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画舫四面漏水,长河落日黄昏
“大人,今年全县夏税缺口一千九百石,折色一千八百两二钱六分,各地里甲催缴至今,乡民多数不能足额完税。他们有哭穷抹泪下跪恳求的,也不乏要上吊跳河的,实在怕逼之过急,闹起乱子,对大人也不利。”
绍兴会稽县签押房内,户房经承尚明城,正向新任知县陈治安,禀报夏税征收情况。
县衙户房比照朝廷户部,主管户口钱粮税款之事,户房经承是户房的头,属于吏,相当于现代的事业单位编制,但是地位十分重要,一般由本地人充当。
尚明城是尚家的远房旁系子弟,秀才出身,长得文质彬彬一表人才。
尚家是绍兴豪族,七世祖尚辂,三元及第状元郎出身,明宪宗时期官至内阁首辅,可谓文章魁首,才子班头,天下读书人的天花板。到天启年间已七世,世代都有子孙蟾宫折桂,登堂入仕。
尚辂七世孙尚周祚,万历年间进士及第探花郎出身,如今以督察院右佥都御史衔,巡抚福建;兄弟尚周初是位举人,文采斐然,进士也是指日可待;家族众多子弟遍布各地有司衙门。
真可谓书香门第,簪缨世家。
除了在朝廷及地方政府举足轻重,家族营生也遍及工农商矿各行各业,即便在文华荟萃的绍兴,也是一等一的名门望族。
陈治安蹙眉问道:“往年夏税征收情况如何?去年商税征了多少?”
商明城摊摊手道:“商税一年也就一百多两吧,毕竟不是朝廷正税。这农税是年年拖欠。也怪当年太祖爷偏心,给江南税率定得太高了。”
陈治安菊花一紧,这绍兴商业十分繁荣,不想商税如此之低。但他很快就明白其中奥秘,不再纠缠,问道:“张居正不是将农税高出部分,蠲免十之七八了?”
“时间长了,就习惯成自然了。大家都拖欠,法不责众,你不拖不欠不是亏了?刁民多啊。”
陈治安心里骂道:你娘的,你们尚家一分钱税收不交,还怪别人欠税?
尚家在本地拥有十几万亩土地,但是黄册上登记在册的只有一千八百亩,而依照尚家的功名品秩,有两千亩免税额度。
像尚家这类权贵占有土地越来越多,缴税却越来越少,这部分负担就转嫁到普通百姓身上,加上各种摊派,他们能交得起才怪!
陈治安心里妈妈批,嘴上笑嘻嘻,叫着商明城表字问道:“以望之所见,该如何处置?”
“抓过来打一顿板子。”
陈治安摊手苦笑一声:“打板子解决不了问题啊,如何向上司交待?”
“只能先欠着了,又不是光咱们县,大家都欠,等到朝廷大赦天下,欠的也就免了。”
陈治安稍稍心安。
思索片刻,他命陈师爷从书架房取来黄册,关上房门,只留下商明城,翻着黄册说道:“望之啊,这样下去咱们县衙就得喝西北风了。咱们一起来看看,有没有乡绅投机取巧,偷税漏税,一经发现,必须要严厉惩处!”
尚明城脸色一滞,瞬间又恢复自然:“那是自然的。”
陈治安翻了翻黄册,指着一页望向尚明城:“尚大人真是忠君爱民,我辈楷模啊。你看,尚家名下只有一千八百亩土地,这是体恤民生,不与民争利啊。”
大明原是十年组织一次人口、资产、土地普查,作为纳税依据,叫黄册大造,此时早已名存实亡,黄册随意乱造,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但是若有地方官较真起来,那还是令人头疼的。
陈治安当然不是真的要重新丈量土地,如实大造黄册,让豪族依法纳税。那跟找死没什么区别。这不仅仅是得罪尚家,整个官僚集团都将视他为敌人,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自己会死无葬身之地。
殷鉴不远,大太监刘瑾搞改革,甚至要动军功集团的土地,自己却一裤裆屎,被千刀万剐。
即使以张居正的能力和人望,也是在万历皇帝和李太后毫无保留的支持下,依靠出色的协调沟通能力,万般迂回通融,堪堪做了全国土地重新丈量工作,但是并未染指军功集团、藩王等权贵的命根子——土地。张居正死后,人亡政息,被挫骨扬灰。
他陈治安一个普通农民孩子毫无根基,当然不会如此头铁,但是,敲山震虎打打秋风还是可以的嘛。
尚明城闻言,脸部抽搐了一下,他不知陈治安真正用意,但是,二老爷尚周初早在陈知县上任之初,就将他安排得明明白白,四个字:看人下菜。
如果这个县令是个饭桶,自然不用管,保持正常上下级关系即可;如果精明能干,就送点银子搞好关系,顺带烧烧冷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广积善缘总不是坏事;如果不识抬举,有的是办法让他吃排头,一个没有根基的小小县令还想翻天不成?
想到这里,尚明城脸色恢复至恭谨的模样道:“县尊大人,我们尚家在本地做了些许铺路修桥、周济乡民的善事,不足挂齿。倒是大人您,焚膏继晷为朝廷办事,为百姓张目,属下着实敬服。我家大老爷不久前写信回来,对大人您是赞不绝口,令我们务必要多多支持大人,用心办事。二老爷前些日子也说,如今国事维艰,县尊大人做事,怕是大大地不易。”说话间,尚明城从袖子里掏出五百两银票,“这是二老爷特意嘱咐属下,务必要交给大人,说是给下面人办事用的车马茶果费用。”
陈知县道:“这可如何使得?”
“大人,我知道您自己不缺这个银子,只是下面办事的人,很多没有俸禄,县衙府库年年亏空,还得靠大人您补助一二,才能让他们尽心办事。我们尚家略有富余,就算是为朝廷尽忠,为百姓办事了。请大人务必收下!”
明朝衙役、捕快之类的都属于徭役,那种县衙大堂上,站成两排,拿着水火棍吆喝“威武”的,提着大刀去抓人的捕快,看着威风,其实都是由当地百姓免费轮值。
“那本官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改天一定登门致谢!”陈治安又道,“你们尚家我自是信得过,尚大人清廉持正,约束家人甚严,朝廷上下无不称颂。只是其他人等,未必就遵守朝廷纲纪,望之有何见教?”
“属下不敢。但是属下在本县人头倒是挺熟,回头便去通知县里乡绅大户,来县衙接受大人垂询。”
陈治安满意地点点头,这小子懂事。
商明城说罢,又双手奉上大红请贴,封套外贴着红色签条,上书陈治安官职、乡里、名字、表字等信息:“大人,明天晚上,我家老爷要设宴为大人接风洗尘,还望大人拨冗临会。”
拿到五百两银子,陈治安松了一口气,当天就兑回银子,给手下陈师爷和门子发了俸禄,中午还要了五斤猪头肉,叫上陈师爷和商人李富贵,与家人一起好好吃了个沟满壑平。
奶奶个熊!陈治安一边剃着牙缝中的肉丝,一边暗自骂娘。
张治安是河南洛阳人,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家子勒紧裤腰带供他读书——那纸张笔墨是真贵啊!万幸祖坟冒烟,十年前中了进士,当时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好不快意!十里八乡风光好,父母妻儿尽开颜!光宗耀祖!
不曾想,一边厢是万历皇帝长期不理政,朝廷中央有些重要职位常年空缺,一边厢是自己谋个实缺如此艰难。眼看其他同年——多数都是官二代——进士及第进翰林,次等的也能外放谋个实缺,自己好歹也是进士出身的前排,却蹉跎十年年近不惑,求爷爷告奶奶才谋个知县。
这十年,自己给人做幕僚,卖字画,日子过得紧巴巴。幸亏李富贵经常资助一二,否则日子更是没法过。老父直到过世也没能享一点清福,他陈治安愧对父母愧对妻儿啊!
李富贵是他儿时伙伴,他考上进士后便一直资助他,也跟着来会稽了,一口一个大人,叫得那个恭敬亲切,他总要投桃报李,为他谋个出路吧?这以后,需要尚家的地方怕是不少哩。
做了知县,别人都是两个师爷,长随门子一大串。自己没钱,只请了一个门子和陈师爷,让陈师爷刑名钱谷一手抓。陈治安私下,在苦读大明律,能省便省罢。
第二日向晚,尚家镜湖边别院,但见一处黑瓦白墙飞檐翘角的徽派建筑,背山面水,一轮红日在西边山头摇摇欲坠,给这座别院镶上一层金边,使其更显雍容沉静。
院内假山叠嶂,溪流潺湲,古木翳翳,鸟语声声。
穿过曲折回廊,来到不厌轩,但见仆人丫鬟穿梭如云,络绎不绝。
餐桌上堆满各地吃食和珍馐酒馔。
有北京的获婆果、马牙松,福建的福栖饼、牛皮糖,苏州的山楂糕、松子糖,南京的桃门枣、地栗团,也有本地的破塘笋,独山菱,不一而足;
菜品更是山珍海味一应俱全,海参鲍鱼,鲥鱼虾蟹,鸡鸭鹅羊,足足有上百品式;
各地美酒有宫里的金茎露、太禧白,北京源升号烧刀子,济南秋露白,也有本地女儿红,陈家豆酒等不一而足;
一色象牙筷子,青花釉纹白底瓷盘,棕釉橘皮仿古高足杯,无不精美雅致。
前方戏台,大红纻丝缎子铺就,一色青楼美女轻歌曼舞,低奏浅吟。
只听那尚周初指着一盘清蒸鲥鱼道:“各位,这鲥鱼是从泰州用冰窖运来的,此物挂网即死,颇费学生一番心神。请各位品鉴品鉴。”
除了陈治安,今日邀请的还有绍兴府知府、通判、绍兴卫指挥使、指挥同知、当地官宦子弟、以及绍兴望族吕家、余家、谢家、孙家子弟,一众人等非富即贵。
众人品尝后,啧啧称赞。
知府何三畏吃了一口连连点头:“宁吃一口鲥鱼,不吃草鱼一篓,古人诚不我欺!”
众人皆点头称是。
当地才子,著名吃货张岱摇头晃脑道:“六月鲥鱼带寒霜,三千里路到长安。已经九月,还能吃到这等美味,学生自诩老饕,蟹社总理,比起恒仲你来,还是差了一筹。”
说罢,举杯干了一口。
众人大乐,尚周初心里得意,指着一盆似豆腐的菜品道:“各位,猜猜这是什么?”
众人猜是豆腐,尚周初摇了摇头道:“非也非也,此物非一般豆腐,如果寻常豆腐是百姓黎民,四川豆腐是县令,淮南豆腐是知府,栾川豆腐是巡抚,那么这豆腐便官居一品,所以学生称它一品豆腐。”
众人皆嚷着骂道:“你个促狭货,不但捉弄陈县令、何知府,连你家兄抚台大人也一并捉弄了,罚酒三杯!”
尚周初忙摆手道:“各位各位,稍安勿躁,请听学生慢慢道来,若学生说得不对,各位再罚我不迟,可好?”
见众人依了,尚周初继续道:“这豆腐啊,乃是用了八百只鸽脑,用雄野雉的汤蒸制而成。蒸制时,火候需不大不小,防止汤沸溅到鸽脑;蒸制时间也有考究,需用平定砂锅盖上盖子蒸制一天一夜,才能将野雉汤的鲜味渗入鸽子脑。因此制作一品豆腐,极似我们做学问,需不急不躁,日积月累耳濡目染,才能将学问吃进肚子为我所用。”
众人点头称是,何三畏道:“见你说得还有三分薄理,便罚你一杯吧。”
尚周初喝了一杯继续道:“各位有请,品尝了一品豆腐,来日定能官运亨通,位居一品!请!”
众人轰然叫好,吃完一口,皆拍案叫绝。
这时余之城提议,来个酒令喝酒才有意思,让台上歌妓,也一并下来,穿插坐在众人中间,气氛立时更加热闹。
怡红院头牌香莲,坐在何知府身旁,晃着着他的胳膊撒娇道:“大人,妾身好怕应付不来,大人到时可要救救奴家。”
何知府差点美得鼻涕冒泡,一张老脸桃花一般盛开连声道:“好说好说,哈哈。”
绍兴卫指挥使张介安捋着大胡子道:“我说各位,咱们这酒令得与民同乐,像我等大老粗,可玩不了文绉绉的酒令。这样吧,击鼓传花,鼓声停,花在谁手上,喝上一杯。”
于是命一丫鬟背向他们击鼓,一只菊花在众人手中不断传递。有浪荡子弟便故意将花塞进歌妓怀里,偷偷摸一把,惹得姑娘格格娇笑。
众人酒酣耳热,浪声笑语不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有了醉意,只听张岱道:“学生听说香莲姑娘三寸金莲玉趺生香,若得香莲绣花鞋,满酒一杯,喝来想必回味无穷。”
谢懋文嚷道:“为什么单单香莲,其他姑娘的玉足不香吗?罚你三杯。另外,想借姑娘绣花鞋行酒,必须得以此诵诗一句,否则不能有此等艳福。我先来,手持此物行客酒。”
说罢,便抱起身边姑娘,脱了她绣花鞋,酒杯放在鞋中斟满酒,一饮而尽,惹得姑娘小粉拳直捣他心窝窝。
张岱怒道:“就你会占便宜!欲客颊齿生莲花。”
说罢也脱了身边姑娘鞋斟酒喝了。
尚周初压了压手道:“你们俩没一点待客之道,陈知县刚刚履新,也不谦让一下。”
陈治安笑了笑道:“承让承让,可怜一掬无三寸,”
众人愣了愣,何知府接到:“倾倒众生你我他。”
众人皆叫好。二人也依样脱姑娘鞋喝酒。
余之城接道:“后生不解其中味。”
众人骂他八十老太穿红衣——装嫩。
其身旁姑娘却红着脸叫道:“公子不可!”
余之城兴致更浓,不顾姑娘激烈反抗,一把抱过姑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了姑娘绣鞋,随之,一股强烈的味道弥漫开来。
余之城愣了愣,反手一个耳光扫过去:“快给老子穿上,滚出去!”
姑娘哭着鼻子狼狈逃窜,众人哈哈大笑。
尚周初骂道:“一点不知怜香惜玉。不过作为后生,受点磨难,苦尔心志,亦是应有之意。你过去。”
尚周初将身边姑娘推给余之城,转头向一个丫鬟道:“李娇,你过来。”
众人一看这丫鬟,十三四岁,娇美异常,不禁鼓掌起哄。
那李娇却道:“老爷,我本来就脚臭,跑了一天,更臭。”
众人哄笑声中,尚周初叫了另外一名丫鬟陪侍。
众人一直吃到半夜,也不回去了,约定了后几日做东次序,便搂着姑娘们歇息,又是一夜风流。
服侍众位老爷吃喝安歇后,丫鬟小厮们开始吃饭。饭菜还剩下很多,那个小丫鬟李娇盛了饭菜点心,跟同伴道声找人,自己端了饭菜出了不厌轩,躲到一处桂花树下,取出一只布袋子,将碗里的几块点心装了进去。
会稽县南郊尚家村,尚家老宅所在地,随着外来人口不断增加,虽说是一个村,跟个镇子比也不遑多让。村里店铺林立,行人如织。这里多是农民,但是做点小生意开个小店的比比皆是。
黄家辉是村里富户,家里有五百亩土地。他今天找到尚家大管家尚二,想要将自家土地寄在尚家名下(这样可以免了朝廷赋税,只需给尚家交点挂靠费),不料尚二因为考虑到县令新官上任,不想为了蝇头小利惹麻烦,拒绝了他。还敦敦教诲他,不能做这等投机倒把有负皇恩的勾当。
呸!当初李铁头家的土地,不是名义上归了你们家?还不是你收了人家妹子做了小妾?真是做了婊子还立牌坊,冒充忠君爱国良民。
黄大户发着牢骚,来到凌铁匠的家。
黄家辉今年拖了税粮,一顿板子少不了,往年让自己家小厮去顶缸,免不了要慰问些许,不过算起来仍然比缴税划算,因此他也年年拖欠。
今年凌铁匠大病一场掏空家底,现在亟需用钱治病。凌铁匠有个儿子凌刚,长得人高马大皮糙肉厚,最是憨傻,让他去替揍,应该能便宜点。
明朝规定,民分军、民、匠、灶等户,每种户籍世代相传不能转行。凌刚家就是匠户,匠户无法参加科举考试,每年平均下来,要为朝廷承担三到四个月繁重的无偿徭役,如果无法服徭役,就必须向朝廷缴纳银两,朝廷用于聘用其他人员做工。因为匠户没有土地,所以不用缴税。
凌刚的娘姜氏四十岁不到,已经是满脸沧桑,头发白了一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成不成,我们虽然穷,但是不能让我儿去挨打,我说什么也不同意。我能去吗?我不要一百文,只要八十文。”
凌刚将母亲拉到身后,摸了摸自己屁股说:“姆妈,看我屁股肉多结实!挨几下不就是挠痒痒吗?我去!”
黄大户也安慰道:“嫂子,哪有妇道人家去挨板子的?这成何体统?县衙每年都有人因为欠税挨板子,哪一年出事了?都是乡里乡亲的,怎会下死手?况且我跟那张捕快年年打交道,会叮嘱他的,你就放心吧。这样,我再加二十文,算给哥治病份子钱。”
姜氏抖着双肩哭泣,不再坚持。
凌刚十六岁,从小就帮着他爹打铁,做些铁器卖卖,练得一身好肉,日子还算过得去,正常年景,一般不至于挨饿。家里前面三个孩子都夭折了,只有这么一个独苗,父母自然想方设法让他多吃点,所以长得颇为健壮。
只是凌老爹病倒,他虽然手艺不错,但是刚刚去县里工房服完徭役,耽误三个月的收成,现在一个人没日没夜做工,不够一家三口花销和他爹爹治病,那点积蓄很快见底。要不是李娇不时接济点,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李娇与凌刚是同村邻居,家里有几亩薄田,今年十四岁。从小两家关系就很好,凌家打个镰刀送给李家,李家送点米面之类的,走动十分亲密。
这几年,李娇爹李二贵因为欠税,年年挨板子,身体不好,凌刚有空就帮他们家干活,跟头牛犊子似。李家平时都是租牲畜耕地,但是只要凌刚去耕地,就会退了耕牛,自己套上绳子犁地,最是个憨傻实在人。
凌刚和李娇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小便一块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日子虽然清苦,倒是充满欢乐和温情。双方父母对两人十分疼爱,迟早成为亲家也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去年,李家飞来横祸,一觉醒来,门口多了个浑身是伤快死的哑巴,邢捕头来办案,咬定是李家作案,李家大感冤枉,争得脸红脖子粗。
古话说得好,民不与官斗,结果是李二贵被下了县衙大牢。
李二贵媳妇王氏不服,去县衙告状数次,县令只说李二贵是重要嫌疑人,不能开释,但是李二贵已经被打得不成样子。
王氏万般无奈,找了尚家帮忙,怎奈家里没钱,只得将李娇签了三年活契,送进尚家做工,以卖身费相抵,才将李二贵捞了出来。李二贵出来时,一只腿瘸了,加上本来就腰肢劳损,现在只能依靠拐棍行走。
凌刚虽是个憨傻懵懂少年,但是一想到心上人被送进大户人家,心底就蒙上莫名其妙的阴影。
不过少年心性藏不住很多忧愁,想起李娇,常常不由自主地就露出一丝傻笑。
李娇长得白净漂亮,在当地是有名的小美人,但从小便吃苦劳作,不到十岁就下河挑水,下厨做饭,什么活都干,干活还特别细致。
李娇生性是活泼的,只是长期苦难压抑了天性,小小年纪的少女,常常心事重重,稚嫩的脸蛋上蒙着一层忧郁的底色。尽管如此,人前则开口便笑,颇为招人喜欢。
在尚家半年之后,就被尚周初夫妇看中要了过来。尚周初给了她特别优待,每月除了发一百二十文的月例钱,还能请一个时辰的假,回家给她爹娘送钱。
她每次总是带点果子馅饼之类的点心,最不济也有块烧饼,偶尔还有凌刚最爱吃的红烧肉等肉菜。
她总是蹦蹦跳跳跑到他的面前,歪着脑袋问:“哥哥,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然后不等凌刚一大口口水骨碌下嗓子——他平时三顿有两顿是稀饭,吃碗大米饭跟过年似的,这些美味诱惑实在太大——李娇就迫不及待地公布答案,或者是一块烧肉,或者一块点心之类的。
看着凌刚狼吞虎咽,她便笑弯了腰。
近几个月凌老爹生病,李娇回来还偷偷给他三五十文钱,凌刚无论如何推脱不掉。
“我去将这个菩萨送给她。”凌刚捏着自己打制的黄铜菩萨自言自语。
他实在没钱,黄铜是在县衙工房做工时求来的边角料。但是这个小菩萨打制得十分精美,咧着嘴傻笑的样子,像极了凌刚本人,肚皮上刻着平安二字,他特意买了红丝绳穿了起来。
“挂在她的脖子上应该很漂亮。”
凌刚正准备动身给李娇送铜菩萨,捕快张志到了,自然是黄大户那边打点过了。
张捕快黑大个,跟个烟熏的太岁火烤的金刚似的,算熟人但是没什么交情,见到凌刚便咧着大嘴哈哈笑着:“嘿,傻小子,知道了吧。县太爷请客,把屁股洗干净了,别熏到县衙的老爷们就好!”
凌姜氏赶紧让进奉茶,寻摸着一把铁锹,就要送给张捕快。
张捕快哈哈笑道:“要搁平时我就收下了,家里挖地缺少一件称手的家伙。但是如今,嫂子家里情况我也清楚,免了吧,你放心,我会关照凌刚,全须全尾给你送回来。以后你们手里活泛了,再送我一件不迟。”
说罢,捏捏凌刚的屁股笑道:“你小子可以啊,至少可以挨五百下,哈哈哈。”
姜氏自然千恩万谢。
张捕快还有其他人要拿,爽快地给了凌刚一个时辰假,凌刚便急匆匆赶往尚府。
李娇昨天发了月例,今天请了一个时辰假。她很高兴,又能见到爹娘和玉儿妹妹,还有她的凌刚哥哥。
想到凌刚,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
她总会想起,凌刚为她家耕地时,肩上勒出的血印子;
她装肚子疼,他想摸又不敢摸,想抱又不敢抱,急得抓耳挠腮,最后嗷的一声哭了;
她没想到这个一两百斤的庞然大物竟然会哭,刚变声的嗓子像石头划拉着砖地板。
最可气的是,去年冬天,她说手冷,他嗫嚅半天给她生了一堆火!
真以为要打铁吗?
哼了一声,李娇又笑了,看了看包袱,里面装她省下的米饭,还有两块烧肉。她每次回家前一天,就想办法从自己伙食里,省点吃食,能打包的都不吃。
少女走在前院,正盘算着回去后,如何在两家分配食物,肚子实在饿得不行,偷偷捏了点米饭吃了,想想爹娘平时喝稀饭吃腌菜的日子,又觉得惭愧起来。
“你站住!包里装得什么?!”尚周初的通房丫鬟春兰,冷不防从她身后窜了过来,一把夺过李娇的包袱,翻开一看,顿时俏脸涨的通红,一个大耳刮子扇了过去,“好你个吃里扒外贱蹄子,平时装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不想竟是个贼!”
李娇正要出门,突遇变故,巨大的羞辱感让她茫然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是偷的,我没吃,省下来的,来安他们知道。”
啪的一声,布兜里的米饭肉块,一股脑地飞到了李娇脸上:“哟!你没吃省下来的?那任谁都可以把东西带出去!都是省下来的!还让李来安作证?让你堂兄给你作证?你怎么不让你爹过来发个誓?你个小淫妇,成天在老爷夫人面前献殷勤,是要攀高枝儿了?要攀高枝儿也不是不可以,但总要行得正坐得端吧?你给我跪下!等候老爷夫人回来发落!”
凌刚一口气跑了四五里到了尚府,捂着胸口喘着气。
尚府朱红大门两边,两尊石狮昂首咧嘴,威风凛凛;一仗高的围墙上,古木周垂,尽显尊崇。望着气度森严的尚府,凌刚紧张得心口砰砰跳,鼓足勇气问门房:“你好,我找李娇。”
门房眼皮没都没抬:“有拜贴吗?”
凌刚嗫嚅道:“我,我没有,我就。。。”
门房打断了他:“没有拜贴,请回吧,我们尚府不是菜市。”
凌刚正踌躇不知如何是好,恰巧来安远远望见他。
这来安姓李,是李娇堂兄,也在尚家做工,与凌刚从小关系便很好。
来安跑了过来,将李娇正被罚跪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通。
凌刚心下一滞,喉咙似乎被堵住,他想哭,又怕丢人,强忍着眼泪问:“那她,她没事吧。”
来安给了他一拳:“没事,能说清楚。又不是偷的!”
凌刚让来安将黄铜菩萨转交李娇就告辞了,一路上抽着鼻涕哭得眼睛都红了。
到了家,张捕快等了一会了,见了大笑:“嘿,傻小仔不傻,知道害怕打板子,哭得眼睛都红了,哈哈。”
凌刚也不理他,愣愣地跟着他去县衙挨板子。
一众人等,脱了裤子露出黑白不等的屁股,被抽得鬼哭狼嚎,只有凌刚傻愣愣地一声不吭。
陈治安认识他,这不是刚来工房做工的那小铁匠么?这小子长得高大健壮鹤立鸡群,有股憨劲,他这匠户怎么会欠粮税?莫不是被打傻了,倒是作孽,没深想就随口问:“你没事吧?”
凌刚傻愣愣地回答:“不疼。”
“嘶!”张捕快感到后槽牙疼,这小子莫不是真傻吧?挨揍挨得不过瘾还是怎的?刚给他讲了情打轻点,别给老子搭进去。
好在没人顾问后事。
凌刚心乱如麻,提上裤子也不歇息,一瘸一拐走到尚府门前,靠着一棵大树停下。他想打听李娇的情况,却不敢上前,盯着尚府大门发愣。
尚周初夫妇回来后,春兰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番:“老爷,夫人,我看她每次回家,都拎个包袱,敢情是个惯偷!家贼难防,偷断屋梁,真是个吃里扒外的贱骨头!请老爷夫人发落。”
李娇刚进尚府,还是个黄毛丫头时就十分娇美,现在营养条件好了,更是出落得跟个下凡的仙子一般,春兰敏锐地感觉到,老爷对李娇的异样眼色,自然惹得她醋意大发。
尚周初三十五六,浓眉大眼,须髯飘飘,颇为俊逸潇洒,只是年轻时便风流成性,虽然看在夫人面子上,没娶妾室,但凡是家里丫鬟稍有姿色,甚至府上小厮媳妇,都不时勾引。至于外面的莺莺燕燕,更是不在话下。
夫人叶氏三十左右,前任首辅叶向高小女,气质淡雅,容貌姣好,以前倒是挺喜爱李娇的朴实勤快,只是最近注意到,自家相公一双贼眼总是在这小妮子身上打转,也不免吃味。
尚周初看了看叶氏,叶氏便道:“春兰,你去叫她和身边的丫头过来问话。”
片刻功夫,李娇和众人被带进来,齐刷刷跪下,李娇低头嘤嘤哭泣。
叶氏叹口气,问道:“你偷带吃食出府”
李娇闻言,羞得无地自容,脖子根都红透了,不敢再哭泣,抖着肩膀跪在那里,瑟瑟缩缩地答道:“夫人……奴婢,奴婢是从,从自己伙食里省下来的。”
叶氏转头望了望其他几个丫鬟问道:“可有此事?”
一个最小的丫头抬头刚要说话,春兰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吓得一缩脖子不说话了。
春兰指着其中一个丫头说:“晴儿,你是哑巴吗?你是听夫人的?还是怕这贱蹄子小淫妇?什么话大胆说!夫人给你做主!嗯!?”
晴儿缩了缩脖子,支支吾吾点头半晌才说:“嗯,我,我不知道。”
春兰瞪了她一眼,她打了个冷颤:“嗯,她吃饭,她每天都吃饭。”
李娇抽着肩膀哭了起来。
“小淫妇,闭嘴!夫人,人证物证都在。这小淫妇在外面还有个相好的,是凌铁匠家的,她是拿着我们尚家的东西,偷养外面的汉子呢。”春兰说话间偷偷地瞄了瞄尚周初。
只是她失算了,尚周初连别人家的媳妇都有兴趣,哪在乎外面有个相好的?只怕还平添了他的兴致。
尚周初看了看李娇,只见这小娇娘,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胸口也饱满起来,心里痒痒的,却转头看向春兰道:“你是说她偷东西?”
春兰兴奋起来,恨恨道:“这贱蹄子就是偷东西,打一顿板子送官吧。”
一个十四岁的农家姑娘哪架住这个?
李娇闻言,巨大的恐惧遮盖了羞辱感,连忙捣蒜一般磕头,直捣得满脸是血:“老爷,夫人饶命!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奴婢愿意赔偿,奴婢会好好干活的。只求老爷夫人饶命,不要将奴婢送官。我求求老爷,求求夫人!求求春兰姐!奴婢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哼!忘恩负义的贱蹄子!想想外面人过的什么日子,你过的什么日子,竟还不知足!你进尚府前,你们家哪年能交得起税?你爹哪年不被逮进县衙,吃一顿排头?说起来你来做工,是替你爹还债,实际上,你来我们尚府,是享福来着!干的活轻巧,吃的喝的用的,那样不比你在家时强上百倍!”
春兰是叶家家生子,自小服侍叶氏,所谓相府丫鬟七品官,出入多是豪门大室,认识的多是千金贵胄。虽然她也是丫鬟,但那是通房丫鬟,随时上位作姨奶奶的,妥妥的“储备干部”,平日对这些乡野村姑,自然不屑一顾。不想如今,在老爷心中,自己竟然被这小蹄子比了下去,心内嫉恨无比。
叶氏有些心软,扭过头不说话。
尚周初见时机差不多了,便道:“夫人,要不这样吧,看着也怪可怜,为了几口吃食就给送官,按例倒没什么不妥,只是显得咱们尚家也忒小气。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咱家每天浪费的何止十倍,但是此风断不可涨,否则以后没法管下人了。这样吧,打她十板子以儆效尤,下不为例,这样可好?”
不等叶氏说话,他转头对晴儿道:“待会你来打板子。”
叶氏回道:“以后不用在我房间伺候了。”
说罢,带着春兰转身回房休息去了。
李娇只是无言地砰砰磕头。
尚周初喝退其他人,晴儿看着他,示意他发落。
尚周初挥挥手:“去拿点金疮药。”
待晴儿退出,尚周初上前握住李娇的手,给她扶了起来:“快起来快起来,你有什么困难,以后跟我说。”
说着,就要拉李娇入怀。
李娇机械地随之站起来,突然感觉到对方要抱自己,激灵一下醒了过来,惊叫一声“啊!”,像受惊的小鹿蹦到一边,惶恐诧异地看着这位高高在上的尚家二老爷。
尚周初脸色一滞。
平日里,这些下人丫头,主动倒贴的多得是,嘿!这个小妮子!自己平时那么照顾她,如今又帮了她这么大一个忙,竟然被拒绝,让他分外惊愕。
不过他很快恢复自然,呵呵笑道:“娇儿,是我失礼了,只是看你跟我家囡囡差不多年岁,却要受这等委屈,心疼你,不知不觉把你当我闺女了。我知道你的品性,一定是你省下来的,我信你。但为什么要罚你呢?因为如果大家都效仿,这个说我没吃饭,那个说我少吃多少,便说不清楚,也没法管了,是不是?还是那句话,你以后有什么困难,家里周转不开了,私下跟我说。”
李娇逐渐放松下来,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奴婢谢老爷救命之恩。如果需要向老爷借钱,奴婢一定会还的。奴婢先谢过老爷!”
凌刚一直等到向晚,终于看到一个丫头搀扶着李娇,一瘸一拐往前庭丫鬟厢房走去。他看到她的额头破了好几块,脸上五个掌印,就不顾一切地冲到门前喊:“娇儿!娇儿!你怎么样”
大庭广众之下被小伙子这么一嚷,李娇瞬间红了脸,赶紧捂住了额头,又冲他笑了笑,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门房冲出两个人,抄起打狗棍就往凌刚身上招呼,凌刚也不退,左右格挡着还在叫喊。
李娇急得直跺脚:“求你们别打了!他不是坏人!哥哥快跑啊!”
护卫闻声才停下来,厉声呵斥:“这尚府是什么地方,岂有你放肆之理?还不快滚!”
“等等!”,李娇急匆匆赶往门口,差点摔了一跤,掏出一个装着铜钱的袋子交给凌刚,“拿回去给叔叔看病。还有,我没事,别跟家人说。今天不回家了,跟我爹娘说声,就说我这边忙,走不开。”
凌刚不想接,李娇直接将袋子扔了出来,红着脸说:“以后慢慢还我吧。”
凌刚眼巴巴看着李娇逐渐消失在视野。
不想片刻,李娇又从门框边伸出小脑袋,朝凌刚笑了笑,看到他竟然瘪着嘴在哭,用手指在脸上划了划,小声嘲笑道:“男子汉哭鼻子,羞羞。这个月五更天,我在前院扫地。快回吧。”
说罢,便消失在门后。
凌刚傻傻地呆在尚府外,盯着那森严大门一动不动。
一会儿,门框边又伸出半张熟悉的小脸,白皙勃颈上套着的红丝绳闪得发亮。
李娇见凌刚还傻呆在原地,使劲咧嘴笑了笑,却忍不住掉下泪来。
过了十来日,李娇回家了,是尚老爷特意放了她半天假。
凌刚闻讯也跑了过来。
王氏看着李娇额头尚未愈合的伤口,担心道:“娇儿,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磕着了。”
一家人正说着话,县衙快手邢三闯进李二贵家里,通知他五日内到县衙办理解运税粮手续。
这邢三便是邢捕头邢二的兄弟,平时游手好闲,谋了个跑腿拿人的差事,干些鸡零狗碎敲诈乡民的勾当维持生计。这种差事,其实是瑶役,一般人不愿意做,但是只要皮厚心黑,就有油水。
书中代言,解运税粮也是徭役的一种,由农民义务承担,途中一切用度也是由解户自行开销。根据家中壮劳力和牲畜多少,承担轻重不同的任务。
在明朝,税收并不是先行上缴中央再行分配,而是先由地方分配,不同地区和系统之间又经常互相拆借,而且很多税收是实物,所以横向之间的相关徭役也是甚为繁重。
李二贵用拐杖捣着地问:“我们一家四口就我一个男人,我这身子骨,已经跟里长申请免徭役,为什么还要我运粮?”
邢三贼眼乱转,不冷不热地说:“今年运粮任务特别繁重,而且你去问问哪家没有困难?申请免徭役的多着呢!大家都不去干活,难道让县太爷替你们背粮食去?已经给你优待了!”
李二贵想了想问道:“那今年,我运多少?运到哪里?”
“你今年承担二百石,运往温州府平阳县金乡卫。”
绍兴离温州平阳县大约八百里,几乎都是山路,李家没有牲畜,,三万多斤粮食靠人力一趟一趟推着板车或者挑过去,千里迢迢,不提路上吃喝住宿消费让人破产,人也几乎十死无生。往年解运多在绍兴府之内,一般也不超过五十石,勉强可以支撑,今年这趟任务是万万无法完成的。
李二贵气得拄着拐杖捂着胸口剧烈咳嗽:“我要去告官,我要去告官,逼得人活不下去了!”
凌刚扶着李二贵道:“叔你别担心,还有我呢。”
李二贵气闷道:“傻孩子,你知道那有多远吗?不行,我一定要告官!没法活了。”
“我的哥啊,这就是官府派下的活,你去告有什么用?你不能总是跟官家顶牛啊,去年你怎么进去吃官家饭的?要吸取教训啊我的哥!任务是死的,人是活的,大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邢三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我看你家确实有点困难,咱们可以一起定个计较。”
王氏眼睛一亮,赶紧奉上茶来:“那就有劳大官人了,您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邢三眼睛转了转,盯上家里一只咕咕叫的公鸡就是不说话。
王氏心下不舍,还是奋力抓了公鸡捆了起来交给邢三:“大官人,家里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请不要嫌弃。”
邢三哈哈笑道:“多谢嫂子疼我。这样,你家闺女不是在尚府做工么?听说挺受老爷和夫人器重,让你闺女去跟老爷说道说道,这种小事,就是二老爷动动嘴皮的事。尚家素来仁义,不会见死不救的。二老爷发了话,我在县衙那边帮忙说项说项,保准万无一失!”
李娇回到尚府后,硬着头皮来到幽静的后书房,找到了尚周初,说明了来意。
尚周初这几天很恼火,李娇被打后,他好几次上前关心,可这小妮子忒不识抬举!堂堂尚家老爷,降尊纡贵对你好,你却接二连三不给面子!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未遭到如此冷遇,这次是动了真火。
他不再掩饰什么,直接问:“这是我一句话的事,你拿什么报答我?”
李娇扑通跪倒:“愿意为老爷做牛做马,只求老爷救奴婢一家。求求老爷!”
“做我的牛马?那就任我处置咯?”尚周初冷冷地盯着女孩惶恐的眼睛,“你自己把衣服脱了,快!”
李娇砰砰磕着头哭道:“老爷,除了这个事,奴婢什么都可以答应!呜呜,老爷,求求你,求求你!”
“那就让你爹去送死吧。”说完尚周初抬脚就走,丢下浑身发抖的女孩。
自李娇回去之后,凌刚连续两日没有见到李娇,这段日子,他每天都是五更天不到,来到尚府门前见她。
这次多了运粮的事情,凌刚更是心烦意乱,等到天亮了也没走,像是预感到什么,他一直围着尚府转圈,不吃不喝也浑然不觉,直到深夜来临。
凌刚心绪不宁,正走在靠近尚府后院的河边,此时月色如水,凉风习习,只剩蛙鸣在周围呱噪。
忽然,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声,从尚府后院传出。
那声音他太熟悉了!
凌刚脑袋嗡的一声,眼睛一黑一头栽进河里,像个铁秤砣般沉了下去。
弥留之际,凌刚感觉自己的灵魂脱离身体漂浮到半空,他看到了李娇躺在床上浑身僵直一动不动,圆睁双眼,张着嘴,神情可怖,唯有脖子上那一款红丝绳亮的耀眼。
一个男人给她胡乱套好上衣后,匆匆出门。
姆妈、王氏带着李娇妹妹李玉奔向河边。
凌刚听到他姆妈在远方一声声嘶力竭的嚎哭:“刚儿!”,便沉入无边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