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鳝鱼面
焦死人道:“那正好,我多留女儿几年,多帮我养几年蚕,照今年这个势头,我家的银子也会白生生的堆起来,到时候我搬沟底下来,两亲家座一堆,我看哪个王八敢欺负。”
黑牛见他要当真,玩笑话就不敢说了,看着赵老四做无奈状,赵老四道:“焦死人,你蠢啊,你要当真,就找大奶奶去说,你看他还敢赖账不?”
焦死人道:“要得要得,我过几天就去。”
黑牛慌了:“有你们这样欺负人的吗?还找大奶奶去说,怎么不找老太爷呢?你要有本事,现在就把翠翠给我,谁也不找,我卖完茧子就领人去,这一担茧子就做聘礼。”
这下,焦死人心痛了,舍不得了。
赵老四哈哈大笑:“你这是要他的命啊!哈哈哈!”
今天的首饰垭,卖茧子的人比上一季多了一倍,大背篓小背篓白生生的茧子挤爆了垭口,黄果树下人头攒动,要想过去,只能踩人肩膀上。
焦死人黑牛等桃树园来的人,统统被拦在垭口的半山腰,叽叽喳喳的吵闹不绝于耳。
一看这么多的人,焦死人又要哭了,对黑牛道:“亲家,这怎么是好,我家里还有好几担呢,这……这这都怕是要排到天黑了,家里的怎么办?”黑牛想不到他直接喊亲家,瞪大眼珠子道:“你说你家里还有多少?”
焦死人红了脸,嘿嘿道:“还,还有这样的三四担……“
黑牛赵老四都傻了眼,赵老四道:“我的天呐!你这是养了多少?”
焦死人挠头抓腮:“女儿雄心大,养了双份。”
黑牛为之一激灵,赵老四问:“都摘下来了?”
焦死人道:“女儿手快,怕是都差不多了。”
黑牛埋怨起来:“你不早说,我好叫人帮你送嘛,现在只有再回去了,茧子摘下来不卖要捂坏的。”
正说着,前面一阵骚动,打人墙边上挤出一人来喊叫着:“麻烦,麻烦桃树园的,桃树园的都把茧子送到孔雀桠码头装船,自家人都辛苦一下,送到码头去过秤结算,这里挤不下,疏散,疏散,走,我领路……”
黑牛一看是赵老三,一把拉住他:“怎么回事,五爷他们人呢?都没人转送吗?”
赵老三一看他们几个,擦汗道:“人太多了,这一季人太多了,都挤一堆了,转运不通了,走走走,都跟我走……”
黑牛挑起来要走,一看焦死人,又一把拉住赵老三:“你莫走,你得帮郑哥挑上这一担,他家里还多呢,得回去找人送。”
赵老三一看焦死人,顿了数秒,问道:“还有多少?”
焦死人不免紧张,竟红着脸说不出话来了。
赵老四忙替他说还有四担。
赵老三竖了一个大拇指,不去接焦死人的胆子,而是接了黑牛的担子道:“还得你回去帮他,他到哪里去找人?走了走了”
说完挑起来就走。
人群都一转向前呼后拥跑了起来,都要赶在天黑之前卖完茧子回家呢。
黑牛跟在焦死人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去吧,我保证找人全给你送来,一个茧子都不会弄丢就是。”
焦死人道:“亲家,麻烦你了哈。”
旁人听他喊亲家,都问他哪来的亲家。
赵老四哈哈大笑,这家伙,当众喊出来,怕是要赖上黑牛了。
走下首饰垭一路的林子,几条路上白晃晃的茧子长龙归拢大路,无尽无头。
焦死人这才知道,自己家那一点点茧子只能算是涪江河里的一滴水,少得可怜。
赵大少爷的生意救了无数人,白生生的茧子怕是要堆成山了。
焦死人走后,翠翠金瓜摘完了所有该卖的茧子,在院坝里垒了几大簸箕银山。
见公公久不回来,翠翠吩咐金瓜在家看好茧子,自己背起一背篓要给公公送去。
走没两步,迎头看见院坝里走来一群人,这群人中竟然有桃子和赵干精,她认得黑牛黑子,却不知道怎么称呼,只得先叫道:“桃姐姐。”然后眼睛一直盯着赵干精。
桃子忙应道:“翠翠,我爸爸和二爸帮你们卖茧子来了。”
翠翠不解,一脸疑问,怔怔地看着他们。
黑牛放下自带的背篓道:“翠翠,今年卖茧子的人山人海,首饰垭挤不下,我们桃树园的都要把茧子送去丰乐场,你爸爸怕是天黑都回不来,我们是来帮你的,你相信我们吗?”
翠翠不知怎么回答,就看着桃子。
金瓜道:“你们为啥要帮我们?”
黑牛笑着对黑子道:“我就知道两个小家伙不相信我们,动手吧,不能耽搁。”
四个男人动手装茧子,金瓜想干涉,但是不敢,就看着翠翠。
桃子伸手接下翠翠肩上的背篼说道:“翠翠,你放心,是你爸爸叫我爸爸他们来的,你爸爸在码头上等呢。”
翠翠道:“姐姐,我相信你们!”
黑牛听她这姐姐叫得跟亲姐妹一样,一边装茧子一边打量着金瓜,又回头看自己的干精,两厢一比较。
难怪焦死人要跟他打亲家呢,干精才四岁都比金瓜高,而且,自己儿子虎虎的,金瓜简直憨得可以,像个癞冬瓜秧子。
再把翠翠跟干精一比较,又觉得自己的儿子也不配,翠翠都比桃子高了呢。
这边,桃子一拉翠翠道:“相信我还不帮忙装茧子?快来,捱不得(耽误不得)。”
翠翠嗯一声就动手,手下不停,眼睛盯着桃子看看,又不时盯着黑牛看看,似乎要看明白这家子为何这样殷勤。
桃子道:“翠翠,你晓得赵家码头有多远吗?”
翠翠摇头:“我只晓得首饰垭。”
桃子道:“差了三个来回的路呢,爸爸说,人太多,恐怕要到半夜才回来呢,我妈说,你家大人不在家,叫我晚上来陪着你,等你爸爸回来。”
翠翠道:“姐姐,我不怕的。”
桃子道:“你是不怕,我妈怕,我妈说怕老癞子来欺负你。”
金瓜冒一句道:“他敢来,老子就敢砍他一刀。”
黑牛黑子四个大男人嘿嘿一阵笑,黑子道:“砍不得的,砍了老癞子,你要遭雷打。”
黑牛瞪黑子一眼:“小娃娃面前你也有得说?”
黑子哪里还敢说,翠翠大了呢。
收拾好四台挑子,大人们一路出院坝,桃子道:“翠翠,你还要干什么活?我帮你。”
翠翠道:“姐姐,你真要陪我吗?”
桃子道:“这还有假的吗?”
翠翠一指干精道:“那,那他呢?”
桃子道:“他?他是个坏蛋,叫他滚去陪金瓜。”
翠翠看着干精,总感觉怪怪的,好像他天生跟自己就很熟,但感觉不出来到底哪里熟,他那个样子,说像四姐姐,又不大像,像三姐姐,也不大像,那眼神仿佛有点像父亲刘有地,她在首饰垭那一回就觉得有点儿怪。
金瓜见到干精有点像见到贼一样,总拿眼睛瞟着他,防备着,好像他随时都有可能上来抠他的屁股一样,因为他的屁股上也有洞洞,赵干精就是个下流坯子。
而干精很是看不上金瓜似的,总是撇着嘴藐视他,根本不屑和他一起。
四个小人收拾完院坝里的残余,翠翠本来有许多事要做,碍于有客人在,就打算直接做晚饭给客人吃,问道:“姐姐,今晚就在我家吃饭吧?”
桃子笑笑:“好啊,你煮什么给我吃呢?”
翠翠想说她家有玉米糊糊,还大麦糊糊,小麦糊糊,但觉得太不上档次了,不配用来招待朋友,结果说道:“我栽了一窝南瓜在玉米地边,前天我看见结瓜了,我们去掰些玉米回来磨了,煮南瓜粥要不要得?”
桃子一本正经:“好麻烦的,我有一个好办法。”
翠翠只当她嫌这饭不好,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道:“姐姐有什么好办法?”
桃子双手往后一背,脸上蹦出一对小酒窝来道:“嗯哼,今晚姐姐教你做面条吃,要不要得?”
翠翠为难了,她家没有白面,拿啥做面条呢?
桃子笑嘻嘻地道:“看我的。”
说着朝干精招招手道:“回家拿面,还拿些香油来。”
翠翠一听这个,更不好意思了,赵干精听说拿面拿香油,跑得比兔子都快。
翠翠道:“那……那,姐姐,你就不怕嬢嬢骂吗?”
桃子笑得太阳花似的:“哪会呢?我妈说,你爸爸就不是过日子的人,你在他家里只晓得干活,其他啥都不懂,专门叫我来陪陪你的。你想想,我拿点白面,她会骂吗?我妈从不舍得骂我呢!”
翠翠羡慕不已,吞了口口水道:“那,我们一路下坡去,我去挑一挑水回来,要不要得?”
桃子就依她。
翠翠挑出水桶来,叫金瓜看家,和桃子说说笑笑往山下去。
走下柏树林,上了大路,二人看见赵干精在水田里折腾。
桃子骂一句道:“你又在掏什么?我叫你回家拿面呢!”
赵干精猛地直起腰来,手中举着两条大黄鳝:“姐姐,你看!”
翠翠吓了一跳,直往后退。
桃子却露出笑来,再不骂了,反而笑道:“莫怕莫怕,那是黄鳝,是鱼呢,煮面条好吃得很呢!我们今天晚上要打牙祭了。”
翠翠道:“我感觉像蛇,这也能吃啊?”
桃子笑道:“说你不懂,你真是啥也不懂,晚上吃的时候你晓得了。我给你说,你别看我们家干精人小,他也很能干呢,水田里的黄鳝泥鳅,河沟里的小鱼小虾,天上飞的鸟雀他都能抓。”
翠翠轻啊一声,表示不可思议。
桃子遂对干精道:“你在这儿陪着翠翠姐姐,不许吓她,等着我,我回家拿面去。”
走了桃子,翠翠看着干精手里死死钳着的黄鳝,那黄鳝抗拒而痛苦地扭动着,看上去蛇一个样,很是可怕,吓得她都不敢往井里打水去了。
赵干精看她害怕的样子,把上手背到后面去,煞有介事地说道:“小姐姐不怕,不咬人。”
翠翠听他叫小姐姐,感觉怪怪的,她哪里小了,应该叫大姐姐才对。不过,好歹是姐姐,小姐姐也蛮好的。
打好水,上路来放下水桶,翠翠把扁担捧在臂弯里,看着干精道:“你快把它捏死了呢。”
干精道:“捏不死的,它很滑,一松手就会逃跑。”
翠翠道:“你真坏,这也抓,金瓜连一只蚂蚁都不抓。”
干精嘿嘿一阵笑,末了道:“我姐姐说我坏,你也说我坏,二爷爷就不说我坏,四伯伯也不说我坏,幺爸幺妈都夸我呢,就你们……哼!”
翠翠抿着嘴笑,又问他道:“你妈就不说你坏?”
干精撇嘴道:“她?跟老汉一样,嘴里说我坏话,等我把黄鳝抓回去,他们都吃得打哈哈呢。”
翠翠道:“我可没说你坏。”
干精道:“你刚刚还说了呢!”
翠翠无言以对,低下头去偷笑。
干精弯下腰去侧仰起脸来望着她,跟她做鬼脸。
翠翠嗔道:“看看,你是不是坏?”
干精歪歪脑袋,十分不解:“你怎么要藏起来笑呢?”
翠翠道:“谁藏了?是你坏。你才多大点儿,就这么坏。”
干精不以为然:“我这么坏,你怎么不骂呢?”
翠翠道:“我为啥要骂你,你个小屁蛋蛋,啥也不晓得。”
干精道:“我不晓得?你晓得?你啥都晓得,为啥不敢骂小矮子?小矮子才真坏呢!二爷爷说,十个癞子九个怪,还剩一个郑学泰,是他外婆不栓裤腰带,陪送给他妈老汉的花铺盖。”
翠翠听不懂这意思,但感觉这肯定不是好话。不过,凡是骂郑学泰的,再难听也不奇怪,骂得好呢!
桃子很快小跑着来了,提兜里装了不少东西。
翠翠挑起水桶走人,笑道:“姐姐,你把家里的白面和香油都偷没了。”
桃子道:“什么叫偷啊?这才多少,我妈给倒的。你看,我还带了辣椒、大蒜、泡姜、葱头、酸菜,还有刚摘的花椒,我妈泡的菜又酸又辣,加辣椒泡姜炒黄鳝好吃得很!”
翠翠口水子一阵涌,乐了道:“我都闻到香味儿了。”
桃子笑道:“黄鳝还是活的呢,你闻着啥香味了?”
翠翠嘻嘻笑,遇着一个话多的,她的话不知不觉也多了。
不知是为什么,她就觉得特别想和她姐弟俩说话,有一句没一句,不知不觉就聊到家了。
桃子姐弟二人先杀了黄鳝,用盐巴腌上。等到桃子要面盆和面时,翠翠家里居然没有面盆,也没有擀面杖和案桌,甚至连饭桌都是几块椿树板镶接的,树心是空的,桌面很多破洞,许多地方都翘了,根本无法擀面。
桃子也精怪,把面粉在铁锅里和了,揉面时擦了一身锅墨子。
没有案桌和擀面杖,就叫金瓜砍了一根竹子,拣竹尖上大小合适的竹节做了一根简易面杖,然后把四根长凳拼起来洗干净,在板凳上擀起面来。
这时天已经黑了,翠翠无法搭手,就在一边掌着灯看着。
桃子一心要把面擀得细薄,费了不少功夫。
临到烧锅煮面了,桃子切了酸菜和其它配料,先把香油倒进锅,把鳝段煎了,下佐料煸炒。
翠翠金瓜哪见过这个,偎着灶台闻着刺鼻的香味口水直流。
鳝段起锅,桃子又将酸菜下锅炒了炒,然后加水煮沸,再下面条。
如此,四碗油香扑鼻的麻辣鳝段面就做成了。
这一晚,翠翠吃到了有生以来最美味的一碗面,也牢牢记住了这份友爱和幸福,她感觉人生原来也能拥有如此美好的一面。
收拾完锅碗,翠翠本是要做些家务才睡的,但今晚不同,她叫金瓜去公公房里睡,金瓜很不情愿道:“不,我答应爸爸要守着你的。”
桃子愕然,看着翠翠道:“他一直跟你睡的?”
翠翠点点头,脸一下红了。
桃子遂对金瓜道:“今晚我要和你姐姐睡,你跟干精睡你爸爸的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