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海棠孤月
卿如许从宫中回来,就又钻进祠堂。
顾青竹抱臂斜倚在门口,看着她小心擦拭瓷瓮的背影,道,“既是被点翰林,怎么瞧着却不大高兴?”
卿如许道,“也是高兴的,只是迈出这一步,意味着眼前要做的事更多,反而没心情庆祝了。”
顾青竹扬了扬手中的酒壶,“庆祝还是要的,咱俩喝一杯?”
卿如许转头瞪了他一眼,“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今天怎么不吆喝伤口痛了?”
顾青竹挑了挑眉,指了指她手中的瓷瓮,道,“你要是多把心思放在活人身上,我现在早好了,还能去院子里给你耍套剑法看看!”
卿如许一哂,“你可真会比较!你要是不在,我对你自然也是这个待遇。”
谁知顾青竹还当真起来,眼底一派认真,问道,“真的?”
卿如许斜眼气道,“呸呸呸,说什么浑话!我胡扯的,你也跟着我胡诌?”
顾青竹又吊儿郎当地歪了歪脑袋,看着桌案上的瓷瓮,忍不住出声询问。
“哎。”
卿如许把软布放回盆盂中清洗,从鼻子里应了一声,“嗯。”
“你倾慕的那人…·到底什么样?”
卿如许一愣,手缓缓地停了下来,抬眉去看顾青竹,又顺着他的目光看下瓷瓮。
顾青竹斜睨着女子,追问道,“问你呢。”
卿如许叹了口气,才从朱唇中吐出几字。
“待你好时如雨如雾。”
顾青竹撇了撇嘴,想起她提及自己喜欢雨的原因。
复又问道,“那待你不好时呢?”
卿如许顿了顿。
“便如静水寒潭,读不透。”
顾青竹英俊的眉又拧在一起,眼底幽深,似是思忖。
片刻后,又问道,“那你喜欢他什么?”
卿如许把软布拧干晾起来,眼尾上挑,看向顾青竹,神情已有些不耐,“我早就不喜欢他了,同你们说过几回,偏你们个个都不信!”
顾青竹闻言,眉宇却缓缓舒展开来,眼底又挂起如常的笑意,“谁知你这女人口中,有多少句真话,多少句假话?”
他抬手掀开酒壶,正欲饮酒,就见一只素手伸了过来,按住瓶口。
“你能喝么?拿来!”
卿如许夺过酒壶,仰头饮下一口烈酒,纤细的脖颈喉头轻滚,在月光下肌肤也如洒银般,晶莹剔透。
顾青竹又无奈摇头,“太横了。”
酒就被人抢了去,顾青竹百无聊赖,只好陪她坐在门口看起月色来。
过会儿,又懒洋洋地躺了下去,头枕着胳膊,望着门外的海棠孤月。
“这树是第二回开花了吧?”
卿如许回道,“第三回。”
“第三回?”
“嗯,中间还开过一次。你不在,错过了整个花期。”
可顾青竹完全不记得这事,“什么时候?”
卿如许饮了口酒,“去年六月,你不是去看你家叶姑娘么?人走了两个月才回来。”
顾青竹唇角轻勾,垂眸瞟她,“记这么清楚?”
卿如许侧过头去,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海棠开得茶藦,几乎遮住了院中的半片夜空。当初谁也没想到它能长势旺盛至此,已然把小路占了,人要进正堂,还需得先绕过它。
顾青竹又感慨,“没想到这树真能开花啊。”
卿如许却从鼻间“哼”了一声,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来,扭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当然能开花了,不然我种它干嘛?你当初要是不踢它一脚,它兴许还,,,
顾青竹咧着个嘴,一副已经被她欺负习惯了的模样。
四年前他们来到长安,买下这院子,卿如许就在这里种了棵树。
那时还是小树苗,许是水土不行,没养两天就不成了。顾青竹看它半死不活的模样,就上去踢了两脚,谁知正好被卿如许看见了。
卿如许非说顾青竹肯定平常没少整治这树,才把这稚嫩的小树苗给弄蔫的,不仅狠狠骂了他一顿,还四天没跟他说话。从此以后,成天盯着这树,给它浇水施肥,护得跟亲生的宝贝一样,谁也不让碰,谁也不准摸。
原本那树苗的叶子已经全部脱落,瞧着已然救不活,可后来有天,这树突然活了,抽了几缕新芽。
卿如许高兴坏了,同那树说了好半天话。说自己不愧是长门医圣的徒弟,不仅治人可医百病,救树也能妙手回春。
当时顾青竹斜靠着门上,淡淡地看着那自言自语的小姑娘,无奈摇头。
之前那株小树苗,根已然坏死枯萎,要不是他连夜把那死树苗挖了扔了,重新栽了株新的,它能一夜回春?
女人啊,可真是太好骗了。
月色淡阴阴的,夜色愈加清幽,阿争与息春许是已经歇下,院中一片寂静。白霜般的月光落在地上,似在地上投下一片银河。
卿如许突然想他们的初识,也是在这样的月色。
那时她命运的屋门被他狠狠撞开,他来时携风,她无处可避。俩人就此被命运捆在一起,风雨同舟,相依相扶。
“顾青竹,”卿如许幽幽道,“你
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顾青竹深邃的眉眼转向她,“第一次见你?”
卿如许“嗯”了一声,“虽然不像一个好的开始。”
顾青竹坐起身来,看向女子清丽的侧脸,见她眸光悠远,不知在想什么。
“我第一次见你,想的可多了。”
听得男子语气中的笑意,卿如许疑惑回头,“想什么了?”
男子五官俊朗,眉梢眼底尽是笑意,看向她的眼底带着些意味深长,“想,命运还真是有趣。给了你一巴掌过后,又给你留了一颗甜枣,还是你一直求而不得的那颗。”
卿如许听着他这话,也有些稀里糊涂,“什么甜枣你说的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么?”
顾青竹斜唇轻笑,乌黑的睫毛压下眼底深意,又伸出手在她头上抚了一把,“是啊。”
卿如许见他又把她当小姑娘,伸手去拉他的胳膊,“你那天受了那么重的伤,好不容易见到一个人,却是个要寻死的,这也算‘甜枣’?”
顾青竹道,“可你后来不还是救了我么?”
卿如许看着他的神情,道,“你一开始就赌定我会救你?”
顾青竹星眸熠熠,毫不迟疑,“你当然会。”
卿如许语塞。
男人鼻梁高挺,眉目英朗,薄唇轻斜,似笑非笑的。在他近距离的注视下,他的五官好看得更是有些不真实。
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唇,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七年前,她还不是卿如许,而是柳卿卿。
她的养父柳叔和义兄柳戚被人陷害,无辜惨死。徒留下她一人,天地悠悠,茕茕子立。
于是在那样一个清冷寂静的月夜,她拿出自己准备好的白布,朝屋梁上抛去。
茅草屋中布置简陋,坏掉一半的窗户漏出黑黔黔的夜色,一枝落了雪的红梅,延伸至屋中来。
她穿了一身素衣,站在凳子上,也像一只漂泊无依的白鸟。
穷途末路,心灰意冷,这世间再无所留恋。她绑好白绫,把脖颈凑了上去,深深吸了口气。
就在她准备踢倒凳子时,门口却传来一声巨响!一个人突然撞开了她的屋门,摔进了屋中!
男子身量很高,穿一身墨色黑衣,五官俊朗,脸色惨白。因着身上那股浓烈的血腥味,才让人意识到他衣襟上大片的深色,其实是血渍。而他显然已失血过多,即将力竭。
他挣扎着坐直身子,长腿搁在地上,背抵着墙,唇角流着血迹。
顾青竹怔怔地望着凳子上的人影,也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为何在这样的夜阑人静之时,一个年华正茂的少女,却举着一条白绫。
卿如许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名不速之客,浅淡的眸子滑过他的剑和伤口。
她皱起细眉,从凳子上跳了下来,走到他面前,道,“出去。”
院子的高墙外,突然传来轰隆隆的脚步声,间或火把攒动。
卿如许还未回头去看,就感觉一股大力拽住了她,下一刻人已跌进男人怀中,又被他压在墙上。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唇,在她耳边低声威胁:“若敢喊人,便杀了你!”
夜凉如水,顾扶风只感觉少女并无惊惶挣扎之意,她静静坐着,似一株还未绽放便已枯萎的芍药。
他离她很近,这才看清她的脸。
年纪尚浅,五官清丽出尘,眸光清冷寂静。
四目交接,屋中也有短暂的静默。
她似乎张了张唇,他的手心也似被熨烫了一下,顿时抽了手,深邃的眼眸中都是惊异之色,直直地注视着她。
她不言不语,淡淡看着他。
她本就想求死,威胁又有何用?
院子的木栅栏已然被人打开,脚步愈近。
顾扶风一时绷紧身体,攥紧拳头,转头去看屋中可还有其他出口,就见少女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衫,无声地摇了摇头。
“开门!官府缉人!”
卿如许推开男子,站起身来,抬手解开外衣,又除去鞋履,赤脚踩在地板
上。她转过身,将外衫盖在男人头上,这才走向门口。
官府的人见她年纪还小,睡容未醒,衣衫不整,露出一双雪白的足,一时也不敢再硬闯。
待门阖上,男子按住腰上的刀伤,似泅渡的水鸟,大口大口地喘息。
卿如许坐回凳子上,等周围人声俱静,才又开口道,“你该走了。”
顾青竹睁开眼睛,隔着半间屋子看向她,出声问道“你为何求死?”
卿如许没有吭声,如花般俏丽的面容上,两眼却如一汪死水。
顾青竹扶着墙站起身来,自去抽屉里翻找东西。草药、剪刀,针线,蜡烛,还有······
男子走到少女身前,一把扯下悬落的白绫,“······这个给我。”
卿如许瞪着他的背影,见他重新走回墙边,自脱去衣服,露出结实的胸膛,她只好背过身去。
身后传来男子压抑的低吼声,和打翻药盒的声音。
卿如许坐了半晌,终是转过身去,走到男子面前,看着他满头的冷汗和满手的鲜血,腰上伤口开裂严重,针线缝得乱七八糟。
“你这么乱缝,可活不成。”
他睁开眼,看着她清瘦的身影,似风中蒲苇,她低头,便如风过,蒲苇低回。
“我不能死·····我还有未竟之事,未见之人。”
卿如许叹了口气,蹲下身,接过他手边掉落的针线。
“我这儿没有麻沸散,只能忍着了。”
她给他拆了线,重新缝合,又敷了草药,以白包扎。
等男人缓过来,却还不肯走。
“我走以后,你要做什么?”
“与你何干。”
“你的家人都不在么?···你不想报仇?”
“”
“想报仇,得先活着。”
男子站在桌前,朝她粲然一笑,乌黑的眼底灿如星河。
“不然,我们谈笔交易如何?”
他俯下身来,高耸的鼻梁几乎蹭到她挺秀的鼻骨,他眼眸中的星空也涨满了她的眼帘。
“我替你报仇雪恨,你替我治病疗伤。如此可好?”
·……
“我记得那天你对我说,一念起,则众生闻。若我心执着,则众生执着,一念必有回响。”
月光洒在祠堂光洁的地板上,卿如许枕着胳膊轻声道。
身旁躺着的顾青竹道,“我现在依然是这么想的。许多人生的际遇,也都始于一念之差,比如我遇见你,比如你遇见我。”
卿如许道,“我遇见你是侥幸,而你遇见我”
她忽然停住不语。
顾青竹回头,见她的脸上显出浅浅的忧伤来。
半晌,她缓缓摇了摇头,不愿再多言。
若是没有她,顾青竹这半生的伤,或许能再少一些。
——我遇见你是侥幸,而你遇见我,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