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想吃莲蓬
次日清晨,卿如许独自出门。
她披着一件烟灰色的大氅,帏帽遮面。穿过朱雀大街,走过大慈恩寺,路过南城三坊,拐进一条小巷,到了一座老旧的红门前。四下无人,她推门进去。
这是一座废宅。
廊边的草长得老高,漆已掉落,老旧不堪。左边原是一座石桥,桥下溪水潺潺,几只锦鲤穿梭于荷叶底。如今石桥已断,小溪干涸,漂了一层绿腻腻的污垢。
断壁颓垣,满目萧然,已不复当年景色。
她记得,她与柳戚常去溪边嬉笑打闹,那时柳叔就在一旁看着他们,怕他俩掉进水里。后来有天柳戚在院子里睡着,她就自己跑去溪边玩,结果脚下一滑,直接栽进了水里。
那时她个头小,又不会划水,眼睛睁不开,喉咙也似被人攥住,衣服泡了水变得死沉,拖着她一直往水底去。
后来她昏昏沉沉地醒来,发现已上了岸,柳戚坐在她旁边浑身湿淋淋,见她醒来哇地一声哭,嘴上不住地说着“对不起,妹妹,都是哥哥的错,没有保护好你··…··”
后来柳叔回来,柳戚被罚去祠堂里跪着,大半天不让起,也不给饭吃。到了半夜,她等柳叔睡了,才拿了自己偷藏的包子,送去给柳戚。
她从小就习惯与柳戚睡祠堂,因着无论犯什么错,柳叔都只会罚柳戚。她知道自己是养女,柳戚才是柳叔亲生的孩子,可柳叔只宠溺她,柳戚也从来不吃她的醋。
这院子的右边,原种了一株西府海棠丝垂翠缕。下面摆了一张七星石桌,围放四只石凳。如今树已不在,桌凳七零八落地隐没在草丛中。
年少时的无数个夜晚,她曾在梦中被柳叔温柔地唤醒,与柳叔、柳戚三人就在那张桌上就着月色吃宵夜。海棠花开,花瓣落满石桌,令夜色也温柔起来。
她拾阶而上,进了正屋。蛛网遍布,粉尘漂浮,室内空空。
她记得那边曾放了一张雕花梨木长桌,她与柳戚曾在那里一同读着医书,也在上面写字画画。柳戚年长她四岁,学写字也是他手把手教的。
另一边,曾放着一座红木架子,上面原本供花设瓶,还有柳叔最珍爱的一只碧玉如意,原是太后赏赐给柳叔的。她有一次玩闹间不小心撞了架子,将玉如意磕坏了一个角,她吓坏了,但柳叔却只笑着摆摆手,仿佛碎的不过是一只碗。
她转身出门,就着石阶坐了下来。只觉周身寒冷,仰起头,唯日光温热。
回忆如深海浪涌,过去的画面愈是温馨美好,人心便愈是刺痛。
过会儿,眼前的光突然暗了下来,她睁开眼。
乌眸星瞳,男人的笑容如夺目的烈阳,撞进她的眼眸中。
顾青竹朝她伸手。
“就知道你在这儿。明日你就要去宫里上值,闲暇难得,咱们莫要辜负好春光!”
·····
俩人见河上风光甚好,便招来乌篷船。
船舱狭窄,中间放置一张案几,顾青竹和卿如许相对而坐。游船摇曳,微风习习。
卿如许一回头,见得船头站着的一位渔家女正靠着船舱,面如白莲,模样清秀,面上带着几分羞怯,两眼偷偷瞟着顾青竹。
卿如许转了转眼珠,又见岸上沿街有卖莲蓬的,就用脚踢了踢对面的男人。
“想吃莲蓬。”
顾青竹立即起身朝着船头去了,走到渔家女身边时,朝她微一颔首,又目不斜视地朝着船舷而去。
那渔家女站在顾青竹身后,身子也转向他,眼睛没离开他的背影,藕一般的白嫩的手不自觉地扯着自己的衣襟。
顾青竹已然朝着岸上的莲蓬摊子打起招呼来。
“小妹妹——”
摊子上站着的是几个粉面如玉的农家女,回眸见得船上的男子玉树临风轮廓深邃,是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天神姿容,也是齐齐一愣。而后面色俱是一红,一个推着一个,眼带春色,扭妮起来。
“喊你呢!”
“···明明是喊你!”
顾青竹见他们推搡起来,便又朝着其中一人喊道:
“就是那边,那个最漂亮的仙女妹妹,给我扔几只莲蓬来,好不好——”
他洒然挥手,几个银钱便准准地丢落在那个农家女面前的荷叶上。
“···说最漂亮的呢,是你!”
“明明是你!”
那位被召唤的粉衣少女这才站了出来,抱起几支莲蓬,高声朝船上呼道:
“喂,公子!那你可要接住咯
—”
粉衣少女拿起莲蓬,一支一支地朝乌篷船丢去。
船离岸边有些远,只见顾青竹的剑鞘雪银,一勾一挑间,莲蓬已经一支不差地收入手中。
这一番寻常动作,落在旁人眼中,却是一派潇洒风流。
岸上又是莺歌燕语,笑声一片,几个摊上的姑娘都纷纷起身,朝乌篷船丢起东西来。
不一会儿,顾青竹就抱着一大捧,笑着朝岸上挥手。
“够了够了,多谢几位好心的仙子
_”
说着躬身回了船舱。
卿如许斜倚着船舷,歪头看着顾青竹,面上笑吟吟。
顾青竹把东西一股脑儿堆到桌上,除了莲蓬,还有几支蔷薇,几支牡丹,甚至还有一株花上绑着一方绣着鸳鸯的手巾。
可顾青竹看也不看,只挑出莲蓬来,就把旁的随意推到边上去,又耐心给她剥起莲蓬来。
卿如许倾身靠在案几上,支起胳膊望着他。
“···遥知向前路,掷果定盈车。我一直以为只是谣言,今日真是涨见识了。”
顾青竹一听,薄唇一勾,眼中含笑,抬手把剥好的莲子递到她唇边,喂给她吃。
卿如许却打掉他的手,人也坐正了。
“怎么?”顾青竹挑眉不解。
卿如许背着船头侧过脸去,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你看见船头那位小姑娘了?”
顾青竹又回头看了一眼。
“看着了,怎么?”
卿如许眨眨眼,“打你一上船,人家的眼睛可就没离开过你,偏你瞧都不瞧一眼!”
顾青竹眉头一皱,再次回眸。见那女子确实面带绯红,见他看过来目光也躲闪起来。
“你与我举止这般亲昵,这不是平白害我么?”卿如许说着白了他一眼,“你没看见,她刚还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顾青竹道,“可我看她神情古怪,不似你说的意思。”
卿如许转了转眼珠,“那想来……是我今日着男装,她啊,可能是误会你…··有龙阳之好!”说罢忍俊不禁,掩口窃笑。
顾青竹看她眼波流转,明艳动人,目光转深,顿了会儿,才又抬手往她嘴里塞莲子。
“···她要真这么想,便是她眼拙蠢钝。你长成这样,一看便知是女子。”
卿如许见他话语疏远,当真是对人家姑娘半点意思都没有,暗暗惋惜,“哎,可惜了人家姑娘一片痴痴情意啊。”
顾青竹一抬手,雪白的莲子划破半空,落入他口中。
“那你可就孤陋寡闻了,看上本公子的人多了,挑都挑不过来呢。”
卿如许不置可否。他买个莲蓬都能招来一番动静。这些年也不知惹得多少姑娘魂牵梦萦。
就连拂晓十七人众中的云九娘,一位惊世骇俗的美人,同他一起风里来雨里去。人家每每看他,都饱含柔情蜜意,但他看人家却是半分旖旎都无。
顾青竹被那船头的姑娘盯着浑身难受,突然站起身,丢下一吊钱,就拉起卿如许上岸逛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