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使我沦亡
因马上就要过中秋, 外头的事,盈儿也插不上手,便也就丢开了此事。倒是杨陌显然这事在林雍与他之间确实造成了些问题, 虽然已经休朝,他每天还是早出晚归在外头处理事情。
转眼便到了中秋这日。
白天自然少不了去天王寺祭祀,到了日暮,就在太液池西仙安殿再度摆下家宴。这里地势高,俯瞰太液池,视线开阔。
这日天气晴和, 秋风习习。
盛大的宴会后,所有人便都移到外头的流光水榭,坐着品茶吃月饼,看一轮皓月如白玉盘般挂在湛蓝的天上,一丝丝的彩好像水墨画中的波,荡漾在天上,那一轮皎白的月色倒像浮在水里。
清辉万倾照得对面的银台山像一位侧卧的美人儿, 纤侬有致的剪影映在天边。
水波一层层地被风儿吹动,像匝地辅了一片银毯。
皇上看得来了兴致,便捻须笑道:“琴瑟在御, 莫不静好。此景岂可无乐?太子,听说你近来琴艺颇有精进,不如演奏一曲?”
一语未毕,众人便都吃吃笑起来。
盈儿臊了个大红脸。
看来杨陌在丽正殿弹琴的事不但传得人尽皆知,就是皇上也知道了。
杨陌倒是从容,笑道:“父皇有旨,儿臣安敢不从?”
便有宫人抬了填漆戗金二龙戏珠琴桌琴凳,又抱来一把五尺来长窄细的黑漆琴。
盈儿认得这琴叫“殷雷”, 仲尼式,桐木斫,是当世名琴之一。
就听建王道:“能聆太子琴音,是我等难得的耳福。干坐着岂不可惜?父皇,不如摆上香案,借着琴音,由我们向天暗暗祈祷一番?”
盈儿心道,建王这话实在无礼,太子又不是乐工,弹琴时众人正该静坐聆听欣赏,哪能一心两用?便有些不满地转头看他。
也不知道是因为月色太美,还是建王本来就是个夜猫子,他一扫平时那副酒色过度的浑浊模样,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亢奋,显得十分精神。
她的眼神也落钟王妃脸上。见钟王妃嘴角微塌,藏着一丝鄙夷。看来这夫妻两个是越发互相瞧不起了。
可她这样偏头看时,也看到了蒋寄兰。
其实她今天一来,就毫不意外地看见了蒋寄兰。蒋寄兰倒是全无变化,她穿着紫色衫子,怕冷地披着一件香灰色斗篷,低垂着头如一道淡淡的影子,隐身在建王身后,不细看,都觉察不到她的存在。
就听皇上冷哼道:“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
众人听这口气,都知道皇上前些日子虽然看在贾后的面子上,狠狠赏赐了建王一番,可心里大约还是不怎么瞧得上这个儿子的。
建王半声不敢再吭。
琴音随风而起,初时切切,缥缈怀远。渐渐峻急奔放,气势恢弘,若庙堂之上,钟鼓齐鸣。再入流畅清,中正洋洋。
盈儿一时听得入了神。
这是诗经中的《烈祖》。
“嗟嗟烈祖!有秩斯祜”描绘的是周王祭祀烈祖的盛况。起头赞扬自己家祖先洪福齐天,中间“绥我眉寿,黄耇无疆”又祝皇上长寿健康,最后却说天下太平,五谷丰熟,子孙绵长。
可谓是应时应景,面面俱到。左手或按或滑,右手或挑或拂,琴技之高,指法之熟,更不在话下。
及至奏罢,众人哄声叫好。皇上亦拍手大笑,赞赏不已,道:“难得难得。果然此琴名为殷雷,便该纵横古今,上叩庙堂。也不叫你白弹,这琴便赏你了!”
杨陌谢了恩,正要起身坐回原座,却听有人笑道:“这曲儿虽好,可今日到底是家宴,若殿下愿意,可否再弹一首软和些的。”
这话音,不用抬眼,盈儿也知道是贾后。只是一时不明白贾后在凑什么热闹。
就听杨陌笑道:“请母后明示。儿臣自当尽力。”
“那就……凤求凰吧!”
此言一出,顿时又响起一片“吃吃”的笑声。
皇上也笑了,竟是拍掌缓缓念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他念一句,众人笑声便高一截。像顺妃等人,因跟盈儿相熟,更是瞧着她捧腹大笑。
盈儿被羞得脸红如血,恨不能伏在桌上,装醉死了算了。
可她之前明明清清醒醒,突然装晕也未免太过奇怪。
只得强撑着转头看向贾后,嗔怪道:“母后!”
贾后却笑得慈眉善目:“哎哟,难不成这曲子只能弹给你听?!”
盈儿本就喝了几杯,这时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发烧,看向杨陌求救。
谁知他竟然嘴角含笑,坐下调琴。
她悲愤交加,羞愧难忍,便撑着桌角,起身道:“父皇母后,请恕儿臣无礼,儿臣……儿臣刚才多喝了几杯,如今有点儿头晕眼饧的……”
说完,也不管众人反应,跌跌撞撞,仓皇而逃。
身后爆发出更多的笑声,还夹杂着一堆清嫩的童音。尤其是安平笑得最大声,还道:“哎哟,太子妃嫂嫂被羞走了!太子哥哥,你要不要追上去?”
回答她的,是凤求凰起头第一个音。
清越欢快的琴音划破秋夜,打碎月光,好像少年冰冷的心,渐渐融入光与暖。
盈儿虽然逃了,却没逃远,跑出水榭便站在一棵桂花树下侧耳倾听。
花香馥郁得人好像浮在桂花流成的河上。
而河上有杨陌寒磬般的声音随着琴音慢慢吟唱。
一时痴住,浑身渐渐无力,背靠在桂花树上,脑中渐渐浮起前日夜里,她醉得迷糊时耳中传来的声音,真相原来如此。
柯嬷嬷那日虽没救下蒋寄兰,可却瞧出些不寻常的蛛丝马迹。
杨陌查下去,发现蒋寄兰用的接生婆子,居然是林家早早就养着的人。
林家布局长远,手段隐蔽。为了得到蒋家的绝对信任,先在蒋家就接生了不少孩子,头一胎也没下手。第二胎才动了手脚,让蒋寄兰滑了胎。
杨陌登基后,林家觉得时机成熟了,便撺掇着蒋寄兰再生一胎。那婆子暗中给蒋寄兰下药,让婴儿长得过大,生产时又动了手脚,不但不帮着催产,还暗中阻止她生下来,这才一尸两命。
可虽查出了林采之的阴谋,但当时杨陌登基未久,北方未稳,内政也离不开林雍的辅助。再者,那婆子回去后,便被蒋家爆打一顿,当夜便不明不白地死了,再无人证。
杨陌苦思再三,只得按兵不动。
后来林雍便开始在前朝施加压力,要杨陌立新后。
林家为了这个皇后之位,挖空心思,若杨陌让她做了皇后,林家岂会善罢甘休?
既然蒋寄兰身边最信任的人都可能是林家的人,那她身边呢?也许也早布满了林采之的人,甚至筐儿筥儿,杨陌也不敢轻信。因为那个对筐儿筥儿极好的冷姑姑,竟然也是林采之的人。
杨陌怕告诉她真相,她对筐儿筥儿从不设防,若是那边不小心走漏了风声,到时候便会满盘皆输。
最坏的情形便是叫林采之觉察,狗急跳墙,拼个鱼死网破。
必要时林家甚至可以暗杀杨陌,扶林采之的儿子登基。
到时林采之垂帘,林雍摄政,他们又怎么可能会放过盈儿?
当时情势,杨陌只得将计就计,先扶林采之当上皇后,又跟盈儿大吵一架,故意说出那些狠毒的话,冷落她,让林家以为自己谋算已成,稳操胜券,得意忘形。
他却暗中布局,准备不动声色先除林采之,再除林雍。
她提出要去青云峰时,他布局已成。
那一天,他已经暗下密旨,要杀掉林采之。
那一天,他想等到了青云峰,就跟她说出实情。
却万万没想到,到了青云峰,她没有给他说半句话的机会。
眼看她消失在万丈深谷,云烟雾海之中,他情急之下原要一跃而下,却被黄显打晕。
等醒来后,黄显报告了他两个消息。
林采之已经暴毙。
而大批军士搜山,都没有找到她的尸体。
他便存了一丝渺茫的希望。想着她跳崖之后,或被树枝挂住没死,因误会他,趁机逃掉了。
只要她听到林采之的死讯,便会想办法回宫。
便下旨封锁了她跳崖的消息,只称她在山上被蚊虫叮了面部,不宜见人,找了个身形相仿的宫人穿上她的衣服,戴上面纱,回了宫。
这头却继续搜山。
这一搜便搜了整整一年多,几乎将整座青云峰都翻了过来,仍是一无所获。
一年后,以谋逆之罪灭了林家满门。
又要下旨立她为后。
黄显才忍不住告诉了他实情。当初怕他情伤至极随她而去,才撒了谎。
她的尸骨早已经秘密带回,就掩埋在沉星亭下。
当即,他就去了沉星亭。
亲眼证实之后,他便连下数道密旨,先后杀了沙夫人,柯碧丝,杨继等一干人,又封乔家为镇北王,并赐密诏一道。若日后蒋家善待乔家,便无事。若是不然,乔家可奉此密诏另立新君。
安排好一切,那天夜里,就在丽正殿沉星亭里,他亲自捡了松枝,浇上松油,打碎了风灯。
遗旨与她合葬于青云峰上。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凤求凰最后两句划破清秋,度过浓郁桂花香传入耳中,盈儿紧紧扶着树干,浑身颤抖,泪水潸然。
“娘娘,殿下对娘娘情意深重,娘娘为何伤心成这样?”筥儿扶着她,不解地问道。
盈儿没有说话,只掏出手绢自己慢慢擦拭着。
筐儿便道:“娘娘脸上妆都哭花了,不如去偏殿里重新匀一下面?”
一阵风吹过,树上桂花簌簌落下,披了盈儿一头一肩。
筐儿跟筥儿便一人提灯,一人手忙脚乱地替她拂拭。
这时就见水榭方向走来一人。
月亮半隐在厚厚云层间,光线昏暗,凭衣裳筥儿认出那人,便叫了一声“蔡司闺”。
走近前来,黑暗里果然隐约是蔡司闺的脸。
筥儿便伸手把琉璃气死风灯递给她,道:“你帮着提一下,我去取娘娘的妆奁匣子。”
蔡司闺接过灯,淡淡的一片晕黄的光照在她光滑的右手背上。
筥儿便慌慌张张地往回跑。
可她手上没灯笼,地上看不太清,没跑两步,就差点儿跌一跤,身后传来盈儿温暖的笑声:“仔细摔着,也不知道你成日急个什么!”
筥儿只得放缓了脚步。
月光正好,到了水榭中,找到替盈儿保管妆奁匣子的宫人,要了匣子,正要离开,却见杨陌走来,神色有些严肃,问:“娘娘去哪儿了?”
筥儿便笑嘻嘻道:“我们娘娘听了殿下刚才的琴声和歌声,感动得泪流满面,这会子,也不敢回水榭来叫人取笑,便去了……”话刚说到这里,就见一个宫人过来,问:“娘娘若要重新匀面,这些巾子也要用些吧?”
因筥儿双手抱着匣子,那宫人便把装巾子的包袱往上一放。
筥儿眼光落在她光滑的手背上,脑子里嗡的一下。
突然慌得尖叫一声:“殿下,不好,娘娘要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