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风雨欲来
永州地处江南一带,江南春总是有些扰人的,雨丝飘飘洒洒扬了好几天,也不酣畅地下个痛快,只濛濛地笼着世间,让人瞧着好似心头间也被乌雨罩上了。
惊蛰轻手轻脚地端了茶盏进屋,见自家娘子坐在窗前出神,又悄悄地退了下去。
她守在廊前暗自叹气,寒露领了娘子的吩咐出府去了,她也没个人商量商量。
自从那次娘子和世子爷没谈拢后,娘子的情绪便有些沉默了,世子爷更甚,连着几日不回府,也不递个消息回府,这还是二人成亲半年来,世子爷第一次这般冷着娘子呢。
惊蛰纠结着,要不要找人去探探世子爷的踪迹。
连着几日雨,院内的青石缝里长了些苔,寒露急匆匆踩过,差点滑倒,她也顾不上训那些懒怠的仆从,只拂了拂鬓间沾上的雨丝,进了屋内。
“娘子,关外递消息过来了!”
关渺渺眼眸微微一动,渐渐聚了神,见寒露神色凝重,下了榻走至桌前坐下,“你且坐下细说。”
寒露扭头出去,让惊蛰在门槛处守着,这才坐下压低声音道,“娘子,关飞和关备到永州来了,他们说领了人来,要见您一面当面禀报,是很要紧的事。”
关渺渺忙追问,“他们人在何处?关落又去了哪儿?”
她当初派了三名暗卫去往关外,如今也有一年多了,无故不回,寻常都是用信鸽递消息,或是拖商行带信,想来是递不了消息,这才出关一路追她而来。
关外既严防死守,又是为何呢?
“他们如今在城内一处客栈歇脚,这两天便订一处茶楼包间,经常过去假装喝茶谈生意,好掩人耳目,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在暗中追着他们,我便做主在包间隔壁也订了一间给您。”
寒露做事周到,她此举正对了关渺渺的心意,她起身走到屏风后,“我这便更衣出府。”
寒露应了一声,屋门处喊了仆妇去唤人套马车,她和惊蛰一同给关渺渺更衣,不到一刻钟,一行人便出了府前往茶楼。
青木暗中跟上,悄悄随护在附近。
爷不回府,可夫人的消息他是一天不落,连夫人用了多少膳食,心情如何也要他细细禀报,也不知在闹什么别扭。
他这无缘无故甩脾气,也是夫人性子好,不然早去找他闹了。
因着天气,街上几乎不见行人摊贩,茶楼的生意也是淡淡,不见多少人来往。
关渺渺先入了二楼的雅间,坐了一会儿,再由寒露去将人领过来。
来人不止关飞和关备,还有一个身形魁梧,戴着面具的男人。
两名暗卫先行见礼,面具男人单膝跪下,伸手缓缓将面具摘下,一张面目全非的脸出现在众人眼前,他含着热泪望向关渺渺,喉咙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似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挤出来一样,“女…伢,我是…我是…你张…张阿叔啊!”
惊蛰和寒露早已被那张满面疤痕,无一处好肉的脸给骇到,久久不能出声。
关渺渺没有面露惊恐,只细细地瞧着他,望着他的眼睛。
张…
关外十三城之一,越城的守城将军张堰,她爱唤她张阿叔,曾与他学过长戟,可他的右袖空荡荡,那蓬勃有力的臂膀早已不复存在。
关渺渺慢慢直起身,将他扶起。
张堰怕她不信,又张着唇,艰难道,“你九…岁那年…偷偷一人骑…骑马出蜀城,想…想去寻你外祖,没…没带够补给,后来是途径…我越城…”
他的嗓子很难发出声音,说一句话都要大喘气。
“还在城内住…住了几天…后来你说丢人…非缠着我…不让我…说…”
她九岁那年,看了一本侠义话本,趁着父母兄长都在营里,骑着马偷出城,孤身一人往外祖家燕城而去,却忽略了路途遥远,马儿体力不济,不愿走了,眼见着天越来越黑,她还在深山老林里,不免心焦。
越城就在去往燕城途径路上,张堰夜巡遇到了这个小姑娘,她也不哭,就藏在树上,一双眸子在夜里格外地亮,许是他去蜀城城述职时她见过他,见了他也不怕生,就张阿叔张阿叔的喊。
关渺渺凑近他,猝不及防落下泪来,声音哽咽,“您,您怎么会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后来没去燕城,因为她发现这个张阿叔实在是个憨憨的莽汉,十分好哄骗,又极宠孩子,她要玩什么都愿意陪她,还带着她去营地操练将士。
她跟着他耍了几天长戟,玩得乐不思蜀,直到大兄来接她,她嫌丢人,缠着张堰答应她,对谁都说是张堰接她来玩的,没人知道她是偷跑出来的。
缘由只有他们二人知晓。
关渺渺拉着他坐下,心疼道,“您先喝口热茶。”
关飞上前禀报道,“半年前,我们三人追寻关家军信物的消息,无意间误入了越城后崖的深谷,当年关老将军遣散的关家军便驻扎在此,与世隔绝,后来才知这消息是众将士故意放出去的,关外异动频繁,自有居心叵测的人会因为追查信物露出马脚。”
“得亏有您给的令牌,我们这才明了身份,之后又有好几拨人追着我们的踪迹而来,崖谷外围设了阵法,稳妥起见,我们在谷底待了一个多月,这才敢出来继续探查各城情况。”
“如今暂管关家军的是当初随侍在关老将军身旁的赵伯昌将军,关家军其实没有信物,关老将军身亡后,关家军此后只听娘子一人号令。”
“又过了两三个月,我们再回谷内,便遇到了张堰将军,张将军被人谋害,从崖上坠落,幸得关家将士相救,这才得以将真相告知与我们。”
说到此处,关飞是止不住的愤懑,“那卫城龙飞竟敢勾结北狄,残害同袍,行李代桃僵之恶!”
张堰也不禁握拳,他鬓间已见了银丝,却依旧不失一城守将的气魄,此刻既悔恨又气愤,满面疤痕也跟着胀红起来,“老将军常…常说让我多设防…是…是我辜负…了他…他的忠告。”
关渺渺骇然,她隐隐察觉到朝内局势有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她压下心中的不安,“龙飞伯伯在关家与我爹爹一同长大,当初在战场上他还为我爹爹挡刀后来留了旧伤,他又怎会如此行事,你且细细说来。”
“去年秋末冬初时,关城遭到北狄突袭,被劫掠烧杀失了半城,越城临近关城,自然察觉,派了援兵过去,又将此事知晓其他各城守将,再加急送至洛京。”
“可等了一个多月,朝内无任何指示,除了蜀城、燕城有所回应之外,其余各城全无来往,您也知道,张堰将军是个急性子,这种情况如何坐得住,他原想去蜀城与秦将军相商一番,却等来了龙飞。”
“龙飞以相商如何援助关城为借口接近张将军,趁其不备谋害于他,之后又找了人顶替他接管越城,我曾暗中进入越城,远远瞧过那顶替之人,身形、面相、嗓音乃至习性,无一不像,竟能以假乱真,张将军身边的属下及亲卫毫无所觉,或许也有察觉的,但他借了将军身份的便利,自然是想处理谁便处理谁,谁都毫无防备,若不是我们遇到张将军在先,只怕也看不出端倪。”
张堰紧闭着眼,似是不愿再回想当时的痛楚,他冷笑一声,“只他…千算万算,没料到我这样的…莽夫,会…会造了假虎符唬人,真虎符…藏在…我的腿肚子里,也…也因此才得以…与关家将士相认。”
他伸手入怀中,拿出一枚黄铜色虎形符章放到桌上。
在粗布掩盖之下,那块血肉早已结痂,留下了硬生生塌陷进去的窟窿。
关渺渺拧眉,“关城地势平坦,城门前原野辽阔,一望无际,若是敌袭,城墙上的守卫怎么会一无所知,毫无防备?”
关备憋得慌,恨恨道,“所以关城内必有内应!张将军尚能被迫害至此,那其他守城将军呢?那龙飞,兴许都不是真正的龙飞将军了吧,只怕如今关外十三城早已处处漏风,四处都是北狄人的爪牙了!”
关渺渺背后出了一层冷汗,是多少年的谋划,才会让一个人完全地像另一个人,旁人全然瞧不出端倪呢?而被顶替的人,兴许还不止一个,而是无法预估,无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地侵蚀着大晋的铜墙铁壁,想要狠狠地撕咬下一块血肉来。
关飞继续回道,“如今冬季刚过,北狄蠢蠢欲动,而关外诸城戒严,不是排查北狄人,却像是为了限制大晋其他地方的外来人口进城,关内的人出城管控也极为严格,当初我三人出城,还被人暗中跟了一路。”
“我们原本去了洛京,线人说您下了江南,我们便一路追来,在扬州时得了线人传来的消息,如今关城完全沦落,为北狄人所把控,北狄人以此为据点,开始攻向其他城池,消息传到朝堂,圣上已派了关小将军和李家小将军领兵去往关外驰援。”
关飞眼里满是担忧,“算上脚程,应当走了一半的路程了,关外各城如今情况不明,不分敌我,只怕关小将军此番驰援,乃羊入虎口之危,两面夹击之下,最后损的都是大晋的兵力,若是关外十三城溃不成军,援军又被覆灭,大晋,岌岌危矣。”
关渺渺深吸了一口气,暗中蛰伏多年的猛虎,终于开始了它的撕咬。
或许当年祖父遣散关家军,便是察觉到了猛虎暗中的窥伺,所以才留了一招后手。
她转头看向张堰,“张阿叔,您的身体可还好?”
张堰以左手拍胸,虽嗓音似灼烧般嘶哑,可也有中气十足之势,“自然!我…我这左手,亦能挥戟!杀那帮龟孙…片甲不留!”
关渺渺点头,又看向关飞,“你今日歇一夜,明日一早便启程,骑快马追上驰援大军,五日内追上便能赶在他们入关前,切记,消息只能跟我二哥当面说,任何人不得透露,到时候,他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关飞抱剑跪地,“必不辱娘子使命!”
“明日我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后日便与张阿叔、关备启程前往,关家军要开始启用,越城军我们也要夺回来!”
关备颔首应是,张堰哈哈大笑,“女伢…真是长大了…”
从茶楼出来后,关渺渺在心里叹了口气,事情紧急,只怕她没时间好好哄他了。
她也下好决心,不再瞒着他,准备与他和盘托出了。
关渺渺和寒露上了马车,留着惊蛰吩咐道,“你且去找人探探世子爷的踪迹,若是能见到他,便请他速速回府罢。”
惊蛰撑着暗黄的油伞,颔首离开。
雨痕在伞面划开,像张牙舞爪的鬼怪。
关渺渺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雨丝入帘,四周都是湿漉漉的水汽,世间万物被密密麻麻的酥雨格挡,只剩灰蒙蒙一片。
正如未卜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