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翻案
凌刚见了张亮和客氏。
三人进了张亮书房,摒退宫女和小太监,凌刚问了张亮陪审时情形,最后拧眉问道:“公公,三人杀人动机是什么?”
“那吴二是偷看人媳妇,被受害者打过,一直觊觎受害者媳妇;梅全在卖艺时与受害者发生过口角,受害者经常拆他台;刘老三是卖肉时短斤少两,被受害者多次当众拆穿,两人经常吵架打斗。”
凌刚蹙眉沉思后问:“总是有点牵强,杀人时机太巧了。公公有没有脱了他们衣服查验?”
“嘶!”张亮一拍大腿道:“咱家还特意强调自己是税监署钦差,来复审的,有没有什么冤屈,尽管道来。见他们异口同声认罪,外面又没伤,那神情口气,也确实像杀人犯,就没想到脱了衣服查验!”
说罢,张亮说道:“咱家和千岁也一直在琢磨,总觉得哪里不太对。要说地方衙门吧,不至于要杀了我们,但是吧,那个杀人时机又太巧了。”
凌刚当然明白,尚周初为什么想杀了他们,但是没法跟他们明讲,便道:“也有可能想杀鸡儆猴,让以后的税监老实点。”
凌刚立刻想起那个著名的历史片段。赵高多次派自己人,冒充皇帝特使复审李斯时,只要翻供就毒刑拷打,直到李斯不敢翻供。最后李斯见到真特使,无法分辨真假,因为惧怕拷打,乖乖认罪。
凌刚将这个典故对二人讲了一遍,并告诉他们,很多人被折磨到一定程度,在失去希望后,心理会扭曲的,即使自己没犯罪,在面对施暴者时,潜意识里也会认为自己有罪,并在施暴者面前表现出强烈的负罪感。
张亮和客氏一听,也不禁犯了怵,隐隐感觉有点不妙。
凌刚为了坚定他们重新审理案件的决心,说道:“这个案子除了嫌犯口供外,情理上的疑点很多,杀人动机比较勉强,而且是三人同时杀人。案子要上报浙江按察使司,完了是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复审,最后还得经过司礼监,呈报皇上裁决。不提司礼监和皇上,就说浙江按察司、三法司那边,虽然何三畏他们自己人比较多,但是那么多人,即使是自己人,五根手指还有长短,上下牙齿还得磕碰。万一某些有心人发现疑点,这个案子真如李斯案一般,案宗判词上,可有你张公公的大印和签字,你到时如何说得清,你是失察渎职还是大兴冤狱欺君罔上?而且这个可能性很大,下官都会疑心,何况饱读诗书的各位朝廷大员?”
张亮听了,不禁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为了进一步坚定他们的决心,凌刚又问道:“千岁,公公,如今你们最头疼的是什么?”
张亮想想道:“当然是银子啊,搞不来银子,没法向皇上交差。”
凌刚笑道:“一旦这个案子是冤案,何三畏就会掌握在税监署的手里,公公作为钦差,审讯何三畏责无旁贷。这个何三畏,在绍兴任职有十来年了吧?他与绍兴府这些豪族的勾当,一审一个准!到时就看公公心情了,这些豪族要是识趣,乖乖配合你缴税,就定个冤狱案,板子打在何三畏一个人的屁股上;他们要是不识趣,不配合,把他们那些勾当摆出来,抄他几个家,那银子够好几年任务了!”
最后,凌刚斩钉截铁地说道:“下官有强烈的预感,此案定是冤案!”
张亮一听,嘴中丝丝吸气,搓着手,跃跃欲试。
客氏也兴奋起来,夸凌刚有想法。
张亮问道:“兄弟有什么稳妥的法子没?”
凌刚道:“公公若要正大光明去复审,一是打草惊蛇,何三畏那个老狐狸肯定不买账,不知要做什么手脚,说不定连累那三个无辜之人暴毙也未可知。二是,万一梅全三人真的是凶手,那就没有进退余地了。”
张亮和客氏点了点头。
凌刚又说道:“千岁,公公,你们看这样妥否?公公先写个请罪折子,把这件案子如实禀明皇上,先认个思虑不周之罪,再细诉自己在结案后,还是不太放心,日夜思虑,突然想起赵高陷害李斯的典故,担心案子有疑点,因此上折子奏明圣上。这条备用,防止案子已经上报,进入复核程序。虽然不大好看,算亡羊补牢,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当然,下官认为,这个案件还没上报,何三畏不把各项真假证据凑齐,将上面关系理顺,他不敢往上报。”
客氏和张亮都点点头,张亮问凌刚下一步如何计较。
客氏埋怨张亮:“凌百户口干舌燥讲到现在,也不知上点菜,吃点酒!”
张亮一拍脑袋,就要叫人准备酒菜。
客氏一摆手说:“罢了罢了。你那下人做的,我吃不习惯。我去吩咐厨子,让他们去做几样小菜。我那里带了几瓶荷花蕊,是老魏不久前让人进奉给皇上的。”
说罢,客氏离开,亲自出去安排了。
张亮对凌刚说道:“皇上用餐,原来是王体乾、魏忠贤、王永贞和千岁轮值,后来皇上吃不惯其他三家的饭,如今基本上都是千岁负责了。她的那些厨子,手艺可是好,兄弟你算有福,今天可以尝尝御膳什么滋味。”
凌刚慌忙道:“这算不算大逆不道?下官恐慌得紧!”
张亮看着凌刚没见过世面的样,哈哈大笑道:“不打紧,不打紧!御厨也要为家人做饭嘛。”
两人聊天间,客氏带着几名宫女进来,取了六瓶荷花蕊,一碟醋溜虾仁,一碟清炒参笋,放在桌上。酒瓶是蓝花瓷,瓶盖就着黄云缎拧上,可防漏了酒气,又可作为包装。
张亮和凌刚忙起身行礼。
客氏摆摆手说道:“都坐下,别客气。还有几样小菜一会儿送来,这两样可是皇上最爱吃的。这几瓶酒,用荷花蕊和各种药材精酿而成,醇厚柔和,也是皇上爱喝的。今晚咱喝了,喝不了凌百户给带走。”
说罢,她取了一瓶放凌刚面前,一瓶放张亮面前,自己也取了一瓶,说道:“今晚,没其他人,咱们说话,也不便让人听了去,就不用下人服侍了。咱们就像在家里一般,不用客气,自己斟酒自己喝。好久,没有这般感觉了。”
三人边吃边聊,凌刚将自己想法说了出来,客氏和张亮听了频频点头。
说完正事,张亮和客氏便开始讲些宫里逸闻趣事,哪个太监和宫女对食啦,皇上做的木工如何精巧啦,皇上爱吃什么啦,客氏和老魏当年如何在先皇受到冷遇的情况下,尽心尽力服侍皇上啦。都是些鸡毛蒜皮无关紧要的琐碎事,凌刚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三人一瓶未尽,张亮已经渐渐不支,一会儿,趴在桌上打起呼噜。
凌刚看了看客氏,客氏摆摆手道:“没关系,让他在这歇一会儿,这酒里有助眠成分,很养生的。”
说罢,客氏举杯向凌刚,凌刚忙举杯跟她碰了。只听客氏说道:“凌百户,你别看奴家宫里宫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大帮子下人宫女,前呼后拥的,但是心里的苦,只有奴家自己知道。”
说到这里,客氏竟然红了眼圈,望着凌刚,似乎在求安慰。
凌刚的优势在于,能迅速换位思考,站在对方角度考虑问题,并作出适当回应。
客氏作为一个女人,年纪轻轻就守寡,在宫中服侍朱由校母子。当时,朱由校的父亲,光宗皇帝还是太子,一直不受万历皇帝待见,朱由校的母亲王才人又不受光宗待见,可想而知,这个太孙朱由校当时处境是如何艰难。她这个太孙乳母几乎将全部精力和母爱倾注在朱由校的身上。如今苦尽甘来,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她应该是从来没有幸福过。从她一开始与太监魏朝结对,后来与魏忠贤结对来看,她没有在宫外选择正常男子的自由,无论出于政治原因,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如今,更是没人敢打她的主意。
寂寞啊。
凌刚拱拱手道:“千岁……”
“凌公子,能不能别叫奴家千岁?太生分了。”客氏眼里蓄满泪水,打断了他,“奴家私下也希望有正常的生活,哪怕你私下里叫我姐姐,让奴家感受下亲情,奴家也是开心的。”
凌刚看着客氏此刻情真意切,毫无妖冶轻浮神色,还称自己“公子”,自称起“奴家”,不禁暗叹,这也许就是一个底层没受过什么教育的女人,在长期尔虞我诈的历练中,进化出的一种变色龙式的自我保护本能。
她狡黠善变,毫不在意自己人设的连续性,就像她面对自己,可以直白火辣,见效果不佳又改走委婉路线,现在走的又是真情路线。
她面对魏朝和魏忠贤也是如此。
魏朝是秉笔太监王安的人,此前一直与客氏对食。后来朱由校继位,内廷王安和外廷东林党一个鼻孔出气,客氏感到不安。她想对王安动手时,可以立刻改换门庭与魏忠贤结对。否则,她和魏忠贤一起服侍朱由校十来年,早该结对了。
她内心里只有皇上和她自己的孩子。
朱由校当时已经任命王安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依照惯例推辞。一般皇帝任命,臣子要推辞三次,皇上三次下旨,臣子才“勉为其难”地就任,以展示中国人的谦逊美德。
客氏劝皇上顺坡下驴,直接准了王安的推辞。搞得王安措手不及又无可奈何:本来老子不过按照惯例客套一下,你他娘的怎么来真的了?忒不讲究了!
客氏如何劝阻的小皇帝,凌刚不清楚,但是根据逻辑推断,只有一条:内廷外廷沆瀣一气,有架空皇帝威胁皇权的风险。否则,小皇帝哪能下得了决心,撸掉身负从龙拥立之功的大太监?
至于史书记载的东西,什么客氏说王安身体不好之类的,凌刚是不信的。这些史书作者就是外廷官员本身或者他们的代表,他们当然不愿意说出这个真相,否则,他们是否勾结内廷架空皇帝就有了嫌疑。
凌刚可是知道,这婆娘与皇帝不清不楚,与魏忠贤光明正大,他可不想去趟这滩浑水。
这个小皇帝,别看他不介意客氏和魏忠贤对食,一是因为魏忠贤,从小就服侍他长大,尽心尽力。他本身一向缺少父母之爱,他与老魏的感情既像主仆关系,又像父亲爷爷一般,远非普通君臣关系可比。肥水不流外人田,那就赐给老魏吧,顺便笼络笼络老魏,让他尽心办事;二是魏忠贤毕竟是太监,要是客氏这个比小皇帝亲娘还亲密几分的人,被他不熟悉的男人真刀真枪了,小皇帝不操气才怪呢。
何况,身边有个张亮,他真的睡着了吗?凌刚可不敢糊涂。
想到此处,凌刚拱拱手,恳切地说道:“千岁姐姐,弟弟明白姐姐有各种身不由己的苦处,无法跟人倾诉。说句大不敬的话,哪个女人,即使再荣宠无比,不希望身边有个汉子,可以花前月下,可以家长里短,可以畅享人伦?但是姐姐没法做到,高处不胜寒啊。如果千岁姐姐不嫌弃,弟弟愿意正式认千岁为姐姐,也算弟弟一番孝心。”
客氏被感动了,望着凌刚说道:“好啊,弟弟,等这个案子结束,咱们就正式结拜为姐弟,让税监署和宫里的人做个见证。”
过了几日,一个自称梅全堂弟的人,在会稽县衙前击鼓鸣冤。陈治安问明情况,原来此人叫梅高,南直隶应天府人,要为堂哥梅全鸣冤。
陈治安想了想,便将他带进县衙好生抚慰,派人火速赶去知府衙门和税监署汇报情况。
何三畏得报,对应子豪大发雷霆:“不是说家里没人,哪里冒出来一个堂哥?”
应子豪答道:“属下思虑不周,请府尊责罚。”
“陈知县给张公公那边报了吗?”
“回大人,报了。”
何三畏重重地“嗯”了一声,也没法说个不是。案子是两家审的,陈治安自然两家都要上报,没有一推二六五将梅高直接打发过来,都算勤勉用事了。
“你差人去税监署,探探张公公的口风。”
应子豪亲自去了税监署,张亮跟着他来到知府衙门。
在二堂东侧的会客厅中,张亮频频蹙眉。
“这个梅高是应天府人,怎么这么快到了绍兴,而且,梅全三人杀人证据确凿,这个梅高凭什么鸣冤?咱家感觉其中怕是有诈。”
何三畏道:“上差的意思?”
张亮道:“咱家怀疑,这人根本不是梅全堂哥!一旦案子有反复,咱俩至少背个失察之罪吧?因此,首尾得做干净了。”
何三畏沉思良久,说道:“下官差人去问问梅全有没有这个堂哥?”
张亮道:“如果梅全说没有,那梅高不依呢?说绍兴衙门骗人,一直往上面去敲鸣冤鼓,那时更麻烦!”
何三畏站起身来,背着手转了好几圈,最后道:“将梅高带过来,让他跟梅全当面锣对面鼓,如果不是梅全堂哥,就治他个诈伪罪,他就无话可说了。上差以为如何?”
梅高和梅全被带到大堂上。梅全三十多的人,头发已经花白,双目深陷如死人一般失去生气,瘦骨嶙峋,跪在堂下,不住地颤抖。
梅高跪在他身旁,隐隐能够闻到,梅全身上散发出来的,腐臭和粪便混合的难闻气味,便抹了抹鼻子,如是者三次。张亮看到梅高的动作,心里越发激动。
除了张亮,堂上端坐着何三畏,衙役和东厂番子分列两边。
何三畏将惊堂木一拍,喝道:“梅全,你抬头看看,此人是你堂哥吗?你若是敢冒认堂哥,本官定不轻饶!”
梅全浑身一抖,颤巍巍地侧头看一眼梅高,便盯着何三畏看,想确定知府大人想要什么样的答案,才可以使自己免于挨打。
不待梅全说话,梅高对他说道:“弟弟,我是你远房堂哥,小时候见过……”
“啪!”的一声,何三畏一拍惊堂木,喝道:“本官问你,你再说话。下次再犯,水火棍伺候!梅全,他是你堂哥吗?要是冒认堂哥,本府定不轻饶!”
梅全死死盯着何三畏,何三畏又是“啪”的一声:“梅全!快如实招来!若是冒认堂哥,本府决不轻饶!”
梅全浑身一颤,想了半晌,终于摇了摇头。
何三畏又是“啪”的一声,冲梅高喝道:“大胆刁民!竟敢冒充嫌犯堂哥,欺诈本官!来呀……”
不料梅高突然大喊:“钦差大人给小民做主!那就是我堂弟,他遭受酷刑,被打怕了,不敢说话!”
张亮不待何三畏说话,就喝道:“大胆刁民!梅全身上没有一处伤口,咱家当时也验过,如何说他遭受酷刑?”
梅高急忙喊道:“在里面!好臭!”
张亮疑惑地看看梅高,又看了看何三畏,何三畏脸上冒出冷汗。
张亮向番子挥挥手,几个番子上前,打开梅全的枷锁和脚镣,脱了他衣服后,下身裆部被包了一层厚厚的棉布,尽管如此,一股难闻的味道还是散发开来。当番子小心揭开包布时,所有人都“咦”的一声,歪过脑袋遮住眼睛。
张亮转头看向何三畏,问:“何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何三畏“呃”的一声昏死过去。
张亮一拍惊堂木,喝道:“来人呀,将何大人撸了官服官帽,带到税监署。本钦差要将功补过,重新审理此案。”
很快,应子豪被抓,应子豪抵不住东厂番子的审讯,全部招供,将一干涉事衙役捕快也招了出来。涉事衙役捕快也被押往税监署关押审讯。绍兴府暂由绍兴府同知代行知府事。
地方政府被抓住漏洞,税监署的权力就可以无限放大,它可以代表皇帝关押审讯地方不法官员。
当然,它没有最终的决定权。别说地方大员,就是普通百姓的重刑判决,也需要经过层层复核。任何人的死刑,正常情况下,都需要经过三法司复核,甚至朝审(相当于几个司法部门联合会审),最终还要皇帝勾红裁决。不存在县令大人判完扔个签,就将犯人押出去斩首的情况。当然,锦衣卫的诏狱稍有例外,进去的人身体都不是很好,容易病死。
就是说,古代与现代的司法程序,并无本质不同。
梅全三人被放出时,哭天喊地,跪在张亮面前不住磕头。张亮也被搞得有点感动,拿起绣花小巾子不停拭泪。
何三畏被关在税监署后院的一间厢房。这里杂物被收拾得一干二净,有两个番子日夜看守,防止他自杀。何三畏戴着手铐和脚镣,坐在一张藤椅上,闭目养神。他前方是一张藤条编织的桌子,同样是防止他自杀。
这么多天,除了梅全三人冤案,由于有了众多涉案者的口供,他无法抵赖,对于他与众豪族的勾当,只字不提。税监署鉴于他毕竟是地方大员,在地方和朝廷关系错综复杂,怕落人口实,并没有对他用刑,束手无策。
凌刚作为被张亮临时委任的,“何三畏专案组特别成员”,这天晚间来到关押何三畏的房间,坐在何三畏的对面,静静地看着他。何三畏察觉到有人进来,仍然闭目不语。
凌刚让番子在桌上摆上四盏大灯,离何三畏很近,两边各两个,中间留一尺宽空档,让凌刚可以看到何三畏。两边各放一个巨大灯罩隔开大灯和凌刚,这样,何三畏的脸纤毫毕现,凌刚这里却昏暗异常。
“看来,何大人是想去北镇抚司的诏狱体验体验。在那里,可没这么舒坦了,就是死,也死得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