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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一条道走到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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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后堂出去,蒋黎宏一路都在想,赵家应该也知道如今衙门的困顿局面,路股不能只卖认购股,官股租股是府衙授意的,县衙不得不卖,不等于说民众反对就不卖了,全民皆股这一步不得不走。

    实际上,蒋黎宏自己也知道,今天去赵家,必要时是要做出一些妥协的,不妥协,赵家的门也敲不开。

    不过,要看妥协到什么程度。

    出得门来,果见猪招官粗布长衫,一双马口鞋,就站在门口。

    见他出来,猪招官立即前面引路,过大街,直接上斜坡往垭口上去。

    上了西山坪,蒋黎宏道:“不是说周大人也去的吗?他人呢?”

    猪招官道:“老爷怎么说他呀?他在家排老二,百家姓排老五,走哪里都夹枪带棒,周仓的二娃,老爷休要带他。”

    蒋黎宏见他变了一个人似的,见了自己礼节都没有了,说话也轻浮,不再唯唯诺诺了,把平常挂在嘴边的大人改成了老爷。

    看来是把他骂狠了,他脾气见长。

    不过,这世上的有些人天生就是木鱼、就是牛皮大鼓 ,就得天天敲打。

    当下哼一声道:“我知道你们的用意,这个时候带我去赵家,不外乎是想改变点什么。我告诉你,能改的我自然要改,不能改的,无论如何都不会改!”

    猪招官头也不回道:“我当然知道,大老爷你若要改变,哪里不去也能改变;老爷若不想改变,走遍千山万水也不会改变,这是你的个性。但我认为,大老爷要改的恰恰就是个性。”

    蒋黎宏哼哼道:“我的个性跟朝廷大事无关,没有强硬的态度,怎么推行政令?你明知有些东西不能改,改了只会一改再改,最后改得一塌糊涂,你要我怎么改?就算去了桃树园,我也只能保证好好说话,不能改的也改不了。”

    猪招官道:“大老爷也不要把结论下早了,强对强,硬对硬,刀对刀,枪对枪,只会两败俱伤。在衙门办事,头顶上那一块东西太重,太死板,改变哪里都不合适,这就限制了老爷的行事做派和人格魅力,让老爷失去了很多机会。出了衙门,少了许多束缚,许多时候,柔能克刚,笑比哭更能解决问题。这一点,大老爷应该比谁都明白。”

    蒋黎宏道:“那要看对象是谁,有的人愚不可及,你对他笑,他还以为你是傻冒,是怕了他!你们这个地方,拉帮结派,本身就很难治理,你叫我对人人都笑?我笑了,他们就都买股票了?”

    这种话,翻来覆去已经说很多遍了,再掰扯下去,没意思。

    一句话,不是态度问题,而是额度问题,衙门股额不减,民众吃不消!而这位大老爷偏偏一根筋,认为五两银子是小事,好像他为全县人开辟了多少生财之道似的。

    猪招官劝不动了,再不作答,你要一条道走到黑,那我今天就陪你,一条道走到黑!

    他不答,蒋黎宏只当他被说服了,两人闷声不响,只管赶路。

    顺着草坡林子中的蜿蜒小路一直往下,大约三五里,走到一处垭口,垭口上出现三条路,来来往往有脚夫和行人经过。

    猪招官毫不犹豫跟行人往右一拐,取下山路往西北边去了。

    行人几乎都是送粮食的脚夫,重担在肩,又是下山路,除了嘎叽嘎叽的扁担响根本就没人说话。

    走了好长一段,道路一拐,又向左前方延伸,看样子是要顺山腰从山头走到山尾。

    走到山尾,太阳当顶,火红热辣,洒在山道林荫里时明时暗,道路不陡,但时上时下、坑坑洼洼很是曲折,走得蒋黎宏大汗淋漓。

    过了这山,又转向那山,九曲十八回,要走的路好像无尽无头。

    又一个时辰之后,蒋黎宏感觉到饿了,脚底板疼痛异常,脚趾头有了血泡,走起路来很不适应。

    他知道去首饰垭的路很长,但这条路也太他妈长了,转了不知几道弯,翻了不知多少道梁子、多少道垭口。

    也是奇怪,这一路走来,没有见一个卖吃食的不说,连一个卖茶水的都没见着,猪招官偏偏又走得很快,始终紧跟在脚夫的屁股后面不肯落下。

    他不落下,蒋黎宏只得咬牙跟上。

    蒋黎宏不得不佩服这些脚夫,满满的小麦担子压在肩上怎么样也得有百来斤吧?这一路走来没有二十里也有十七八里了。为什么就没人停下来歇口气?

    蒋黎宏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而且是山路,不过他估计,此去首饰垭应该不会太远了。

    如此,又一道山梁下来,竟是到了一个小镇,大路口一块界碑,赫然写着中兴场,路边一家客栈,也有一座茶肆,茶肆门前一条黄泥路横穿一片秧田,直通对门山林。

    前面的脚夫们一声吆喝,在茶肆门前先后放了担子,吵吵嚷嚷要茶喝。

    蒋黎宏脚板痛苦、腹中饥渴,抬头看天,太阳往西打偏,下去快一丈了。

    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中兴场好像跟首饰垭不是一回事呀!

    没想到前面的猪招官这时也突然回头跺脚道:“唉呀,老爷,走错路了!”

    蒋黎宏一愣,继而眼睛一瞪,怎么个意思?老子把脚底都磨穿了,竟然走错了?!

    可是,他是大老爷,得讲究点儿体面,压着脾气道:“怎么回事?”

    猪招官连连作揖道:“我感觉,好像方向都走反了……”

    蒋黎宏劈头质问道:“感觉方向走反了?一反反了二三十里?县城去首饰垭你走了几十年会走错?”

    猪招官我我我,我半天没我出来,急得直擦汗。

    蒋黎宏杀他的心都有了,如此炎热的天气,二三十里山路,走得浑身湿透,骨头散架,竟然是反其道而行之!再走回原地都会要人命,还怎么去桃树园?

    茶肆里的脚夫听得清楚,看得明白,纷纷笑起来。

    好事者问道:“两位这是要走哪里呀?怎么会走反了?”

    猪招官很不怕丢人似的,老老实实回道:“我们要走首饰垭。”

    脚夫们哈哈大笑,那茶倌道:“哥老倌,这里过去翻几座梁子就是马路崖,到马路崖就快到三台山了,离你说的首饰垭偏了五十多里,八帽子远啦!”

    蒋黎宏闻言肺都气炸了,可偏偏,这时候肚子咕咕叫,嗓子里冒青烟,他出门从来不带银子的,这时候太需要两碗茶,一碗饭了……不!三碗饭三碗茶!要吃饭喝茶还得靠猪招官掏银子。

    这还不算,要往回走,还得花钱雇滑杆,要不然,三十来里路,得爬回去!

    猪招官这时格外愚蠢,既不说喝茶,也不说吃饭,根本就不说往回走的话,杵在那里已经成木桩了。

    两个人就僵持着,蒋黎宏是大老爷,面子第一位,强忍着不发飙,等着猪招官开口叫他喝茶吃饭,然后再说往回走的事。

    猪招官偏偏不开口,全身上下摸了一个遍,最后苦着脸道:“老……老爷,我……我忘带银子了,你有吗?……”

    蒋黎宏脸都青了,眼睛嘴巴直抽搐,这下他明白了,这王八蛋就是故意整他的,意思就是说他蒋黎宏一条道走到黑,有本事就不要回头!

    去桃树园,鬼话连篇!

    你他妈一个铜钱都不带,有脸去桃树园吗?

    好啊,两个王八把老子诓骗出来,原来在这里在等着呢!

    想不到,猪招官又冒出一句道:“老爷,怎么办?”

    蒋黎宏吼道:“你说怎么办?!难道在这里等死!!”

    茶肆里的人哄堂大笑。

    猪招官猛然回头咆哮道:“都给老子闭嘴!知道老爷是谁吗就敢狗窦大开?咹?!”

    一脚夫哈哈笑道:“你不是猪招官吗?谁不认识你呀!笑死人了,县衙到这里,三十五里!哈哈哈……”

    猪招官梗着脖子回头,换上笑脸走向蒋黎宏道:“没事没事,老爷,只要你肯往回走,小人背你就是!”

    话落弯腰就要背蒋黎宏。

    蒋黎宏一脚蹬过去骂道:“要背就得把老子背去桃树园!背不到,老子砍了你!”

    猪招官说背就背,背上他走几步才说道:“老爷都知道走错路该回头了,还去桃树园干什么?求人不如求己啊老爷。”

    蒋黎宏怒道:“你说什么?你还真是故意的?”

    猪招官道:“老爷啊,说句挖心肝的话,你能破格用我,我非常感激你,也是非常尊重你的,我是巴心巴肝希望老爷好,怎么可能看着老爷一路错下去呢?今天不是我安心要整你,而是老爷的处事方法太强硬了,容易出祸事,我们不得不出此下策。你想啊,那么多人投状子,成了什么局面了?难道不该避一避吗?今天不把你诓出来,可能衙门都要被砸得稀巴烂,要是老爷有个好歹,我们这些做下官的,怎么收场?”

    蒋黎宏哼哼道:“哪个敢?”

    猪招官道:“老爷啊,要是你认为你是朝廷命官就没人敢把你怎么样,那就大错特错了。你把亡命徒惹急了,他们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蒋黎宏道:“你们把我诓出来,就没人砸县衙了?只怕会砸得更凶吧!”

    猪招官道:“你不在有不在的好处,实不相瞒,我和黄福生已经把一年一股改成了三年一股,实在太穷的,可以用积股银的方式,一年二两银,三年买一股,不过,多出的一两银子得给跑路的做跑路费。”

    蒋黎宏怒道:“放屁!谁让你这么做的?你这是拖,拖字决!只会助长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这样拖下去,川汉铁路哪年才能破土动工?”

    猪招官道:“拖总比逼死人好,三年买一股,基本上都买得起,积股银,一点点积累,我们多跑些路没关系,总能办成事不是?老爷,告示都已经贴出去了,生米都已经煮成熟饭了,改不了了。”

    蒋黎宏大怒,从他背上挣脱下来,油纸伞当棍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阵猛抽。

    猪招官紧紧护着脸面,任他抽,他不抽了才道:“老爷,铁路是给你家修的吗?你这样强硬,能从中得到多少好处?就算是给你家修的,也不能这样一个钉子一个眼吧?就算你手握生杀大权,就算人命如草芥,逼死人的事始终是你的污点!就算你集股千万、就算铁路修成了,上官绝不会念你的好!民众只会念你的恶!说不一定,上官还会算旧账,你这到底为的是什么?大清朝官员无数,像你这样执拗亡命的有几个?指望这种政绩升迁吗?我看千难万难!”

    蒋黎宏被他这样训斥,脾气都没了,他说这些用心是好的,但这是要他丢弃做官的原则!放任全县人不思上进,怎么可能?放牛娃还知道自己的职责呢,何况他蒋黎宏是一县之主!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位置不同,观点都不同!人这个东西,天生就有一种惰性,不逼行吗?他这个知县说白了跟放牛娃没什么区别,牛没有人训导、它不会犁田拉磨,山高怕摔死、水深怕淹死,鞭子举得不高,抽的不狠,它只知道吃草拉屎,啥也不去干!

    ……算了,跟他掰扯,对牛弹琴!省点口水养牙齿,省点儿力气来赶路!

    蒋黎宏气得咬牙切齿,大步流星往前走,他得快点回去看看告示上都说了些什么,这两个混蛋都干了些什么。

    蒋黎宏心里有气,脚下生风,走起路来哪都不痛了、也感觉不到肚子饿、太阳晒、天气热了,把猪招官弄得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

    回到县城,天已擦黑,县衙门口偎了一堆人,都在看告示,老远就能听到杨铁山的声音。

    既然杨铁山在场,蒋黎宏就停下了脚步,拣街边的树阴下站着,打算听听杨铁山说些什么。

    只听杨铁山说道:“说真的,修铁路是全民大事,是要用银子堆起来的,靠生意人买公利股、买认购股、靠大户买租股、靠公家人买官股,远远不够,毕竟有钱人、公家人占极少数。咨议局之所以设定这么多股种,川路公司之所以发行这么多股票,其目的还是要靠大家。蒋大人之所以把官股摊派给大家,是因为他手上的官股恰恰是小额股,我们这个县城公家人很少很少,偏偏府衙给他的这种小额股又偏多,我相信,他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但是呢,他这个人做事有些急躁,之前定的一年一股对各位来说的确是有些苛刻。不过,现在蒋大人改过来了,而且,告示上的办法我看也还行,三年买一股,说实话,一般家庭挪一挪、挤一挤是能承受的,实在承受不了,这个积股银的办法就很好,手头宽松了就交一点,实在没办法就往后推一推,反正三年才一股嘛,对不对?我认为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按府衙的意思呢,这是行不通的,但是蒋大人这么做了,这说明什么?说明蒋大人也知道都不容易。”

    一围观者道:“他要知道不容易,就不该三年积六两银,这不是贪了我们一两吗?”

    杨铁山笑道:“话不能这么说,这也许就是一个奖惩办法,是鼓励大家一次性购股,惩罚那些游手好闲的人。也许大家都知道,我们中间有那么一些人,明明穷得叮当响,偏偏每天泡茶馆,有一顿吃一顿,有一个用一个,没吃的了、没用的了就抓瞎,不是偷就是抢,为非作歹,不走正路,这种人是什么人?他们就该受惩罚。”

    又有人道:“杨大人,话也不是全如你所说的那样,有的家庭老人常年卧病在床、也有的家庭痴聋憨哑……”

    杨铁山笑道:“这个确实需要照顾,告示上不是还有一条吗?特殊情况酌情处理,你说的现象就是特殊情况,我相信蒋大人是考虑过这些的。”

    那人道:“光考虑有什么用,告示就应该说清楚,这种家庭就不应该买股票!大家说,是不是?”

    在场的人纷纷附和,七嘴八舌说道开了。

    这时黄福生跳出来道:“各位听我说,你们说的这些,我们征求过蒋大人,蒋大人已经表过态,这种家庭可以不买。但是,户房是有记载的,衙门也会通过里长进一步了解才能确定。”

    蒋黎宏听到这里,回望身后的猪招官道:“你们都定了些什么条款?还有什么?”

    猪招官道:“就这三条,大人应该都清楚了。”

    蒋黎宏又道:“贴了多少这样的告示?”

    猪招官笑道:“这时候……应该全县都贴遍了。”

    蒋黎宏哼一声,向前走去道:“你们都可以做知府了,知县都屈才!”

    猪招官暗自得意,杨铁山都认同了,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围观者见来了蒋黎宏,纷纷让开,蒋黎宏老远抱拳道:“杨大人,辛苦了。”

    杨铁山回头,见他这幅形状,回礼道:“呦!蒋大人,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嘛……”

    蒋黎宏讪笑道:“我这也是没办法,杨大人,请衙门里说话。”

    杨铁山摇手道:“站这儿说两句就行,蒋大人能做到这样,总算是想通了,这是好事,是全县之福,可喜可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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