不亲近,晋明倒是满怀孺慕之情。此外,萧贵妃的母家为了扶持皇帝,几乎穷尽心血。萧贵妃不敢挟恩图报,皇帝便把秦州划给晋明做封地。皇帝对晋明这个儿子,已做到了仁至义尽。

    皇帝原先还在发火,现下又笑了一笑。他命令一位文官口述一遍货船之案的始末。那文官是昭宁十七年的探花郎,口才十分出众,把货船之案讲得条理清晰、头尾俱全。

    皇帝手扶桌面,神色还算平静,闲聊家常一般,问他身边的总管太监:“此乃无巧不成书,你道为何?”

    总管太监服侍皇帝四十余载。纵然皇帝近来越发喜怒无常,太监也知皇帝想要什么答案。他先是道:“奴才不敢妄言。”又得了皇帝金口开恩,他才说:“宫里流言汹汹,二皇子与四公主历来不和,可巧儿四公主深夜停泊一艘画舫,刚好撞上了二皇子的货船。那船又刚好爆燃,烧了整整一晚。镇抚司的郑大人,当差多年了,突地身首异处,也没人瞧见他与谁打斗……”

    听到此处,皇帝忽然道:“二皇子带病出逃京城,私运辎重,确有叛祖背德、抗旨谋反之罪,不可不防。至于三公主、四公主,朕的这两个好女儿,却被几位爱卿摘得干干净净,朕都不知晋明的动向,两位公主又从何处得知?”

    方才那文官开口道:“陛下,微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道:“但讲无妨,恕你无罪。”

    文官叩首道:“何以知仁君?君仁则臣直。微臣跪谢陛下隆恩……”他说完一番奉承话,方才切入正题:“恕臣直言,事发当夜,三公主仍在照看病患,然则四公主徘徊于河道,颇有守株待兔之嫌。微臣听闻二皇子在秦州豢养两万精兵、八百高手,微臣恐其终罹祸患、动摇国本,何不派遣四公主出兵平叛?四公主亦有两百侍卫,五百亲兵,其中不乏凉州出身的武功高手,锐气正盛。”

    皇帝无喜无怒道:“四公主平叛归来,她和她的驸马又立了一件大功,功盖天下。”

    文官却道:“陛下,二皇子并未犯下谋逆之罪。二皇子及其家眷去了秦州静养,四公主却罔顾圣意,忤逆弑兄,实属罪不容诛!陛下是仁君圣主,虽对四公主网开一面,但她弑兄之名,终身洗脱不净。”

    皇帝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

    徐信修不发一言。

    那文官所献之计,原本乃是内阁次辅赵文焕的主意——二皇子在秦州谋逆作乱,皇帝想杀二皇子,既恐惧秦州的瘟疫,又不想背负杀子的骂名,索性让四公主来代替父亲。

    二皇子死后,四公主回到京城,皇帝再为二皇子洗脱冤屈,说那二皇子从未有过叛乱之心,从头到尾都是四公主挑拨离间、弑兄夺权。这一计之后,二皇子、四公主皆被铲除,再也无缘于皇位。皇帝由此收复了秦州,杀死了二皇子,拿捏了四公主,控制了四驸马,还能借机问罪镇国将军,可谓一举多得。

    皇帝采纳了赵文焕的计策,徐信修却高兴不起来。他细想皇帝的只言片语,推测皇帝原本想把三公主、四公主一起惩办。

    既然东无、晋明、方谨、华瑶、若缘都不是皇帝属意的后继之人,那皇帝真正看重的孩子,或许唯有六皇子殿下。倒也无妨,徐信修暗想。他在昏濛的御道上走着,心也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他忖道,如果六皇子死于非命,就只有三公主可以继承大统。

    先前,由于谢云潇屡遭暗杀,华瑶也不得安宁。她特意给谢家传过一封又一封的密信。几次三番之后,谢家越发担心谢云潇遭遇不测,偶尔也会给华瑶回信。华瑶抓紧机会,终是与谢永玄搭上线了。她明知自己在利用谢永玄的舔犊之情,却无半点内疚之心。她和谢永玄密信往来,暗中设计,就连镇抚司呈给内阁的奏折,都是华瑶一行一行看着写的。

    谢永玄警示过华瑶,还说赵文焕最擅长的一招,便是“卸磨杀驴”,华瑶隐约猜到了赵文焕的对策,却不晓得皇帝是否会听信。

    华瑶待在兴庆宫,等了三四天,终是等来了皇帝的一道密旨。皇帝密令她前往秦州,剪除二皇子高阳晋明的党羽。待她战胜归来,皇帝必有重赏。

    华瑶佯装诧异,随后又是受宠若惊,当场叩拜领旨、恭谨至极。送走太监以后,她抱着圣旨,躺到床上,闷声埋怨道:“坏死了,内阁那帮老头子。”

    她发丝微乱,双眼灿若琉璃,直勾勾地盯着谢云潇。他想笑却没有笑,只说:“秦州是晋明的根基所在,远比凉州富庶。时不待人,你需得早做准备。”

    华瑶一把扔开圣旨:“我知道,你别催我。”

    谢云潇躺到她的身边:“你打算何时动身?”

    华瑶翻身压住他:“我先查查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小伤而已,”谢云潇道,“何足挂齿。”

    话虽这么说,他也没抬手阻拦华瑶,华瑶就知道他是心口不一,其实他挺喜欢被她扒光衣裳吧!她急不可耐,鲁莽粗暴地扯开他的衣襟,但见他的肤质洁净如玉,连块伤疤都没留下。她心念一动,欢欢喜喜地亲了他十几下,他又是一笑,捉了她的手腕,探入他的衣襟,再以“检查伤势”为名,游遍各处经脉窍位。

    苍天可鉴,华瑶什么也没做,而谢云潇左手紧紧揽着她,害她跑都跑不掉,右手还抓着她一路探寻。明明是她压在他的身上,他又含住了她的耳垂,略微用劲吸吮,她就不受控制地喘息出声,心下不愿服输,嘴里便说:“你的声音最好听,常常让我心头发软,待会儿在床上,你能不能叫大声点,我喜欢听。”

    谢云潇道:“把所有人叫过来?”

    华瑶笑嘻嘻道:“人多热闹。”

    谢云潇立刻翻身反压她:“你还想要谁?”她怔了一怔,竟然开始凝神细思。

    谢云潇强抑怒火,抓了她的双手按在枕侧,低头就吻她的唇,舌尖轻缓地一顶,诱使她张开嘴,深陷无休无止地勾缠。他们二人的衣裳落了一地,情到浓时,她扯破了丝绸床帐。而他浑然未觉,只把她箍得更紧,边亲她边问:“舒服么?”

    华瑶微微仰起头,情潮化作盈盈眼波,听见他的问话,她双眼含光,毫无羞耻道:“嗯……很好很好。”她舔了舔他的唇,尝到清冽的香味,意犹未尽:“你再亲亲我。”

    话音刚落,殿外的脚步声渐近,华瑶当即坐直,静听门外之人通报:“殿下,杜小姐、白小姐、金公子三人已来齐了。”

    华瑶原以为白其姝傍晚才会到,谁知白其姝来得这么快。

    华瑶定了定神,慢慢地推开谢云潇。可他倏然把她扑倒在床,快到她没反应过来。她明白他为何难受,但她还是说:“我不能让他们久等。”

    “你数到十,”谢云潇高挺的鼻梁抵着她的耳骨蹭了蹭,“我就放开你。”他向来是清冷无比的人,这会儿他自降身段、百般蛊惑她,她还真有点招架不住。

    华瑶只能把声音抬得更傲慢:“一、三、五、七、十!”

    谢云潇被她逗笑了:“你走吧。”

    华瑶道:“那你呢?”

    “稍等,”谢云潇披衣下床,淡声道,“我去沐浴更衣。”

    华瑶莞尔一笑,迅速抽走了谢云潇的衣带,飞快地跑出一段路,任凭素色绸带在她手中飘荡。谢云潇不禁暗想,倘若华瑶和他隐居山野……乱绪一出,他及时止住杂念,只因他深谙华瑶的脾性,也知道她对权位的渴求永无止境。

    上个月初,皇帝选调了御林军一百人,专职看守晋明。奈何御林军严管活人,忘了死人,只粗略地核查了一遍运送尸体的马车,没有扒开尸体一探究竟——晋明和他的几位近臣就藏在多辆马车里,强忍着无处不在的尸臭,顺利地逃出了京城。

    华瑶早知晋明一定会趁乱离京,便派遣了多名暗卫日夜盯梢。依照暗卫传来的消息,晋明一路向西,已抵达了虞州,只要他跨过东江,踏上秦州的土地,华瑶再想抓他,便如大海捞针般困难。

    晋明在秦州作威作福惯了,秦州官员多半会包庇他,华瑶手头也没有能够公之于众的圣旨,根本就追究不了晋明的罪责。

    好在晋明也没有通关文书。虞州因为瘟疫一再戒严,晋明为了躲避官兵,不得不绕开官道,专走隐蔽幽暗的小道,大大地拖延了他的路程。他甚至不敢涉足城池,时常借宿于乡村野舍,稍作一番休整,便又不眠不休地昼夜奔波,终是到达了位于东江二十里之外的一处村庄,村中有一座宽敞的临轩小楼,名叫“风雨楼”。

    这风雨楼邻近一条弯曲的河流,楼上的景致甚美,远望是青山秀木,近看是绿水板桥,宅舍幽静,门户清闲,比起江南园林有过之而无不及。

    晋明和岳扶疏一行人乔装改扮,佯装是北方的一支商队,缓缓地踏进了风雨楼的正门。

    晋明只打算在风雨楼吃个便饭,再赶去码头乘船渡江。他劳累太久,骨缝隐约作痛,密布浓髯的一张脸露出疲惫神色,风雨楼的店小二赶忙前来迎接:“客官,客官您请!敢问您打尖还是住店?”

    岳扶疏道:“上些好菜来。”

    店小二爽快应道:“好嘞!”

    为了蒙蔽太医,晋明在京城时,曾经大量服食过寒性草药,损伤了他的肠胃。他吃不惯野食野菜,心里总念着热汤热饭。且因他距离东江只剩二十里,至今未见到任何追缉他的官兵,也没听说京城二皇子叛逃的消息,他料想京城官员还忙着治理瘟疫,不由得低垂下头,闭目养神。

    傍晚的浮云遮蔽了夕阳,倦鸟归林,霞光惨淡。

    不一会儿,店家端来饭菜,腾腾热气四溢,隐隐含着一股极淡的、咸腥的血味。晋明骤然睁眼,眼底精光乍现,转身飞速跃向屋外,却见他的马匹、骆驼都被人一刀割喉,倒地不起。

    风雨楼的掌柜也没见过这等阵仗,当下就急着去报官。这时的院门已被人紧紧锁住,四面八方的围墙之下站满了蒙着黑巾的黑衣人。

    残阳似血,拉长了他们的影子,为首那人依稀是个妙龄女子。她二话不说,拔剑就砍,不过须臾之间,便把晋明的侍卫砍死了三四个。

    风雨楼邻近东江渡口,也是一家营生几十年的老店,经常接待来往于秦州、虞州的商队,楼内的两名护院练过几年功夫,在那女子手中竟然连一招都过不了,护院被她抬腿踹翻,她显露的招式十分精湛深妙,护院们都看呆了,晋明却道:“你有种,妹妹。”

    华瑶听见他的声音,辨出他的位置,未有丝毫犹豫,提剑往他脸上倒劈。

    他疾速躲开,脚尖倒挂树枝,眺望远处渡口的位置。他也不管自己的属下是死是活,大声喊道:“都来护我!”侍卫们前赴后继地奔向他,他又道:“待我去了秦州,荣华富贵任你择选!”

    晋明清楚自己并非谢云潇的对手。这次外逃之前,他特意挑了二十来个与自己身形相仿之人,众人同作一模一样的打扮。他就混在这一群人里,拼尽一口气,夺路狂奔,笔直地飞向二十里之外的渡口,冷不防一根长箭从他心口直穿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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