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把前缘误(她虽然脑子笨,但她也不算)
天近晌午, 风和日丽,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候,华瑶却无心赏景。她收到白其姝的消息, 静思片刻,便问:“晋明严令侍妾斋戒, 一来是为了满足他的喜好,二来是为了彰显他的权势。楚王好细腰, 宫中多饿死。既是如此,他怎会允许侍妾破例?”
宽敞明亮的书斋里,杜兰泽、金玉遐、谢云潇各坐在一把木椅上,杜兰泽第一个开口道:“殿下,以我之见,晋明乃是心狠手辣之人。他纵情声色,荒淫无度,经常杖责侍妾。”
“嗯嗯, ”华瑶频频点头, “他比我真是差远了。我洁身自好,又懂得怜香惜玉,对待美人最是体贴。他若有我一半的仁善, 也不至于墙倒众人推。”
谢云潇欲言又止, 金玉遐忍俊不禁。杜兰泽继续说:“迄今为止,嘉元宫一共死了七个人,其中三人是晋明的侍妾。或许, 那位侍妾……”
华瑶叹了口气:“怎么说呢,即便晋明的侍妾病得快死了, 晋明也不会格外开恩,准许管事出门去买火腿。”
“倘若侍妾的死, ”杜兰泽忽然道,“与他有关呢?”
此言一出,满座寂静。
窗扇半开半合,华瑶坐在窗棂的虚影里,指间夹着一支狼毫笔。笔杆转了三圈,华瑶才道:“对于晋明而言,侍妾等同家畜,任他发泄,任他宰割。屠夫杀猪之前,还要把猪喂饱,晋明杀女人之前,赏她一顿饱饭,倒也不无可能。”
她站起身来,双手按着桌沿:“晋明的属下死得越多,嘉元宫越像是闹了瘟疫。倘若晋明提前打通了关系,他大可扮作尸体,逃离京城,赶回秦州封地。”
谢云潇嘲笑道:“缩头乌龟。”
“蝼蚁尚且贪生,”金玉遐感慨道,“何况是二皇子。”
谢云潇走到华瑶的书桌前,当众展开一张地图:“晋明忽然脱逃,忤逆不孝,叛乱谋反,当是大罪弥天,皇帝非杀他不可。他贪生求荣,终须一死偿命。”
书桌紧邻着一扇雕窗,叠翠竹叶近在窗前,谢云潇搭在桌上的袖摆也沾了一点竹青色。华瑶立刻按住他的手指,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挡,明目张胆地触碰他。
谢云潇低头审视她,只见她的神情一如往常,不似故意。他一语双关道:“殿下意欲何为?”
华瑶道:“我怀疑晋明会横跨东江,直奔秦州,并在秦州兴兵谋反。近来国事动荡不安,康州大旱,瘟疫大起,容州江水泛滥,京城也闹过水灾。凉州、沧州一贯缺粮,又刚经历过羌羯之乱,守军自顾不暇……”
金玉遐插了一句话:“诚如殿下所言,这便是我们出城的机会。”
华瑶附和道:“确实。”
她放开谢云潇,指尖抵着地图,慢慢地一路划过虞州、沧州、凉州、岱州、康州、秦州,再绕回京城,形成一个包围圈。
她规划道:“倘若晋明逃去了秦州,我会请旨追缉他,杀他的人、剥他的权、占他的封地。我要夺取中原六州,鼎足而立,牵制皇帝……天下终将一统,我应是天命所归。”
金玉遐正要为华瑶助威,谢云潇就先开了口:“何为天命所归?”
“你不知道吗?”华瑶大方地透露道,“我出生的那一日,晴光耀眼,丹霞壮阔,天有异象,京城的官民皆惊,钦天监为我写了一首长诗。”
金玉遐微微一笑,捧场道:“恭喜殿下,生为吉相,龙凤呈祥。殿下必将登基为帝,国库充盈,六宫和睦……”
谢云潇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切莫轻敌,万事小心。”
华瑶合拢地图,心绪平静无波。她经常与自己的近臣探讨二皇子晋明,但她其实最忌讳大皇子东无,她深信东无也是皇帝最厌恶的儿子,偏偏她和皇帝都挑不出东无的错处。
她自幼就觉得东无深不可测,工于心计,戾气极重。东无比晋明更残暴嗜杀,朝臣对他的恐惧远大于尊敬。十四年前,东无刚满十六岁,就主动向皇帝请缨,做了诏狱的酷吏,并在诏狱里发明了多种骇人听闻的酷刑。他在囚犯的头顶切开十字花,倒灌水银,剥下一张又一张的完整人皮,做成一盏又一盏的薄透灯笼。
华瑶七八岁的时候,东无送过她一盏人皮灯笼。她记得他当时面无表情,他只说:“皇妹,再长大点儿……”
华瑶没听完东无的话。她甩开他的灯笼,转身就跑回了淑妃宫里。他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行事隐秘而狠毒,目无纲常,心无怜悯,寝殿挂满了不知名的人皮。华瑶做梦都想砍了他,现实中却与他相安无事。他和晋明斗了十几年,无暇兼顾别的弟弟妹妹,如果晋明真的死了,方谨能否在京城牵制东无?华瑶不得而知。
当天下午,华瑶去了一趟顺天府。前些日子里,她在京城遭遇了两次突袭。按照律法,顺天府应当查明此事,严惩凶手,好给华瑶一个交代。
交代是假,糊弄是真。
华瑶才刚坐下不久,顺天府尹就朝她作了个揖,点鼓升堂,命令衙役从牢里带出来一名囚犯。
那囚犯年约二十岁左右,膀大腰圆,身体健硕,也会耍些功夫。他本该是雄赳赳、气昂昂的武夫,此时却像一只被秋霜打过的茄子。他的衣裳破烂不堪,双手双脚都戴着枷锁,琵琶骨被穿断了一根,脓红的血迹渗出伤口,已有腐烂迹象。隔着几丈距离,华瑶也能闻到一股腥臭味。
顺天府尹一拍惊堂木,厉声问道:“堂下何人,所犯何事?还不速速招来!”
那囚犯回答:“小人姓冯,名恺,老家在虞州,初入京城,窥见……窥见三公主、四公主貌美,遂起了淫心,纠结一伙地痞流氓,趁夜伏击公主和驸马,残杀了三公主的侍卫。小人罪该万死,求大人……求大人赐死!”
冯恺的最后一句话尤为诚恳。
华瑶眉头一皱:“你方才说,遂起了淫心。我问你,这个‘遂’字,是什么意思?”
冯恺匆忙道:“小人不知,小人不知!求大人赐死,求大人赐死!”
冯恺宛如惊弓之鸟,再受不住一丝一毫的酷刑,毕生所求就是当场暴毙。他的手腕、脚踝早被枷锁磨出血痕,膝盖破开洞口,站不起来,只能跪趴在地上,身如蛆虫一般扭动。他的内功远不及燕雨,更无法与齐风相提并论。倘若他敢伏击三公主,他会被三公主的侍卫乱刀剁死,斩成肉酱,哪有一丁点反抗的余地?
顺天府的府尹还在睁眼说瞎话:“殿下,冯恺认罪了,也签字画押了。京城素来没有冤假错案,微臣斗胆,请您再仔细瞧一眼,这冯恺是不是袭击皇族的凶手?”
华瑶淡淡地说:“不是。”
府尹心宽体胖,嘴角一咧,挤出两条褶子:“殿下,事发当夜,您与三公主忍了许多惊吓,您这时分辨不清凶手,情有可原。”
华瑶“咯咯”地笑了起来,极轻声地说:“有什么好怕的?我在岱州、凉州杀贼杀敌的时候,你还在京城享福呢。你身为文官,或许想象不到,我杀过各种各样的人……”
她按住自己的剑柄,目光扫过府尹的面容,那府尹不慌不忙道:“殿下,嫌犯冯恺还有些话要讲。”
顺天府的大堂地砖是灰黑色的岩石所制,几块砖石被污血浸透,显出一团模模糊糊的人形。冯恺的双手撑着地面,又留下了两道血掌印。
华瑶忽然有些可怜他是身强体壮的武夫。他经历了诸般折磨,总留着一口气,死也死不掉,活也活不成,亲眼目睹官场的肮脏陋习,亲身体会官府的酷虐刑罚,还要背诵别人教他的供词:“大人,大人明鉴!小的、小的认识四公主宫里的婢女,杜兰泽……”
“明镜高悬”的牌匾挂在堂上,明亮的天光照在地上,府尹一身体面的孔雀官服,一手紧抓着惊堂木,朗声问道:“杜兰泽是何人,你怎的认识了她?”
冯恺咬紧牙关,含恨道:“她是、是贱籍女子!我从前嫖、嫖过她!”
府尹仿佛第一次听闻此事。他面如沉水,连叹两声,才道:“事体不妙了,殿下,嫌犯胡言乱语,攀扯您的近臣,当堂犯下了大不敬之罪。”
华瑶并未接话。她环视四周,探查每个人的神情。
顺天府的县丞、通判、衙役都站在大堂两侧。众多衙役皆是高大威猛的武夫,体格壮健,胸膛肌肉块垒分明,把贴身的官服撑得鼓鼓囊囊。他们手执一根颀长的水火棍,那棍子的一端是红色,代指“刑法如炉”,另一端是黑色,代指“公平如水”。他们或许都猜到了冯恺的冤情,却无一人鸣冤叫屈。
自从冯恺念出了杜兰泽的大名,华瑶仿佛也变作了衙役。她对冯恺再无一丝怜悯,袖手旁观这一出戏,只听府尹说:“殿下,《大梁律》规定,贱民不可在朝为官。”
华瑶端起一杯茶,波澜不惊地问:“你要为杜兰泽验身吗?”
府尹两手抱拳,朝她虚作一礼,恭恭敬敬道:“微臣不敢胡作非为,就是杜小姐此事,牵涉了三公主、四公主、谢公子、顾公子,您们四位是京城最有脸面的人物。倘若微臣放任不管,不仅有碍行止,上头怪罪下来,臣等也担当不起。”
府尹与华瑶谈话之际,杜兰泽就站在华瑶的背后。她在人群中极为出挑,通身一件青紫色衣袍,气质高华而凛然,好比一株含风饮露的空谷幽兰。
“杜小姐,”府尹敲了敲惊堂木,“请你……”
“啪”的一声重响,官窑茶杯被华瑶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水花四溅,茶叶纷飞,她提剑而起,怒声道:“放肆,你们随便抓来一个粗陋的武夫,非说他是行凶的歹徒,罔顾王法,急欲定案!他在我手下连一招都过不了!现在,又是谁,胆敢教他攀扯我的近臣?!”
顺天府的县丞下跪道:“殿下息怒!”
县丞正要抬出《大梁律》,杜兰泽忽然也开口道:“殿下息怒,这位囚犯,他知晓我的名字,信口胡说,意在辱没我的名声……”
杜兰泽的语调轻柔婉转,竟然比琴瑟之音更悦耳。
趴伏在地的冯恺抬起头来,隔着一双混沌的血眼,望向杜兰泽的绰约身姿,收回目光时,他又隐隐看到了尊贵的公主、以及公主的几个侍卫,这些人都穿着华贵整洁的丝绸衣袍。他忽有一阵自惭形秽之意,只觉自己这辈子投错了胎,早该一死了之。
杜兰泽出声道:“为证清白,我愿意验身。我不过一介平民,能侍奉殿下,自是我的福气。殿下贵为公主,先前遭受贼人的袭击,今日又听了流氓的诬陷,无故受屈,已然折损了颜面。如若顺天府查明我不是贱籍,冯恺就犯下了欺君罔上、不敬皇族的死罪,依照《大梁律》,府尹大人应当把他交给殿下,听凭处置。”
府尹起了疑心,但他并未反驳杜兰泽。他喊来了京城顺天府的几位女官,官职最高的女子位列通判。众位女官带领杜兰泽去了内室,为她验明正身。
华瑶当即命令她的侍卫紫苏、青黛跟在一旁,定要保护杜兰泽的周全——紫苏、青黛是镇国将军送给华瑶的女侍卫。此二人武功卓绝,身法精妙,每走一步都能震慑在场的衙役。
天光渐渐黯淡,夕阳的斜晖成色如血,慢慢地铺展于地面,似是血水从碎裂的缝隙中渗漏,冯恺被浓烈的血气沾湿了双眼。他抻着脖子,费力地昂首,又见杜兰泽从内室走出来,她说:“查完了,大人。”
华瑶明知故问:“结果如何?”
顺天府的诸位女官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杜小姐是良民,全身均无印记。”
“所以呢?”华瑶问,“府尹大人,你要如何判案?”
府尹定了定神,再三询问道:“你们查得清楚吗?”
华瑶又笑了一声:“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哪儿能不清楚。或者说,府尹大人,你们顺天府内,有谁盼着我的近臣是贱籍,好治她一个死罪,再治我一个活罪?”
“殿下言重,”府尹赔礼道,“微臣怕的是……天黑了,女官看走了眼。”
华瑶与他针锋相对:“在这公堂之上,府尹大人一言判案、一槌定音,容不得旁人的置喙,也信不得同僚的证词,您究竟是何用意?”
府尹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顺天府一贯奉行《大梁律》。比《大梁律》更金贵的,便是当今圣上的口谕。府尹原本也不甘愿做个昏官,怎奈圣上派人传令,他不得不把这桩案子办得马马虎虎。
那倒霉的冯恺并不是顺天府找来的替罪羊,而是诏狱送过来的囚犯,诏狱上头的人怀疑杜兰泽是贱籍,顺天府不敢不查。冯恺今日不死,明日也会死,顺天府又何苦因他而自污?府尹稍作思量,就把冯恺交给了华瑶。
华瑶终于同意结案,不再追究。
府尹当即松了口气。顺天府从来没有一桩冤假错案。“明镜高悬”的牌匾依然立在他的头上,他的案桌抽屉里收着一把万民伞,他的左右袖口各有一只彩丝织成的孔雀,光彩而体面,他一直是京城百姓赞颂不已的父母官。
落日西坠,暮霭微生,京城明灯初上。
华瑶回到了她的公主府。她把冯恺扔进一间厢房,再请来汤沃雪给他看病。
汤沃雪随便把了个脉,就说:“死不了。”
华瑶半信半疑:“他病得不重吗?”
“病得很重,也很走运,他没伤到死穴,”汤沃雪不甚在意道,“我给他吊一口气,就能让他再活几年。”
冯恺却说:“不活了……”他的双臂反复摆动,扯乱了床帷。
汤沃雪给他扎了几针,恶狠狠地骂道:“你放老实点,少在这儿叽叽歪歪地烦我,我有一百种法子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汤沃雪心下燥怒,指间力道迅疾而强劲。她给冯恺下了猛药,能让他好得更快,也让他痛得更深,他涕泪交加,华瑶就在这时发问:“你从哪里来?谁教你说的假话?你为何要当堂撒谎?”
他一边哭,一边摇头不答。
忽有一道长影斜映,他仰头望去,只见一位完美无瑕的公子站在不远处,衣袂翩然,不染尘埃。他惊以为公子是降落凡间的神仙中人。而他气数已尽,马上就要死了。他生前做过一些善事,死后就有神仙来接。他连忙冲着公子说:“仙家……”
这位被称作“仙家”的公子,正是谢云潇。华瑶知道谢云潇一向出尘脱俗、风华绝代,但她没料到冯恺压根没把他当人看。这也太离谱了,可见冯恺病得很重,以至于神志模糊,命不久矣。
华瑶一声不吭,而谢云潇低声问:“虞州人士,姓冯,名恺?”
冯恺道:“是,是……”
谢云潇又问:“你为何嫁祸他人?”
“码头招工,”冯恺描述道,“一个男人,给一大笔钱……”
根据冯恺的供述,他本是虞州码头的船工,因他目不识字,又贪了一笔横财,无意中按下手印,就被一个男人买作了奴隶。男人把他从虞州带到京城,关进诏狱,以酷刑虐待他,威胁要杀他全家,他不得不听男人的话。
谢云潇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你所说的男人,相貌如何?”
冯恺这才注意到,谢云潇的腰间佩了剑,仙家不会杀生,而他一身杀气。那冯恺闭口不言,谢云潇劝告道:“修诸功德,莫复作恶,一切诸恶孽,尽堕地狱中。你替他隐瞒,同他作恶,也要陪他下地狱。”
“他姓何,”冯恺气息奄奄道,“狱卒……喊他何大人。”
此话说完,冯恺不省人事。
汤沃雪连扎几针,冯恺毫无反应。
汤沃雪道:“这下麻烦了,他至少会睡三四天。”
华瑶小声问:“我割断他一只手,他会疼醒吗?”
“会死,”汤沃雪指了指他的印堂,“他缺血、缺水、伤处化脓,本是九死一生。你割了他的手,他指定活不成了。”
华瑶一手托腮:“他是虞州人,罗绮也是虞州人。他在诏狱听见狱卒叫何大人,朝野上下,唯独何近朱这个姓何的狗腿子……有本事把一个平民关进诏狱,再强迫他来陷害杜兰泽。”
“何近朱有些古怪,”谢云潇忽然说,“他夜探兴庆宫的当晚,故意露出不少破绽。”
华瑶感叹道:“是啊,他还搭讪燕雨,对燕雨手下留情,好像生怕我猜不到他是何近朱。”
“他心里肯定揣着一桩毒计,”汤沃雪抱怨道,“他到底是哪一派的人?京城的争斗永无止息,谁靠近他,谁就倒霉。”
华瑶握着汤沃雪的手腕,以示安抚。汤沃雪倒是镇定了许多,而谢云潇转身出门了。
华瑶跟着谢云潇走了一会儿。他们的影子一前一后掠过门廊,踏进书斋。皎洁的秋月静静地悬挂在一扇窗户里,谢云潇站在窗前,与画中人一般无二。他点燃一盏烛灯,灯火掩映之中。他道:“你离我近些,看得更清楚。”
华瑶也没跟他客套。她搬来一把椅子,放置于他的身侧,但他忽然揽腰抱住她,使她坐上他的双腿。她并无此意,正要起身离去,他立即翻开一本书册,摆到她的眼前:“今年春季,雍城进出人员的名册。”
华瑶注意到册子的某一页有折痕,打开一瞧,纸上果然记录了晋明进城那一日的状况。彼时的晋明一共带了七位侍妾。而今,这七人之中,三人已死,两人伤残,只剩两位侍妾仍然身处嘉元宫。
“晋明一共有二十多个女人,”华瑶问他,“你怎么知道,晋明即将杀掉的那个侍妾,曾经去过雍城呢?”
谢云潇道:“盐熏火腿是雍城的特产。”
桌上摆着茶具,华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才说:“也是,那姑娘奄奄一息了,还想吃盐熏火腿,可能她在雍城的时候,就被火腿馋死了。”
谢云潇埋首在她颈窝,她忽觉他正在发烫,不免担心道:“你怎么了?”
“有点热,”他承认道,“不太舒服。”
华瑶牵过他的手腕,搭着他的脉搏,只觉他心跳稍快。她格外关切道:“你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谢云潇凑近她的耳侧:“想听实话吗?”
“当然,”华瑶催促道,“你快讲。”
谢云潇的喉结微动。他极轻地蹭了她一下,气息烫得吓人,还低声叫她:“卿卿,卿卿……”她的耳尖隐有烧灼之感,更不耐烦地威胁道:“你再这样,我立刻把你扒光。”
谢云潇平生最大的兴趣便是读书。他的书斋整洁明净,不染纤尘,书架上藏着一大批千金难求的孤本,从策论到经义一应俱全。世家子弟多半讲究文墨,谢云潇也不例外。平日里,华瑶在书斋和他讲几句胡话,他置若罔闻,堪比柳下惠再世。而今夜,他竟然一反常态:“可以,我答应你的事,应当尽数实现。”
华瑶疑惑道:“你什么时候答应了我?”
“岱州,”谢云潇道,“你中毒的那一天。”
确实,华瑶中毒的那一天,对谢云潇提出了一些蛮横无礼的要求。谢云潇看在她生病的份上,全都应允了,虽说这确确实实是他欠她的一桩债,但她从没催他还过,他突然提及旧事,必定是烧得不轻。
华瑶扒开谢云潇揽在她腰间的手,从他腿上跳下来。他不动声色地拽紧她的裙带,“嘶”地一声,扯下了一小块布料。她扭头正要骂他,他道:“一念之间,初为情切,后为情怯,念念无常,处处惜别。”
谢云潇烧成这样,还挺会讲话。华瑶轻轻地摸了摸他的侧脸,小声安抚道:“我不会和你分开,只是想给你找大夫,你别再作诗了,立刻去寝殿休息吧。”
言罢,华瑶抛下谢云潇,召来了汤沃雪及其徒弟。
众人经过一番会诊,徒弟判定谢云潇受了风寒,唯独汤沃雪愁眉不展。华瑶做了最坏的打算,她甚至怀疑皇帝给谢云潇下了剧毒。
汤沃雪坦然道:“殿下放心,真不是什么大病,烧个两三天,养一养就好了。谢云潇病症轻微,喝一两副药,就能活蹦乱跳。”
华瑶问:“那你在担心什么?”
“谢云潇的脉象紊乱,不像是得了风寒,更像是某种疫病,”汤沃雪如实禀报,“殿下,您需得知道,他的武功臻于化境,他的身体远胜于常人。他发烧,常人要上吐下泻,他卧床三天,常人会一病不起。他生病两三日,绝无性命之忧,那京城的百姓呢?不用我细说,您也明白吧。”
谢云潇进了寝殿,汤沃雪的徒弟正在为他熬药,而华瑶和汤沃雪一同站在游廊上,袖袍被秋夜的冷风灌满。今夜月明星稀,寒鸦绕树,华瑶仰头望着月色,忽觉眼前虚影幢幢。她踉跄一步,手腕无力,挥袖间擦过一根廊柱。她使尽全力,只在柱身留下了几道抓痕。
华瑶睁大双眼,语调平静道:“阿雪,我准备回去了。”
汤沃雪二话不说,当即牵过她的手臂:“你也……”
“我不想把病传染给你,”华瑶实话实说,“你能不能先想办法保住自己?你倒下了,其他人都要完了。尤其杜兰泽,天快入冬了,她的身子更加孱弱。”
汤沃雪一边检查华瑶的脉象,一边答道:“大夫的本职正是治病救人。我能自保,也能救你们。我不会武功,但我并不弱,殿下。”
华瑶有感而发:“我知道。”
汤沃雪猜她要提到戚归禾。但她没有。她只是说:“阿雪意志决绝,硬朗的骨头像凉州的精铁,明亮的双眼像凉州的湖泊。阿雪不会武功,但我知道,她将来也会是一代英杰。”
凉州位于大梁朝的最北境,常被称作“蛮荒之地”。凉州与羌羯的战争打了许多年,彼此的文化交融些许,渐渐的,凉州人也爱传唱民谣。华瑶方才的那番话,恰如一首凉州民谣,汤沃雪听完就笑了:“我不算是一代英杰。”
她半低着头:“我救不了所有我想救的人。”
华瑶没听清汤沃雪说了什么。她开始发烧了,头重脚轻,如临幻境,此身已不是尘间人,飘飘然似羽化登仙,但她仍然不敢休息。她勒令全宫上下以布巾遮面,开放宫中的存粮,任何人未经许可,不得外出。
华瑶还召唤了齐风、燕雨等一众侍卫轮班巡逻。燕雨声称他的大腿伤势未愈,尚需卧床静养,汤沃雪冷笑一声,华瑶立即会意,拔剑出鞘道:“索性我再砍你一剑,让你多休养几天?”
燕雨连忙跑了。
华瑶口服几块薄荷糖,稍微振奋了精神,提笔又给白其姝写了一封密信。她的暗卫送走这封信之后,她睡在了书房的软榻上。
京城与康州相距千里。康州突发疫病,频传急报,京城百姓虽有耳闻,却无恐慌,大多数人这辈子都没出过京城,也不了解康州的风土人情。
京城南邻东江,北边有一条敖仓河,东边又有一条沛河,天然竖起三道屏障,颇有“一夫当关、武夫莫开”之威势。康州的流民无法渡过东江,更不可能通过京城的关隘,他们大多聚集于秦州与吴州两地,也多被秦州、吴州的本地人诟病。
是以,当康州的瘟疫在京城散开,药堂的多种药材售罄,京城百姓甚觉惊异,家家户户都开始囤积粮食。京城的米粮油盐之价只升不减,穷人家揭不开锅,不觉瘟疫可怖,只觉贫困要命。
二皇子依然被软禁在嘉元宫内。太医断定他也得了疫病,要将他全宫上下迁出皇城。他的父皇即日降下一道圣旨,责令晋明及其随从迁往京城郊外的一处行宫。晋明当场领受了父皇的旨意,又叮嘱府里的管事们多加准备。
二皇子的宅邸早被封了,从前贮存的粮米也都拿不出来。二皇子的管事们唯恐食物不足,就从京城的几家粮铺高价进货。且因二皇子即将迁居,这几日的嘉元宫极其繁忙,京城粮铺的伙计驱车前来送货,嘉元宫的管事允许粮铺伙计把马车驶进宫道,再把沉重的粮袋放进粮仓。
人员来往繁杂,难免突生意外。
偌大一座嘉元宫,西边的厢房都分给了侍妾,锦茵就住在一间较小的院落内。近来她越病越重,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每天都在昏睡,经常梦见小时候的事情。她记得,她的家乡在虞州,家门口有一间书院。她每日辰时上学,只是为了与同窗玩耍,她的功课很差,字都认不全,书也背不会,夫子要打她的手板心,可她的母亲、父亲和姐姐十分溺爱她,从来不舍得对她讲一句重话。
那时的锦茵才七八岁。
后来她就走丢了,被人卖进教坊司。鸨母对她不算很差,她十二三岁时都是无忧无虑的,哪知人世艰险?皇后的婢女过来挑人,无缘无故的,连扇她几个耳光,她都忍住了没哭。
而现在,锦茵坐在院中的石椅上,脊骨立不起来,紧贴着靠背。她呼吸不畅,视物不清,只听有人叫她:“小姐?小姐?”
她扭头,瞧见一个商铺伙计打扮的年轻人。此人定睛细看她的耳坠,递给她一张纸条,她说:“我看不懂字。”
那年轻人讶然片刻,口述道:“你还记得你姐姐吗?”
锦茵道:“姐姐?”
她几乎以为自己正在做梦。
庭院里,黄昏悄悄而至,空气泛着粘腻的潮雾,缺乏照料的名贵花树早已枯死,她怔怔地望着这位年轻人,辨不清他是男是女。他外貌如男,却无喉结,声线如女,胸部平坦。
他压低声音说:“小姐,你老家在虞州吧,我是来救你的。我认识你姐姐,你姐姐她跟我住在一块儿,天天念着你。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再过一会儿,你去东边的花园等我,我带你偷逃出去,与你姐姐团圆。”
锦茵没有答应。她虽然脑子笨,但她也不算痴傻,不会三言两语被人骗走——她幼时吃过这种亏,长大了,可不能再吃一次。
怎料,那人递给她一只五彩斑斓的络子:“你姐姐亲手打的络子,你还记得吗?”
锦茵顿了一瞬,双手不住地颤抖:“姐姐……”
那人循循善诱道:“你跟我走,见你姐姐,往后咱们一家……”
锦茵抬头望着他,满眼泪光:“姐夫,你休要蒙骗我。”
隔着一张面具,白其姝的表情怔忪片刻。她本不该以身涉险,但她对晋明的住处实在好奇,就花费二百两纹银,买通了嘉元宫的看守,拿到了地图,顺利地蒙混过关,轻松地找到了锦茵。
白其姝没料到锦茵如此单纯好骗。锦茵还把她当作了罗绮的丈夫。她将错就错:“我没骗过人的,妹妹。你瞧我,在商铺做生意,诚信才是口碑。”
锦茵有气无力道:“好……”
白其姝又佯装关心她:“妹妹,你在宫里,过得好吗?除了二皇子,有人照顾你吗?”
“有的,”锦茵喃喃自语,“岳扶疏,岳大人,他对我……仁至义尽。”
白其姝暗暗记下了岳扶疏的名字,又问:“二皇子他决意去京城郊外的行宫暂住,他会带上你吗?”
锦茵摇头:“他不去京郊,将去秦州。”
门外传来一阵侍卫巡逻的脚步声,白其姝转身欲走。锦茵攥着那只络子,朝她念道:“别忘了今晚……”
锦茵话音未落,白其姝消失不见。
晚霞绚烂如各色的丝缎,飘在天外,无边无际。锦茵循着夕阳指引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向了东边的花园。她不知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双腿变得很轻很轻,好像马上就能逃出巨大的牢笼,“唰”地一下,飞回母亲和姐姐的身边。
她等这一天也等了太久。
先前她之所以仰慕岳扶疏,正是因为他比她年长十二岁,她以为他能做她的家人,是她选错了。在这世上,无论过了多少年,总是记挂着她的,唯有她的母亲、父亲和姐姐。姐姐教过她如何编织络子,彩色的丝线缠在姐姐的手头,她学一招,姐姐就笑一笑。她离家之后,再没有一个人对她那样笑过。
锦茵的心境愈发迫切。她路过花园的时候,并未留意皇妃。而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又格外引人注目,皇妃的侍从便说:“殿下,锦茵没向您行礼。”
“不必了,”皇妃说,“随她去吧。”
侍从又道:“侍妾向您行礼,本当是宫里的规矩。”
皇妃去往与锦茵截然不同的方向:“嘉元宫的规矩是什么,你说的清吗?京城瘟疫蔓延,太医院应对不及,这座皇城……”她停步,站在一片繁盛海棠之前:“要变天了。”
海棠的花团锦簇,枝叶十分茂密,附根于石墙,从花园的西侧一路攀到了东侧。
天色更加沉重,海棠花叶招展,灯火昏沉而薄淡,锦茵攥着那一只络子,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四处巡探。终于,她瞧见了东墙尽头的一处狗洞。
锦茵缓缓地跪下来,钻过狗洞,以她跪惯了的这一双腿,去追寻一个人的堂堂正正的日子,同她的姐姐和母亲一起……她爬得很慢,耗光了气力,呼吸更是牵扯肺腑,凿得她心口一阵闷疼。幸好,这时候,有一个男人朝她伸出一只手,她气息微弱地唤他:“姐夫。”
那人的手一顿,抓紧她的腕骨,硬生生把她拖了出来。她仰起脸,刚好对上何近朱的双眼。
锦茵是皇后的细作,她当然认识何近朱。他曾经打过她,他下手总是特别重。
夕阳坠落山头,收尽最后一缕霞光,何近朱的属下只用一床棉被把锦茵打包,扔进马车,距离嘉元宫越来越远。锦茵的心口凝着一层寒冰,冻得她说不出话。她紧抓着那一只络子,问道:“何大人,你杀、杀了姐……”
何近朱反问:“你见过罗绮了?”
“姐姐,”锦茵难得灵光一闪,“我的姐姐叫罗绮?”
锦茵知道了姐姐的名字。何近朱也瞥见了锦茵手里的络子。他正要把络子抓来,她拼死去拦,他反手一剑,干净利落地捅穿她的心口,血水四溢,渐渐地染红了棉被。鲜血没有漏出来,也没有弄脏马车。多好的杀人方法。
锦茵竭尽全力地喘息,心跳得越来越慢,手抓得越来越紧。双眼迷茫之际,她看到了父亲和母亲,他们都在虞州的那栋小屋子里,等她下学回家。家里的晚饭也准备好了,她远远地闻到了饭菜的香味。母亲让她再跑快点,不要误了开饭的时辰。于是她一路飞奔,迫不及待地跑向他们。
天已经完全黑了,可她一点也不怕。她扑进母亲的怀里,母亲照例问道:“好孩子,饿不饿,累不累?”
“不饿,不累,”她答道,“娘,女儿回家了。”
她彻底地脱离了宫廷的规矩,再也不用拜见二皇子、皇后、何大人、岳大人、教坊司的鸨母。那位姐夫没有骗她。宫墙之外,确实有她的父母,也有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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