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一定要顾着他们
余德清一觉醒来,看见床边坐着赵子文,忙翻身起来拱手道:“二少爷,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叫醒我呢?我睡了多久这是?”
赵子文表情凝重,审犯人一样审视他:“兄弟,到底怎么回事?”
余德清一看旁边,大师兄税钢不见了,揉揉眼睛道:“我师兄呢?”
“在我家后院挖坑,问他干什么,他说埋毒石头。问他哪来的毒石头,他就跟我打马虎眼,一问三不知,神仙都怪不得。”
余德清笑道:“我大师兄是个勤快人,从小就很勤快,他也不想想,这个坑怎么该他去挖呢?真是的。二少爷,你也好奇那些牛皮袋里面装的是什么对吧?”
赵子文慎重道:“对!兄弟,我得知道是怎么回事,你该不会连我也要瞒着吧?”
余德清道:“瞒谁也不能瞒你啊,大师兄说的没错,确实是毒石头。具体是怎么回事,就别说我大师兄了,我都不清楚。你也别审问我,我真不知道,只有等大少爷回来揭秘了。我找你回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当面对你说。”
赵子文摇头,很无奈:“你也跟我打马虎眼,那行,先说你要说的事。”
“大少爷说,杜大头家那一口井可以开挖了,大胆地挖,总督衙门很快就有公函下来。”
赵子文吃惊,表情惊讶:“大哥把这事公开了?总督衙门?……不是,这……这犯不上吧?那就是一口咸水井,能有多大油水?”
余德清打个呵欠,笑一笑,抬腿下床,站一边动手拆着辫子:“公开倒没有,总督衙门允许赵爷查盐卤了,说好了,出了盐直接弄去康定,有剩余的给丰乐盐道,说这事儿的时候我在场,非常清楚,衙门不会插手。”
“那……他跟谁交涉的呢?”
“赵尔丰。”
赵子文挠挠腮帮子,显得很不理解:“哎呀我的哥哥诶,你跟一个带兵打仗的人说这个,怎么想的这是?”
“很简单。赵尔丰这人的确不是善类,在山里面收拾那帮土司老爷得了一个屠夫将军的绰号,可谓是心狠手黑,杀伐果断。大少爷能不知道他吗?我们前脚离开成都,锡总督后脚就专门修书通知了他。好家伙,此人一来,软磨硬泡威逼利诱,一句话,要黄金!大少爷可没跟他客气说话,提条件的时候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甘孜寺吃盐的问题,他居然就一口答应了,并且,拍胸脯保证,说总督大人若不答应,他就掀桌子!”
赵子文呵呵笑骂道:“走到哪里跟到哪里,这他妈也太不要脸了!”
“人家可是扛着总督衙门这块牌子去的,一边替总督衙门要钱,一边又想顺手牵羊,说边军要吃饭,总督衙门要用金子砸洋行,以保铁路修筑权。这么大的事、这么大的民族大义,赵爷能怎么办?可不能拒绝他,只能提条件。”
赵子文道:“据我所知,大清并未能统治西藏,就算是川边的康定,现时也不能说就是大清的国土,朝廷只能协助治理,锡总督凭什么到人家的地盘上去索取?他想干什么?”
余德清道:“关键的问题是,赵尔丰不这么认为,康定府、甘孜县的衙门都是他设置的,他平叛有功,改土归流搞得很成功,多吉大人父子又都是驻藏大臣,他刮甘孜寺的地皮不算过份。”
赵子文张口就骂人:“狗日的,他以为他就吃定了?大哥怎么说?”
“大少爷黑着脸跟他说,要金子可以,只要昌台山有。甘孜寺所有人都可以去淘金,但前提是,要金子得拿银子来兑!既然是拿金子去保筑路权,那就得先把川商财团集资的去向查清楚,确认川路公司没问题,保证集资修路不会变更。”
“大哥也是,干嘛要顺着他说呀?这算什么条件嘛,川汉铁路关他什么事?”
余德清嘿嘿笑:“二少爷,你这会儿怎么又说川汉铁路不关他事了?那你把给杨铁山的股票还给我。”
赵子文打哈哈:“德清啊,潼川的状况跟甘孜不一样嘛。换句话说,我哥哥都到大清国门之外去讨生活了,他凭什么咬着不放嘛!”
余德清摆手:“算了二少爷,大道理我不很懂,不要越抹越黑好不好?大少爷给我们分析了,他提的那些条件,总督衙门很难做到,就算他做到了,就算川汉铁路形势大好,就算川路公司一点问题没有,但昌台山有没有金子不是他赵尔丰说了算,他要多少就给他多少吗?做他的春秋大梦!”
赵子文竖个大拇指:“对了对了,这就对了嘛!你余德清现在是王府半个当家人,我大哥离家这么远,你可得关照着点。”
余德清也打个哈哈:“闲话少说,出了潼川,大少爷也好,我余德清也罢,川汉铁路关我们鸟事,爱咋地咋地!不说这茬,翻过去!”
赵子文拱手,讪笑:“德清啊,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我们的根在这里嘛,合情合理呢,咱们可以帮着点儿。”
“你怎么又来了?打住打住。”
“你听我说完,洋人确实在搞小动作,这一点不可否认,筑路权一旦丢了,蒲大头的眉毛不好剪啊,要是把他惹急了,砸了洋行都有可能!他砸洋行事小,我们跟洋人的生意岂不就要遭殃吗?”
“岂止是遭殃啊!大少爷说了,牵扯到民族大义和整个川商财团的投资利益,顺和可以不做洋行的敌人,但决不能做民族的敌人,所以现在必须提前撇清跟洋行的一切关系!”
赵子文眉头一蹙,双手乱摇:“等等等等!说什么?一切关系?这么严重?”
余德清道:“赵尔丰去甘孜寺,开口就要一百万两黄金砸洋行,这说明什么?这就证明总督跟洋行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证明洋人抢筑路权已经到了臭不要脸的地步!洋人是抢食的,总督和川路公司是护食的,抢食的霸道野蛮,从上往下压,护食的一个代表朝廷,一个代表地方财团,二者看似为一体,但实则是尿不到一个壶里的两个矛盾的个体,一旦有了利益冲突、一旦抢食的捅到朝廷的痛处,朝廷一软塌,总督衙门就得把财团实力整明白、就得把川路公司整明白!这盘棋等于就是三足鼎立又三足对立,川路公司的问题能整明白吗?整不明白,筑路权就麻大了!筑路权丢了,川路公司怎么办?一闹起来,就牵扯到全川乃至于鄂湘两省财团的利益,牵扯到哥老会核心利益,就是要操刀子造反的节奏!跟洋行的生意还能做吗?不能做了!得揍他狗日的!”
赵子文很不淡定了,起身踱步:“哎呀,跟洋行撇清关系恐怕难,我们指望洋人买蚕茧啊,杨铁山闹了那么大动静,全民养蚕呀!断了这根弦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大哥有什么安排没有?”
“二少爷,洋人抢筑路权毫无顾忌,到了我们这里为什么这么多顾忌?大少爷说了,养蚕的事今年还能挺过去,明年挺得住就挺,挺不住就拉倒!明年到底会怎么样,谁也说不清,原计划的收花站不变,因为棉花可以自产自销,蚕茧站、厂房库房暂时都别动,西洋人如此放肆,跟他们翻脸是迟早的事,搞不好全省、全国都要跟他们翻脸!现在起,经营重点是盐粮棉花,厚积薄发,蚕茧要做好随时断桥的准备。”
赵子文沉默了一小会儿:“今年也就最后一季秋蚕了,到明年再说吧。那,你要五百劳工又是怎么回事?”
“孔萨王府要修水利,开挖一条人工河灌溉农田,这件事,老太爷已经帮我张罗去了。”
赵子文白他一眼,十分严肃地批判道:“德清,你怎么事事都要瞒着我?大哥进山是干什么的?要修水利,他完全可以帮杨铁山造福本乡本土嘛!”
“二少爷,有些事,我清楚你清楚,说破了就没意思了,更没有一丁点儿好处。王府修水利,每个劳工每个月至少可以挣十两银子,甚至二十两三十两都有可能,跟杨铁山修水利,谁给一个铜板?”
“二十两三十两?哎呀我的天呐,那好,我要说的就是,首饰垭不养蚕了……。”
余德清举手打断,赔笑道:“先紧着养蚕户是不是?”
“对呀!”
“二少爷,谁去都可以,这些劳工是我要用,工钱我开,跟大少爷没关系。但有一点我要先说明,甘孜寺的冬天都是大雪封山,冰冻三尺,很冷很冷,开挖河床必须在冬天进行,冬天一过,必须回来,等秋天再进山,身体弱了可不行。”
赵子文立定脚跟想了想:“没问题!”
“没问题?想清楚了?”
赵子文笑了笑道:“德清,你知道我为什么把养蚕户看得这么重吗?”
“为什么?”
“养蚕这个行当,全县乃至全潼川兴亡起落不知多少回了,哪一回都比不上这一回,这说明什么?”
“你说。”
“说明这些人对我赵家很信任,很看重!冷不丁地,说不养了就不养了,对得起他们吗?所以,有什么出路,一定要顾着他们。”
“行!我懂了,首饰垭的养蚕户,按户抽丁,一户一人。怎么样?”
赵子文点头:“好!兄弟你办事,我放心!什么都不说了,我走了,我去办我的事。德清啊,告诉大哥,叫他不用担心家里,天塌下来,有驮牛山顶着,地陷下去,有首饰垭撑着。”
“好!”
……
前不久,焦死人听到一个很不称心的传闻,说马王爷在成都犯了抢案,被抓进了大牢,他家的几个奶奶去向不明,生死不明。
谁说的呢?郑二娃。
郑二娃听谁说的呢?杨秋红。
过了没几天,郑二娃又说,马家那几个奶奶全是反贼余孽,都被官军杀了。
焦死人心痛得不得了,耿耿于怀、抑郁了快一个月了,现在憋不住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很想寻到马家去看看。
马王爷和刘三女子现在是翠翠最大的念想,也是他焦死人最直属的倚仗,他甚至认为,因为有了马王爷,郑学泰都再不敢欺他了。
要是刘三女子死了,这个倚仗也就没有了,没了倚仗倒没什么,翠翠少了一个姐姐才是最戳心的。
可是,翠翠是刘有地的女儿,她姐姐自然也是刘有地的女儿了,怎么可能是反贼呢?
胡说八道嘛!
焦死人如今没有以前那么愚笨了,他想的是,就算马王爷犯了案,下了大狱,也是在成都犯的案,最知道真相的应该是赵大少爷才对,杨秋红是怎么知道的?道听途说吗?
道听途说的事情怎么能信呢?要知道真相,最好是去问赵大少爷。
他很想去对门问问,可这种事,他也不好直接去问大少奶奶,赵家的其他人最近也都很忙,也没听见过成都有人回来的动静。
今天早上翠翠告诉他,早起她挑第一担水的时候看见一群骑牛的人去了赵家,她还听见他们说话了。
焦死人当时没觉察翠翠说话的怪异之处,还问她:“他们说了什么?”
翠翠道:“就听见一句,他们说,桃树园的人都是赵爷的族人,要不就是邻居,关系太近了,怕是不行。”
焦死人听了一个莫名其妙,问还有没有第二句,翠翠直摇头。
这话虽然跟马王爷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但这些人提到了赵爷,想必就是大少爷身边的人无疑了。
焦死人很用心,吃过早饭就到自家水田里去薅秧,总想听到回来的人都说些什么,好判断他们到底是不是赵子儒身边的人。
可几亩秧田都快薅完了,也没听到什么陌生人说话,更没有听到有关马王爷的只言片语。
他不死心,又接着薅第二遍。
半晌午的时候,好像看见赵子文急匆匆从外面回来,他很想跟去,又想到赵子文这一段时间都在家,好像没出过远门。
他犹豫了半个时辰之久也没拿定主意,不一会儿又见赵子文又和一个年轻人出来,从堰塘堤坝上走过。
二人边走边说话,虽然隔的有些远,说话声也不大,但焦死人却听了个七七八八。
只是,这些话听得他脑门子发蒙,心肝肚肠都打结了!
什么意思?不能养蚕了?为什么呀!这么好的生意都不作了,赵家出什么事了?
焦死人什么都不能想了,他赶紧蹚出水田,要当面问问赵子文。
可还没等他爬上路坎,人家已经走过了。
他爬上大路,看二人去得不远,撵了几步又站住了,因为那个年轻人折身走回来了。
焦死人看他走近,一弯腰,鞠躬作揖,结巴道:“请请问这……这位大哥,不,大爷,你是成……成都回来的的吧?”
余德清一愣,回头看看身后并无他人,方才拱手道:“你是跟我说话吗?”
焦死人见他给自己拱手,又鞠一躬道:“刚刚在田里,我听你跟二少爷说不养蚕了……”
余德清哦一声:“你都听见了?”
“听到不多,为,为什么呀?”
余德清呵呵一笑:“别着急,你要知道,蚕茧是卖给洋行的,那帮洋人很不是东西,大少爷不想伺候他们了,就这么简单。不养蚕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养蚕可以种棉花嘛。二少爷刚刚也说了,不能对不起养蚕户,你别的都听见了,就没听见这个?”
焦死人一听见不养蚕,脑袋就炸了,哪里还听得见其它,哭丧着脸道:“种棉花不能跟养蚕比,种棉花许多时候都得靠天老爷,天老爷哪里靠得住嘛。我女儿很会养蚕,这下没得养了,可怎么过哟!”
余德清看他灰败的样子,乐了道:“那么请问,你是谁?姓什么?”
焦死人被问住了,他看这个年轻人生得高大白净,穿着非常整齐,虽然对自己笑兮兮的,但脸神眼神都有一股子逼人的英气,似他焦死人这般丑陋腌臜的人,都不配跟人家说话。
余德清追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焦死人低下了头去:“我姓郑,叫郑良鱼,大少奶奶很知道我。”
余德清笑道:“那就是跟赵家关系很好咯?”
“谈不上,我女儿蚕养得好,大少奶奶很喜欢她。”
“那你怎么焉巴巴的?不养蚕了你可以跟我去山里修河堤嘛,银子不少挣就行,愁眉苦脸干什么?”
“修河堤?在哪里?涪江河吗?”
“不是,很远,在高原,每年八月去,四月回,知道高原吗?”
焦死人癔症了,半天放出一个屁:“那就去不了,女儿儿子都还小,怎么离得开嘛。”
余德清拿他没辙了,讪笑着道:“你这个人呐,郑良鱼是吧?好好种棉花吧,种出来的棉花,我回来收,保证不亏待你们。”
话落举步要走,没想到焦死人又叫住了他:“这位少爷,我想跟你打听个事儿。”
余德清道:“你说。”
“你知道马王爷吗?听说他在成都犯案下狱了,是不是真的?”
余德清直愣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女儿的姐夫……”
“你说什么?你也是马武的岳丈?”余德清感觉被他愚弄了:“马武的女人们除了三个姓蓝的,就只剩一个姓沙的,什么时候多出一个姓郑的了?”
焦死人道:“不,那个叫蓝枝的其实姓刘,她是永和富谷寺分堂刘六爷刘有地的女儿,她叫刘三女子,我女儿是刘家五女子。刘三女子我见过,第一次来找她妹妹五女子的时候,我没让她们相认。刘三女子跟马爷去了成都后,夏小姐跟刘四女子第二次来桃树园,我让她们相认了。”
余德清听说刘四女子,不明白也明白了,一时间觉得焦死人的问题让他不好回答。
马武这个人给他的印象虽然不是很好,但也差不到哪里去,至少,他把孔萨嘎玛弄出去,最后还是完好无损地还给了他,而且,杀沙虎也算是替蓝家姐妹和孔萨嘎玛报了仇。
至于想独吞金沙,贪是贪了点、贼是贼了点,但那是江湖人做江湖事,他余德清还造反血洗丰乐场、还抢了县衙呢!大家都是贼,是非对错,都是这个世道造成的,连赵子儒都说他三分邪恶,七分侠义呢。
余德清看焦死人有点着急,也有点萎靡,好像马王爷的死活对他很重要。因而不答反问道:“这样说来,马武跟你家算得上是亲戚,那你是担心马武呢还是担心刘三女子?”
焦死人道:“少爷,当然都担心,没有马王爷,我女儿的三姐姐四姐姐怎么活呀?还有,夏小姐是一个很好的人,也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了呢!我……我这个样子,也帮不着她什么,想去看一眼都不敢去。”
余德清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直接哑口。
焦死人又道:“马王爷这个人还是做了很多好事的,他遭了难,我好难受,总希望能有好心人帮帮他,可……唉……可怜我那女儿,刚认了姐姐,面都没见着,又丢了!”
余德清看他眼泪八叉的,心肠一软,安慰道:“你不要这个样子嘛,马王爷是死是活我不敢肯定,但肯定没有下大狱,他去了施南云崖,去找他的妻妾们去了,是我和赵三爷送他的马,看着他走的。”
“什么?他没下大狱?他们是骗我的?”
“成都城里面捉拿他的告示到处都是,归根结底,还是大少爷救了他,要不是大少爷的人脉关系,哪怕他逃到天涯海角也休想躲过官府的搜捕。放心吧,他死不了。”
“那……那……那……”
余德清道:“马武这个人,坏不坏?坏!好不好?好!他一会儿做坏事,一会儿又做好事,坏起来不是人,好起来不是东西,我们又怎么可能看着他走死路嘛!你这样,放心去马家告诉他老娘和刘四女子,就说马武在施南活得好好的,叫她们安心等着!”
焦死人连连鞠躬:“哎呀!谢谢大少爷,谢谢你,谢谢赵三爷,谢谢你们了!”
“我还没问你呢,刘家的五女子怎么成你的女儿了?”
焦死人又鞠躬:“谢谢少爷关心,我遇到五女子的时候,她爸爸被义军当成官兵杀了,我见女儿可怜,本是想收她做儿媳妇的,可后来觉得我那儿子不配,就当成女儿了。”
“什么?……义军?税义军?还是西路军?”
“这……?不晓得,反正是富谷寺那边过来的。”
余德清明白了,也自责了,刘四女子的遭遇他听说了。
都是义军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