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斥责
看看日影, 已到中天。光柱如火一般舔下,烧得人的肌肤隔着衫子都滚烫。
虽有罗盖挡着,可还是觉得烤得慌。
她心想, 为了不让她们乔家出风头,这安平真是能没事找事,等评出魁首, 大家伙儿都烤得出油了。还说怕晒黑,真是活该她晒成炭。便瞥了瞥安平, 见她果然在座位上有些坐不住, 伺候的宫女正不住地给她打扇。
盈儿忍不住又想笑。只觉身后一阵清风袭来, 她转头一瞧, 见两个宫女站在自己身后,也脸色通红, 满头大汗地摇动着扇子。
如此天气, 她在罗盖之下尚且难受, 何况这两个宫女,莫要中了暑才好。
便朝这两个宫女摆了摆手。
那两个宫女满眼讶异,却也如释重负,感激地垂了手。
一旁杨陌见了,看向她的眸色更深了几分, 唇边噙笑,吩咐常夏道:“暑气太盛, 着人再取些冰来, 各人桌下都放一些。”
常夏领命去了。
这时一阵鼓声喈喈作响, 时间到,众人俱都放了笔。
就有太监过来一一收取,太液池上一时多了许多小小快艇, 将对面作诗写文的官员送了过来,安置在池畔。
一时收齐,便将各人诗俱誊写在绿纹笺上,誊一首,送一首上去,就由太监大声诵读。
一开始众人还听得挺开心,摇头晃脑附和几句。
可没多久,便叫晒得受不住,只觉得头发眉毛都要烤卷了。
再加上这些诗也不功不过,大多老生常谈,并无新意,满耳皆是些粽舸艾叶黄酒香囊,听得人昏昏欲睡。尤其是女眷们,之前无聊俱天热喝了不少茶水,有人内急,也不敢离席。心里便都把安平这个出主意的骂翻了天。
皇上也听得困倦,可也不好说只听一半,只得硬着头皮听下去,可越听越觉得烦躁,文臣们所写,大多旖旎诵圣,跟国事半点不沾边,眉头便越皱越紧,走起神来,一时目光落在贾后安平那头,见两人安平身边站了七八个宫女,都在尽力扇扇,便暗暗摇头,这丫头出的这馊主意,他自然知道是为什么。便是要压下乔家风头,替建王出力。又抬眼去看建王。身边也是几个人用力打扇。
一时又想到乔家,便又抬眼看过去,却见乔盈儿坐在扇盖阴影中,自己正一摇一摇地打着扇子,后头挤着四五个宫人,也都躲扇盖的阴影里。
他心道这乔氏虽然入了宫,看来这些宫人们都很惫懒,看人下菜,竟不好好伺候。
他又看向杨陌,见他身后竟也无人打扇。一时倒十分不解,正疑惑,就有宫人送了冰块来,顿时凉爽许多,他便问身边太监总管:“想得周到,回头去领赏。”
那总管顿时红了脸,道:“不敢冒领功劳。是太子殿下吩咐,怕天气太热一时大伙儿都中了暑气。”
皇上便慢慢坐直了身体,再转眼多看了一眼杨陌跟乔盈儿。再看看建王跟安平,心里顿时更加清明。原还担心太子娶了个蠢妇,忧心日后。不想如今看来倒是个真好的。这江山该给何人,从今后,再不用有半点犹豫。
这时就听诵读的太监口干舌燥,声音嘶哑念道:“五月五日天晴明,飞花绕池鼓瑟鸣。”
想着杨陌乔氏,他亦起了恻隐之心,道:“换个人念吧。”
那太监顿时感激得几乎哭出来。
一时换了个人重新接着念道:“三下红旗碧浪开,九龙浮腾出水来。”
他便暗暗叫了声好。听了这半日,总算有个文采不错的。
这时众人跟前也都多了些冰块,暑气消了一半,倒都忍不住叫了声好。
“浆影劈波飞万剑,竿头彩挂已得标。”
皇上心中道,今日怕是这首夺魁了。
不想却又听得结尾两句:“何需输赢分罚赏,雄黄蒲酒话升平。”
心中一凛,这却是在说既然是个乐,便不该分赏罚?大家一团和气也就罢了。虽说文武之争没个头,确实该浊酒一杯,恩怨消,可龙舟也好,赛诗也罢,自然要有个一二,怎么会不该分罚赏,此人未免胆大偏激了些,心中顿时不喜。却还是命人将此文放在一边。
接下来又听了几首平平无奇之作,才又有一首叫他精神一振。
“笙鼓动时雷隐隐,龙首凌处雪微微。但凭驰骋护国死,不堪楚江空沉沦。”
这诗亦是十分大胆。自古皆赞屈大夫忠贞,亡国沉江忠君爱国。此人竟说宁可战死沙场,也绝不自投楚江。倒是骨气铮铮。便也叫放在一边。
一时又听着念了几首令人昏睡之作,突然又有一首叫他坐直了身板。
“五色新丝缠粽角,万里江山万里香。”
此诗眼界开阔,并未拘泥于今日太液池畔。
“太液池上浪堆雪,千江万龙涌金波。”
这一句仍是一近一远,想是写诗之人,虽身在此处,却心念天下。
“柳影棹飞彩帛新,狂雨桑田却作海。”
听到这句皇上脸上再也挂不住了。他们这里看赛龙舟,夺彩帛,而养蚕所需要的桑田却已经被淹成了海。
这也是他虽端午游乐,心情始终无法畅快的原因。不想这许多的诗词,只这一首提及河南水灾。一时只觉惭愧。河南之事刻不容缓,只是户部还在打饥荒。又一时选不出个合适人选。
就听又道:“竞脱请书上马驰,但使米平民不饥。”
这竟是要自请去河南赈灾!
他心情激动,一敲扇子,道:“好,好!今日朕便要选出这驰救河南之人。”
当下也不再听下面的诗文了。只道:“朕尝说今日做诗当以天下为怀,听到此处,也只有此诗,心怀天下!当为魁首!”
便举目看去,那誊写诗作的太监便躬身上前,奉上原稿。
皇上定睛一看,脸上皮肉抽动了几下,却又笑起来,一扬手:“此乃太子之作。只是太子乃为国本,此次大灾,听闻黄河有决堤之险,必得另派他人才是。不知众爱卿何人可替天下分忧?”
盈儿本来早热得昏昏欲睡,猛地听见太子竟然拔了头筹,不免欣喜得整个人都精神起来,眉眼楚楚看向杨陌,偷偷朝他翘了敲大姆指。看得杨陌嘴角一弯。
两人正在眉来眼去,就听身边有人道:“臣愿往。”
盈儿听这声音,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猛地转头,就见乔执已经站起,正低头禀手行礼。
这种事自古都是派文臣,哪有派武将的,又不是去打仗!
她爹爹干什么要捡这个烫手的山芋?
这时就又听得一人道:“臣亦愿往。”
盈儿心头一喜,抬眼看去,却是心头咯噔一下。
竟是林雍。
她一时倒想起来。上一世也有这么一桩差事。
那时她父兄都在边陲,她自然也没多留意。当时蒋家与林家都争着要去,最后因为林雍是文臣,拿到了这个差事,办得极漂亮,为林采之后来当上皇后,也算是辅好了一块砖。
她突然就明白她爹爹为什么要来抢这个烫手的山芋了。
为了让她的地位更加稳固,为了让她在皇上面前更能挺直腰杆。
心里一时百感交集,眼眶发热。
这时,又有几人站出来,她看过去,竟是陆冯两家都在。唯独没有建王那边的人。这倒是件怪事。
皇上目光扫了一遍,连连点头:“好好!都是忠臣良将。”
盈儿听他如此说,便以为他要从中选一个,哪里知道,他突然喝了一声:“建王!”
建王正在擦着汗看热闹,不想突然叫到自己,忙起身道:“儿臣在!”
“你身为皇子,享天下俸禄,值此用人之际,竟是毫无担当!”
盈儿骇然。
因为贾后跟安平的关系,皇上前后两世对建王都比较容忍。上一世,还动过以建王代杨陌之念。所以杨陌一直是步步为营,十分谨慎。
没想到这一世会有这样的变化。刚刚还宠着安平,搞了个比诗会。她还以为皇上要故意要借机给钟家脸面。乔家是杨陌的岳家,赢了龙舟,钟家是建王的岳家,赢了赛诗,也算是一碗水端平。
没想到,杨陌一首忧民诗,竟让建王倒了这么大的霉。
前后两世,建王这个皇长子,还从来没被当着皇亲国戚,文武重臣斥责过,实在是太丢脸了。
“儿臣冤枉啊。不是儿臣不想替父皇分忧,实在是太子殿下对此事迟迟拿不出个章程,儿臣……”
盈儿:……。这建王简直是个猪头。皇上正在气头上,他若是乖觉,就该赶紧把这差事揽过去。现在居然还敢辩解,向杨陌甩锅。
果然,就听“嗖”的一声,她眼前闪过一物,接着哐当一声响,跪在她下方的建王当头挨了一个金爵杯,泼得满脸都是酒。
“闭嘴!你若不去,便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出来!滚!”
皇上大怒,建王不敢再说二话,撩起袍子,起身就跑了。
钟王妃见状,忙行礼跟上。
建王夫妻一走,场子更静得雅雀无声,盈儿也不敢吭气,因隔得近,她倒能听见皇上气得呼呼直喘的声音。
倒是杨陌挥了挥手,便有太监上前,收拾了地上的狼藉。
“父皇,这事亦早不亦迟。不若就叫林雍去办。他各部皆熟,做事又仔细。必能办得妥当。”杨陌开口道。
皇上这才呼着一口闷气,道:“准!拿笔墨来。”
皇上竟是当场亲写了圣旨,交给林雍。
林雍当即领命而出。
盈儿虽不想她爹爹去,可是见这差事落在林雍头上,心里又有些不舒服。
这林雍抢着立功,只要林采之一日不嫁,便还有可能再回到宫里。可她也知道,林雍确实上一世把这事办得极好。杨陌用人,总有道理。再说归根结底,还是河南的灾民重要。她爹爹虽然一腔热血,可是于这些地方的事,一窍不通,强行去办,只怕是吃力不讨好,倒惹出些是非来。当下按下心里那点不舒服,笑着拉了乔执坐下,又亲自给他添了酒。
“父皇,父皇,您瞧这事也解决了,您莫要生气了。还有两首诗不知道是何人所做呢!我这里都准备好了彩头,就等着一起赏下去呢!”
盈儿闻言,再度看向安平方向。就见她依然一脸天真,仿佛刚才骂建王的事,对她毫无影响。
反倒是贾后,一张脸红红白白的,十分羞愧。
刚才气氛也确实太僵。皇上也有些后悔自己天热火气大,过于冲动。虽然看不惯建王那没出息的样子,可是……想想贾后跟安平,到底还是心软,也又疲又累,可想赶紧收场,便道:“亏得你提醒父皇。这样罢,那两首呢……一首文采斐然,一首立意独特。”
他沉吟片刻,心里还是喜欢第二首,便道:“只第一首竟是走了老庄之途,说什么不必赏罚,岂不知不僣不滥,不敢怠遑之理。没有赏罚,如何匡正除恶,为政治理天下!还是第二首略胜一筹,不知道是哪一位?”
他话音既落,就见座中站起一人。
盈儿一见,惊得打碎了一只白瓷杯。
作者有话要说: 这些诗是我参考了很多端午诗攒的。算引用吧。主要作者有张建封,卢肇等人。
感谢小天使的支持,我会努力的。
夜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1-10-08 11:57: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