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老鹰抓住鹞子的脚
蓝蝶儿一觉醒来,房顶上叮叮叮响,竟然又下起了小雨,伸手一摸,身边的男人已经不翼而飞。
不知怎么的,今天特别的慵懒,很不想起床,想了几回要爬起来,最后还是一翻身又躺着不想动。
门一响,蓝群端着个碗进来,进门就叫道:“你这懒猪,起来。”
蓝蝶儿居然撒了一个娇道:“嗯,不!”
蓝群温怒一笑道:“多大个人了,你还发嗲吗?快起来吃饭,老娘还在带娃呢!”
蓝蝶儿躺着不动,闭着眼睛道:“嫂嫂呢?蓝枝呢?金婵她俩呢?”
蓝群道:“人家几个老早就出门啦!就你这个懒猪还躺着不动。”
蓝蝶儿双眼一睁,翻身爬起道:“什么呀,下了一夜的雨,路上都是烂泥,她们她们能去哪儿?我们的爷也跟着去了?”
蓝群道:“你的爷呀?好像没一路,说是去县城有事。放心吧,张山李事一人牵一条牛,送她们去的。”
蓝蝶儿眼睛一眨,啊一声:“哎呀,骑牛去的?丑死啦!”
蓝群道:“丑怕啥?只要能找得着。”
“哦哟!蓝枝找妹妹去了?”
“没跟你说吗?”
“除了老娘,谁跟我说了?我的天呐,怎么叫金婵不叫我呀?”
“是金婵不让惊动你,要你好好歇着。”
“骑牛找妹妹,多好玩呀!怎么不叫我呢?真是的。”
“那你这猪怎么赖床上不起来呢?”
蓝蝶儿嘻嘻笑:“那……我们家爷呢?也骑牛去找姐夫了?”
蓝群巴掌一扬,着势要打,蓝蝶儿赶紧又撒娇道:“哎呀姐姐,人家都病了,你还下手?”
蓝群愣她一眼,骂道:“瓜女娃子!”骂完把碗放到床头柜上,撩开蚊帐坐到她床边,伸手去摸她额头道:“病了?我看看,什么病?”
蓝蝶儿道:“相思病,我得了想姐夫的相思病。”
蓝群手一伸就到了床单里面去收拾她。
蓝蝶儿咯咯笑着,一把搂住她的脖子紧紧抱住,还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蓝群红了脸骂道:“死女娃子!你把我当成谁了?快起!”
蓝蝶儿看她娇憨羞怯的样子,又亲一口道:“好美的美人儿!那个蠢猪也不知道来抱,好蠢的人咯!”
蓝群气得,整个儿压到她身上,又捏又胳肢道:“你这个坏东西,起不起?起不起?”
蓝蝶儿被他胳肢得咯咯大笑,满床乱滚,不住求饶叫饶命。
蓝群把她折腾得差不多了,一翻身躺下去,眼前突然出现马武一手抱一个的情景,心里一阵失落,居然躺那儿出神。
她出神,蓝蝶儿也出神,俩人都望着屋顶出神。
出了半天神,蓝蝶儿叹了口气道:“唉,你说,到底怎么回事,这才几天啊?我昨晚居然梦见他来娶你了,抬着大红花轿,那唢呐、那锣鼓,那迎亲的队伍,乌央乌央的,他就坐在那马背上,大红的袍子,那小样儿威武极了……”
蓝群自然明白她说谁了,骂道:“狗屁!你那叫同床异梦,爷就睡在你身边,你敢梦见别的男人?”
蓝蝶儿道:“屁!我这叫皇帝不急太监急,谁让我的美人姐姐还没嫁出去呢?你算是不知道他把你抱上花轿的时候那个色相,我都怀疑自己是怎么梦出来的!”
蓝群噗嗤一笑:“你一天就知道想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怎么没梦见他呢?就算一见钟情,也还该有个过程是不是?”
蓝蝶儿道:“你这个白眼狼!谁一见钟情呢!我替你心都操碎了,你不知道吗?”
蓝群直接拿话岔开道:“我昨晚也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片茅草树林,无边无际,好像我就在天上飘着,在那树尖上游玩。那树,那草,青蓊蓊的,不见开花,也不见结果,我就在那儿捱不着地……一转眼,仿佛又到了家门前那片草坪,还是那么青蓊蓊的,你还是七八岁的那个样子,在那里背书呢!我还是飘着的,怎么喊你你都不理我。又看见我爸爸和你爸爸都骑在骡马上,他们又在那儿点兵呢,放牛林子里的骡马锦旗,翻山倒海,兵士们腾云驾雾,天将一般,跟对门仙女山黑压压的清兵打得不可开交……”
这席话说得很慢,有一句没一句的,仿佛所有景象跟在眼前没什么区别。
蓝蝶儿睁着眼睛等着她继续,等半天没声了,爬起来一看,蓝群一脸泪水。
蓝蝶儿好一阵癔症,心里哀叹,怎么会飘着呢,我也不会让你飘着。要说想家了,可谁不想啊?你以为只有你想吗?也不知家里怎么样了,家里人都在干嘛,他们都……
不能想,光想有什么用?蓝蝶儿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又狠狠吐出来,猛地从床上站起来,弯腰把蓝群拉得坐起,屈膝跪下把她抱在怀里道:“姐!我们回家,谁也不等了,让他想见再也见不着!他当谁家的大美女都给他养着等着他似的,滚一边去吧,天涯何处无芳草!”
蓝群推开她,一抹泪道:“你才滚一边去,你当我跟你一样,想得那么歪七歪八。”
蓝蝶儿哑然失笑,发觉自己也太二了,她正伤心着呢。但无论如何不能像她一样多愁善感,再呆在这里搞不好要陪她哭一场。
蓝蝶儿跳下床端起碗来西里呼噜喝了个碗底朝天,然后道:“我吃完了,这下该出去了吧?”
姐妹俩出得门来,蓝群拿碗去厨房洗,蓝蝶儿看见瞎老婆婆坐在堂屋门口的阶沿上,眼睛直直望着东边,在她大腿上的双头娃非常安静,祖孙俩就像一尊雕塑。
这家人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都死气沉沉的呢?
蓝蝶儿走过去,抱过双头娃来问道:“妈,你在想哪样?一动不动,看着好吓人。”
瞎老婆婆道:“我这个瞎老婆子能想哪样?我看不见,又总想看见点什么,就是这个样子。你今天怎么睡懒觉了?是不是不想动?”
蓝蝶儿不好意思起来,在老人婆面前,媳妇睡懒觉是要挨训的,所以赶紧腾出一只手,拉把椅子挨她坐下,陪上笑脸撒起娇来:“嘿嘿,妈,你该不会训我吧?”
瞎老婆婆也是神情懒懒的,淡而无味地说道:“我是本想训你的,又想你们同房这么久了,不想动就是上身了,我还能训你吗?”
这老婆婆说话老不正经,窘得蓝蝶儿一翻白眼:“妈诶,你想一手抱几个?可能你要失望哦,我哪那么快就上身了,我是想家了,想你亲家公了,想你亲家母了。”
瞎老婆婆哈哈笑起来:“你这个鬼灵精怪的妖精,你就说想你妈了想你爸了不就是了吗?还非要往我瞎老婆子身上绕一圈子。不就是想回家吗?想好啦?什么时候走?”
蓝蝶儿微微张嘴嘿嘿笑,撒娇道:“走是想走,走了又怕这个娃被冷落了,她好可怜,舍不得。”
瞎老婆婆伸手摸着她的脸来捧着,既爱怜又叹气:“我晓得你好,再舍不得也是要回去报平安的,这个娃娃又不是你生的,不关你事,你只管走你的。再说,她长两个脑壳,天天痴聋憨哑的,天晓得她能活好久,你还是不要念着她的好。”
蓝蝶儿感觉心脏被人摘了,鼻子眼睛都发酸,禁不住低头看着双头娃。那娃两个脑袋像两个半丫儿并结的核桃,半开半合紧密连在一起,两张脸一前一后,看得见这张,看不见那张,给蓝蝶儿留下一个难以接受的中间,看着让人巴心巴肝的痛。
蓝蝶儿诅咒,老天爷造人怎么懒成这样,你再多努一把力,再加一把劲,把她俩分开,让她俩各自拥有一个完整的个体,成一对双胞胎不行啊?
龟儿子,连老天爷都学会欺负人了。
瞎老婆婆重复道:“你走你的,把她交给我。你别看金婵年纪小,她骨骼生得比你宽,可能上身比你快得多,我眼睛看不见,做不了别的,只能照管这个娃了。”
蓝蝶儿感觉这话有点儿怪,好难解读透彻:“妈,现在情况变了,爷不去施南了,他要在成都干大事。他身边不能没人,得让金婵跟着,省得他到处惹事。金婵上身快就更不能跟爷分开了。你叫我走,又叫我把娃留给你,难不成你不想跟我们走?”
瞎老婆婆道:“现在是变了,这个家不穷了,日子能过了,那祸害把周围的关系也都缓和了,我们没必要躲。你回娘家住一段时间就跟着赶回来,没必要留在那里折腾。”
蓝蝶儿瞪大眼睛道:“你不去见亲家了?”
瞎老婆婆又叹气:“金婵要走,我就更不能走了。”
蓝蝶儿急道:“妈诶,说好的一路走,你这是要干啥呀?我给你说啊,你不走,谁都走不了。”
瞎老婆婆道:“我怕山高路远病在路上,老死不还乡。”
蓝蝶儿一口气硬生生咕噜一声哽咽进肚子,感觉把肠子都顶痛了。
瞎老婆婆又道:“蝶儿啊,人这一辈子就像树上结的果果,经过一春一夏一秋,什么都到尽头了。果果要是到了冬天都挂在树上不掉,跟掉了又有哪样不同?所以啊,我看透了,有些东西不管你怎么舍不得抛不下都拗不过天老爷,还是该舍的必须要舍下才好。我老了,眼睛不相干,还是守着自己的老窝才踏实。”
蓝蝶儿又被这话捅一刀,怎么拿树上的果果来比人生呢?有道是瓜熟蒂落,这是自然,果果哪有人的感情那么复杂,那能比吗?若这也能比,那女儿家嫁了人就是落了地的果果了,落了地不可能再回到树上,那还怎么回娘家?
“妈诶,你就舍得下我?”
瞎老婆婆嗔道:“这话怎么说的?你又不是不回来,什么叫我舍得下你?你们呀,就像窝窝里头出壳的雀儿,我就像那守窝的老鸦,你们长大了,不可能一直呆在窝里不出去刨吃食。飞吧,你们能飞了,飞出去,我有了盼头,反而过得清净安身,这有哪样不好?再说了,老鹰抓住鹞子的脚,我想走只怕是走不脱,全都走了,这一窝篼两个傻子、一个残废,你又给她弄两亩地,那刘氏她就是八爪的螃蟹也爬不过来。”
蓝蝶儿想笑又想哭,这老婆婆真没意思,一会儿比果果、一会儿比雀雀、一会儿比螃蟹,没有一样不往人心窝子里戳,说来说去,说出这样一个结果来。
不过,刘四女子的确是太苦了点,她苦生个娃更苦,这个家要真是只留下她一个正常人,谁知道后面还会有多苦。只是,这老婆婆双眸不见,留下来不也是她的累赘吗?
父母在,不远游,上了书的伦理纲常,撇下老娘,拍屁股走人,这如何使得?看来,去施南,最多只能回去报个平安,至于走马帮,只有看自己男人的了。
……
昨夜的雨下烂了一路的泥,张山李事背着斗笠、打着赤脚,一前一后牵着水牯牛在泥泞里走着。两条牛的背上都架着一副篮子,金婵小芸一副框,四女子蓝枝一副框,四个女子都把斗笠前倾遮住半张脸,躲避着沿途过往路人稀奇的目光。
好在张山李事脸上都贴有太和恶人的标签,路人们只能看,却是没有一个敢嬉笑谈论的。
从孔雀桠下来,顺河边一直往上游走不过二里,又左拐顺入河口进沟,前面的李事为了避开路人,干脆抛开泥泞大路,选择排洪道溪边走。
这就很利于说话了,张山最先开口问道:“大嫂,按你说的,当初你们遇到贼子的地方应该是在武南某个垭口,你怎么确定五女子会在桃树园?”
四女子还没想到如何开口,蓝枝先问道:“那地方离桃树园还很远吗?”
李事道:“当然远了!武南有很多垭口,你们在哪个垭口出的事又不清楚,黄果垭和土地垭几乎挨着,这俩垭口离桃树园最近,但至少也有十里路,那时候五女子既然只有七岁,那她怎么可能到得了桃树园?我看我们不如去土地垭问一问,也许机会大一些。”
蓝枝茫然了,看向四女子,四女子道:“那一年我落在贼子手里的时候,在桃树园一座山上住过两天,那时候我就觉得五女子一定在桃树园,我们还是去桃树园找好不好?”
张山笑道:“因为你们想嫁去桃树园,所以你到了桃树园就认为五女子会在桃树园,这是一种错觉。”
四女子道:“不,我当时好像听到过五女子的哭声,就在那座山的对面,我当时想喊她的,可是那边有炮响,好像在杀人,我就没敢。”
蓝枝兴奋了,追问道:“真的听见了?”
四女子点头道:“我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喊,魏氏勾搭贼人要杀我,反被贼人杀倒啦!大家快来救我呀!”
蓝枝一下又憨了,看张山时,张山眉头一皱,呵呵笑起来问道:“魏氏?你说的……该不会是郑学泰跟魏氏通奸那事儿吧?这个全县人都晓得,郑学泰还是马哥从大牢里捞出来的。你说的……好像不是一年的事吧?”
李事道:“郑学泰的案子是蒋黎宏判的,当时魏氏好像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四女子辩证道:“是大天干那一年。”
张山道:“这就对了,你听到的是光绪二十八年发生的事,我们就去桃树园。哦,最好去找郑学泰。”
四女子目露神光,兴奋异常道:“对!是有这么个人,唐娃子说这个人就是郑老爷!”
小芸笑起来,夏金婵问:“有希望了?”四女子道:“小姐,很有希望!”
李事道:“只要人还在,当然有希望,射洪就这么大,找个把人还找不着?”
蓝枝道:“有希望没希望还很难说,就算找着了又能怎样?带走?人家主家答应吗?”
张山道:“老子要带人走谁敢不答应?大不了舍几两银子。”
蓝枝道:“这个不行,人家当初收留她可是一番好心,现在她大了,强行带走不是抢人吗?”
金婵道:“只要小妹愿意走,十两百两二百两五百两都由我来出,如果小妹不愿意走,主家也不愿意放,那就证明是有情有义的人家,可千万不能硬来。”
张山道:“嫂嫂,找到了就是要一家带到城里安家,谁能不愿意?何况是亲姐姐的家。”
金婵哦一声:“就算是这样,也不能说就绝对成,人活一口气,有的人尊严比什么都重要,有钱有权有势力也不能百事可为,以势压人就叫欺负人。张山兄弟,切不可胡来。”
李事道:“嫂嫂,那要看这家人过得怎么样,如果他穷之而不堪,死要面子活受罪,那就由不得他。”
蓝枝道:“不,只要找着了,知道她在桃树园就行,我们偷偷看她一眼就好。”
四女子道:“不!我要她晓得我在哪儿,她有啥子事好来找我,我今后也好去找她……”
蓝枝眼睛一瞪道:“四女子,你不听我的我们就不去找啦!不是跟你说了吗?马家已经够乱了。”
四女子咬咬嘴唇道:“三姐,你要走了,你们都要走了,唯独知道一个妹妹还在世,你不要我们相认吗?万一她要饿死了你也不救?”
蓝枝口吃,你你你半天没你出来。
张山笑道:“那倒不至于,桃树园有赵家,大饥荒都没饿死过人呢。”
四女子道:“桃树园还有郑家,谁知道她嫁哪一家的?”
李事道:“是该认,万一不在赵家,落在郑家手里呢?郑学泰那王八日的可不是个好玩意儿,我听说郑家人就没有不欠他印子债的。”
张山道:“不一定,桃树园这一年栽桑养蚕,日子都过得好得很呢。”
蓝枝道:“都不许争了,到那里再看,反正不许给爷添累赘!”
李事道:“嫂嫂这是什么话,你有几百亩田地呢,谁不说你是地主婆。”
蓝枝道:“那也不行!田地说白了都是爷的。”
四女子不吱声了,眼泪汪汪的。
金婵道:“蓝枝姐姐,我认为妈的意思才最重要,她老人家既然开了口,那就是要嫂嫂和你都能在马家过得开开心心的,不要说什么累赘不累赘,你吃饱了能让妹妹饿肚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