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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云崖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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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氏医馆内,马武身上缠满纱布,左右胳臂和背部都被血水浸红,整个人扑躺在病床上,侧脸枕着头,眼睛斜瞟着旁边正和龙氏医馆老郎中说话的白褂子西洋医生。

    打门外进来俩人,一个粗布长衫,腰悬宝剑,另一个华服锦纶,衣冠楚楚,分明就是余德清和龙十三。

    见着这俩人,洋医生和郎中停止了说话,都静静地看着三人。

    马武则无脸见人,痛苦地扭动了一下,转过脸去对着墙壁。

    龙十三冷冷一笑,对郎中和洋医生道:“七爷爷,请你和约翰医生回避一下,我们有话跟这位说。”

    约翰见二人看病人的表情很不友善,提醒道:“龙少爷,病人失血过多,很虚弱,他需要休息。”

    龙十三横蛮道:“约翰医生,请吧。”

    约翰无奈地耸耸肩,起身走了。

    待二人出去,余德清掩上门道:“都说,人是个善变的动物,今天的马王爷和昨天的马王爷判若两人,让我非常看不懂,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马武对着墙壁道:“你也变了,我也觉得无话可说。”

    龙十三道:“无话可说?马武,你害死人无数,还无话可说?我听德清说,你的婆娘、姨姐、姨妹一个赛一个都是美人,她们的命、她们家人、家族的命和这批金沙的价值相比,你觉得哪个更贵重?”

    马武闻言,猛然坐起来怒道:“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龙十三冷笑,看看余德清不予作答。

    余德清反问道:“什么意思?我正想问问你,为什么打金沙的主意?”

    马武道:“废话。”

    余德清道:“就算你想发财,但你明明知道赵爷和我在帮助孔萨妹子,之后是不是应该放手?你为什么还要变本加厉地算计她?你以为你老子天下第一吗?提督衙门、捕快房都不是你对手吗?”

    马武哼哼道:“余德清,别以为你就是什么好人。”

    龙十三道:“至少比你要好。”

    余德清道:“我没说我就是好人,正因为我不是好人,所以很多事我都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但是,藏王府马队只是简单的商队,并非为富不仁之辈,猛虎堂抢劫杀人可以理解,因为他们是黑帮,你马王爷这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干得真漂亮!请问,你是哪条道上的?我们感谢你帮忙杀了沙虎,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财迷心窍,把施南蓝家也牵扯进来,你知道你害死了多少人吗?”

    这迎头一棒打得马武魂飞魄散,什意思?害死了多少人?他怎么知道施南蓝家?我害死了谁?难道蓝氏马队出事了?蓝蝶儿出事了?蓝群……

    龙十三见马武突然之间如丧考妣,落井下石道:“马武,你们已经抢了金沙,为什么不逃之夭夭,而是要赶尽杀绝?更甚至知道德清和赵姑爷插手了还要绑走孔萨嘎玛?你当官府都是吃干饭的?还是你的智商有问题?沙虎没这么蠢啊,怎么会听你的?难道是他活得不赖烦了自己找死?”

    马武道:“老子不想跟你解释那么多!”

    余德清冷笑:“不需要你解释,你是个什么人大家心里雪亮,不就是为了独吞金沙吗?绑走孔萨妹子不外乎就是要报复我,想让我知道他才是最厉害的。谁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一粒金沙没得到不说,反而害死了蓝氏全家!”

    马武从床上一蹦就起来了,暴喝一声道:“余德清!你说什么?!说清楚!谁害死了蓝氏全家?谁?!”

    话落挥拳就打。

    余德清任他打了两拳,反手一巴掌将他搧翻在地,喝骂道:“混蛋!说清楚是吧?我就给你说清楚!你算计沙虎的同时,又让蓝家人抢先挖走金沙,结果让官兵尾随跟踪,最后在施南云崖让崔东平人赃俱获,三千多官兵连蓝家祖宗的灵牌子都翻出来了。小同才蓝大顺是谁?你不知道吗?蓝氏全族五百余人全被官兵以顺天教余孽尽数斩杀,连一条狗都没留下!这就是你做的好事!这样的结果好不好?是你想要的吧?恭喜你,你成功啦!”

    马武暴怒:“你他妈说什么?再说一遍?”

    余德清道:“你他妈聋了吗?好,老子再跟你说一遍,你他妈害死了蓝氏五百余人!五百余人!王八蛋!”

    龙十三鄙视道:“自己挖坑害死自己家人,还有脸骂别人,啊呸!”

    马武这下听清了,趴在地上以头撞地,痛哭流涕,脑海里全是蓝蝶儿、蓝群蓝枝和张山李事光红顺的影子。一个个鲜活生动的影子一一从他眼前闪过,那是他这一生所有的一切,没有了他们,他还能活吗?

    全都死了?

    绝对不可能!

    这可能吗?如果可能,那么得有多少人该下地狱!

    余德清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凄然道:“在当初,我敬你是条汉子,古坟山分手我尊你一声兄弟,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蓝氏姐妹的身份?如果你告诉我,怎么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你这个混蛋!财迷心窍,害死蓝氏老小五百余众,我余德清恨不得一刀剁了你,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马武哭骂道:“你他妈放屁!蝶儿怎么会有这样的身世,她是施南土家族土司的女儿,跟蓝大顺有屁相干!”

    余德清闻言冷笑道:“就算她们隐瞒了她们的真实身份,但如果没有抢劫金沙一案,她蓝氏能被官兵抄个底朝天吗?连人家底细都不清楚就敢同床共枕、娶妻纳妾,还自诩什么浑水老戗马王爷,你他妈是个什么玩意儿!”

    马武哪里还能诋怼,感觉心肝五脏被乱刀剁成了肉酱。

    事到如今,已不由他不信了,这种事的发生几乎顺理成章!但重要的不是蓝蝶儿蓝群蓝枝骗了他,重要的是蓝氏五百余人的确是被金沙所害!

    余德清说到此处,痛大过于恨:“蓝氏姐妹认识你是她们最大的不幸!嫁给你是她们最大的悲哀!你这个人心机太深,深得让人心寒!赵爷说,给你十天时间养伤,养好伤滚回潼川,好好保住自己的狗命吧!这是孔萨妹子和我、还有赵爷和龙家上下为你死去的家人、兄弟以及云崖所有的亡魂唯一能做的了,至于其他,你爱怎样就怎样,好自为之吧。这件事你要是敢有半点迁怒赵爷和龙门的意思和行为,我回过头来一定亲自杀你!”

    龙十三愤恨道:“你们对他太好了,他杀了沙虎不过是想独吞金沙而已,更何况,他才是算计孔萨姑娘的罪魁祸首!”

    马武脱口道:“放屁!老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蓝家姐妹报仇!为了灭猛虎堂!”

    龙十三冷笑,反唇相讥道:“就算这样,那么金沙呢?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发财!捉拿你的告示满大街都是,要不要到衙门去证实一番?”

    马武道:“谁叫你们把老子扛回来的?你可以把老子交出去领赏!”

    龙十三还要说,余德清举手制止。

    马武道:“余德清,你他妈也是江湖人,江湖营生你也没少干,鬼知道你他妈会冒出来多管闲事!你他妈管了也就管了,要是你选择跟我走,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余德清蹙眉,龙十三道:“呵!简直不可理喻!你怎么不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太想发财造成的呢?也不称称自己的斤两,当天在九眼桥你们的罪恶就已经不是秘密,你以为劫金沙就是囊中取物?龙门都不敢强取,你算哪颗葱?要不是赵姑爷处处留情,就凭你劫走孔萨嘎玛这一条,龙门早就把你碎尸万段了!”

    马武道:“你是不是屁话太多了点?现在赵子儒没在这里,你可以动手了。要是你没胆量杀人,就去叫官府来拿老子,老子不活了!”

    余德清鄙视道:“不活了?你有脸去死吗?有脸去见蓝氏姐妹吗?你敢死吗?把你那瞎眼老娘留给谁?为了蓝氏姐妹,我本该一刀宰了你,但一想到刘四女子和那个双头娃,就觉得那样太便宜你了。”

    马武又被戳中心窝,死对他来说,确实是最昂贵的消费,他死就等于杀了他的老娘,可他不死,自己都觉得天理难容!

    想想蓝蝶儿,想想蓝枝,再想想那个最戳心的蓝群,马武把天底下该死的数了一遍,怎么数第一个轮到的都是他自己。

    最爱的女人死了,最爱自己的两个女人也死了,还剩最后一个生自己养自己也最爱自己的瞎眼老女人在那儿睁着瞎眼张望守候,死,与她们重逢,与她隔绝;不死,与她重逢,与她们隔绝。但是老娘始终就是一个不能逃避又不能选择的命题,生而为人子,先老娘而死是大不孝,他必须要为老娘而活着!

    死方不负为人夫,生而同床,死亦同穴,这是自己曾经的誓言!违背誓言,来世做猪狗!

    生死两难!

    想起从前,想起被蓝蝶儿骑在胯下、想起跟夏金婵离奇的结合、想起蓝枝、想起跟蓝群的拥抱和承诺,从情有独钟到左拥右抱、到对银子的欲望、对金子的欲望,这一切来得好快、变得好快、败得好快、也去得好快!

    痛心啊!可是,一切都不可能重来,如果能重来,他情愿一辈子都不在她们生命里出现!

    余德清恨马武恨得咬牙,明知道他此时心已经死了,任何数落指责都已经没有意义,但每到住口想要离去的时候总又忍不住想要多谴责几句、多发泄一通,连龙十三都觉得他过于婆婆妈妈了。

    到后来发觉马武没了反应,龙十三进前一看,苦笑道:“德清,这王八昏死过去了。”

    余德清冷哼一声,踢了马武一脚,举步就走,待走到门口又转过脸对龙十三道:“十三少,身上有银票吗?”

    龙十三愕然。

    余德清又道:“这王八必是要往施南走一遭的,我虽恨他,但也希望他去给死者一个交代。”

    龙十三无语,只得掏银票……

    不知过了多久,马武悠悠醒来,窗外是一场绵长的夜雨,淅淅沥沥、迷离又凄凉,凌乱无休止地敲打着房顶。

    他僵尸一样趴在床上,泪水湿透了床单,伤痛已经变得麻木,心痛犹如钢刀刮骨,肝肠寸断。

    屋檐水滴滴答答,每一滴都在洞穿他的心肺,眼前尽是蓝蝶儿凄惨的笑容、是蓝枝顾盼的眼神、那雨声正是蓝群哀怨凄楚无休的诉说……仿佛一切韵响都在剜他的心,割他的肉,又都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他咬牙爬起,幽灵一般蹭到窗前,推窗望着外面无尽的雨夜,对着北边痛哭流涕,哽咽呢喃道:“蝶儿呀,我不该让你走啊,没有你,我怎么活呀……蝶儿!蓝……群!蓝……枝啊……”

    完了痛心疾首,对着墙壁拳打脚踢,大骂马武王八蛋,甚至把自个儿的祖宗八代都掏出来痛骂了一顿、拳打脚踢了一番。

    这一夜,医馆里鬼哭狼嚎,骂声不断,动静不小。

    到了第二日,医馆里的人发现马王爷披头散发、满身是血、且鼻涕滂沱、口中喃喃自语,一个劲念叨:“她们在云崖等我,她们在云崖等我,她们在云崖等我……”

    马王爷疯了!

    消息很快传递到龙家老宅,所有人为之震惊,特别是孔萨嘎玛。

    马武此人,何其不要脸的一个人,竟然疯了?为金沙发疯吗?不应该呀!为了他的女人?也不是他性格呀!

    细一想,人心难测,男人为金钱美女而神经错乱者不知凡几,他这样的人,老丈人都能一刀劈死,还是不要去琢磨他为好。

    赵子儒叹道:“我原本想等他养好伤才送他出城,没想到,他倒是个多情种子,这样哪里还养得好伤,得尽快让他去他想去的地方,否者,他会死在这里。”

    赵老三看向余德清,余德清面无表情,默然无语。

    莫道是一瞭众弟子,眼光落在税猛身上道:“念在相识一场,猛子,给他一匹马,送他出去。”

    税猛道:“他都这样了,送出去还不是死在路上?”

    莫道是敌视他道:“难道让他死在这里?”

    孔萨嘎玛耳闻目染,被刷新了认知,那就是说……

    赵老三起身道:“还是我跟德清去吧,这种人,这时候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鞭子!只有鞭子才能让他知道他自己是个什么德性,放心,他属狗的,狗有九条命,哪里这么轻易就死了。”

    余德清因为蓝氏姐妹,很不愿意去,但是赵老三点名要他去,只得勉为其难跟了上去。

    二人牵马徒步,刚进医馆院子,见一疯癫野汉突然从角落里窜出来抢夺马缰,余德清伸手就是一巴掌将他搧翻,怒骂道:“你他妈吃屎的狗不断那条路!”

    马武仰躺在稀泥地上,一见余德清,一把鼻涕一把泪:“她在云崖等我!她在云崖等我!她在云崖等我!……”

    余德清举拳又要揍他,赵老三一把拉住,啐了马武三泡口水,学着他的样儿鄙视道:“她在云崖等我!她在云崖等我……死起脸不要!还好意思装疯卖傻,我要是你,撒泡尿淹死自己得啦!还好意思说她在云崖等你,瞎眼的东西,现在知道人比金子贵了?”

    说完,把自己的蓑衣斗笠咂给他又骂:“她死在云崖全是拜你所赐!你也去云崖死吧!死远点儿!莫要脏了老子龙门这块地方!”

    马武一抹脸上的鼻涕和雨水,目瞪二人的恶相,躲避夜叉似的爬起来,猛一翻身上了马背,嘴里依然哭叫道:“她在云崖等我!她在云崖等我!她在云崖等我!……”

    叫到后来,马蹄声远,隐隐的哭喊仍然响在雨里……

    这一场雨连续下了几天,下得江桥门遍地黄汤、一路烂泥,下得所有人的心里都长满了青苔,守城的兵卒没有人想得到那个骑马的疯子就是江洋大盗马王爷。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天阴如斯,夜雾沉沉,马武一步一爬,终于爬上了云崖山腰。

    抬眼望去,昏昏黑黑,木楼群空寂无人,阴风阵阵,尸横遍野,腐臭刺鼻。他游目四望,爬行其间,扑面的苍蝇,满地的蛆虫,爱人、兄弟,尽皆成了这里的腐尸臭肉!

    依照记忆中的衣着搜寻,努力辨认,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他终于找到一个类似自己最心爱的那个人。他不敢挪动她的遗体,瘫倒在她的旁边,任蛆虫爬上自己的面颊,钻进自己的鼻孔。

    那是爱人肉体的延续、是她不死的游魂,要与他做最后的抚摸、最后的亲吻,他唯有默默感受、默默地回味、默默地倾听。

    伤心过处,肝肠俱裂,仿佛间,眼前尽是,入画的容颜,一颦一笑,不尽温柔……耳内尽是,凄风楚雨、莺泣乌啼。

    夜黑如魅,山林觫觳,似有人在呜咽吟唱:来时候齐比翼莺燕双飞,临别时人未走泪水先流,看一眼我的郎啊你回一回头,回一回头!你说过来年花开云崖相约,我只盼连天雪霁春风化雨日,独自在云崖顶上等云郎归!……最难忘夜漫长路也漫长,你走远她也走远云在天边,唤一声我的爱人呀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咋不见往日欢颜云崖相候,只剩下青山未老春江水倒流,只剩下黑夜迷离笼罩九州……

    就在此时,夜幕下林隙间一阵嗦嗦轻响,一团黑影幽灵一般蹒跚而去,留下一串隐约的哽咽声。

    那黑影顺着林中山岩缓缓落下一段斜坡,最后在一片新坟堆前停下,坐地而泣,一边嘤嘤道:“妹妹……他来了……你看见了吗?那个你最想的人就躺在你躺过的地方……你没了,姐姐心枯了,也不想爱了,对不起,我不能留下来照管他,就把他丢给蓝枝吧……”

    黑影伸手入怀,掏出一只银手镯放于坟前又道:“妹妹,姐姐这只镯子留给你吧,我也在你房里留了书信,他应该会看得到的。他来了,我也该走了,就让他掩埋族人们吧……如果有一天,他找到云崖峰顶,也许就再不会为钱财去亡命了,你看到他的时候,请你告诉他,他的家在潼川,他的根在涪江河畔,只有生长之地才是世外桃源、有妈的地方才是人间天堂,妻贤子孝才是人间最大的财富,请他带蓝枝和孩子离开……”

    言及于此,骤然止住哭泣,起身对着乱石坟躬身合十伫立片刻,又转身合十面对木楼群伫立片刻,完了晃亮火折子点亮风灯,毅然离去。

    这盏灯顺山直下,用了好长时间走下云崖,跨过狭窄的沟涧,拣仙女山林中隐约的草径逶迤而上。黑影犹如萤火虫一般来至一个极为隐秘的山洞口,把风灯在洞口绕了绕喊道:“师傅,我回来了。”

    山洞不深,里面的光线非常昏暗,一盏油灯在石壁上犹如画中的光点,里面的陈设,除了石头床铺上的草链子、被褥和日用工具外,其它一概为石头。

    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从洞中传出:“见着你要见的人了?”

    这声音虽然轻,但山洞的回音却很大,令那如画中的光点闪了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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