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独舞》(7)
戏班表演过后, 是“宋悬”在戏台上的独舞。
这一场舞蹈,是替身舞蹈演员上台表演的,方镜山需要掌镜。后续群演戏份拍摄完毕, 才会再拍摄他饰演的宋悬在舞台上的表演镜头。
剧本里,宋悬的舞蹈剧目有两场,一场独舞《莲台》,一场和薛青共舞的《观世音》。
两场舞蹈方镜山都是特意去国舞请的教授编舞, 还编了两个版本, 一个版本是舞蹈演员替身需要跳的, 含有高难度舞蹈动作的版本, 用来彰显宋悬的舞蹈实力;另一个版本是方镜山需要练习和表演的,剔除了高难度舞蹈动作,替换成相对更容易掌控的动作,以方便他在排练和表演时的情绪连贯。、
——毕竟他和容常还是不同,容常受母亲影响学舞多年, 基础底子在那里, 下下狠手再练两年,到专业水平都没问题;而他虽然天生的软开度还凑合, 但到底只练两年, 技术技巧还是差远了。“云里前桥”这种动作,他就只有看容常做,自己目瞪口呆的份。
舞蹈演员穿着届时剧中“宋悬”会穿的服装, 上身一件白色的贴身线衣, 下身是宽松的黑色休闲长裤, 米色的长款外套已经脱下放在了一边,剧中是冬春交界的时间点,和现实开拍的时间点一样, 这般装扮于温度上刚好合适。
方镜山亲自扯过祠堂角落里一块落了灰的暗黄色长条幔布,抖落干净后穿过舞蹈演员的肩背和腰际,披在他身上:“这样会影响舞蹈动作吗?”
对方摇了摇头:“不影响。”
“行,那就这样。”方镜山决定道:“明天直拍舞蹈动作时也用上这个造型……珊珊你记着,这块幔布记得带走收好,接下来两天还要用。”
“好的!”
“别说,还真就不太一样了。”谭麟仔细端详舞蹈演员,摩挲着下巴道。
方镜山随口问他:“哪里不一样了?”
谭麟脱口而出:“感觉不一样啊!”
什么感觉?
一个在这种境况下仍然不忘记收拾一番表演造型的人……他对舞蹈表演的执念必然是顶尖的。
宋悬人设中执拗的部分就这么出来了。
而此刻,舞蹈演员身上披着这块幔布,黑白灰黄四色在他身上交错,再辅以他即将表演的《莲台》舞蹈,谭麟能够想到明天拍摄戏台舞蹈表演时,镜头中的画面会是多么震撼人心。
这样古老的、木制的、腐朽的祠堂,这样简陋的戏台和服装造型,表演者全情投入、毫不敷衍,去演莲台上的一尊佛。
对比感和故事感绝了!
方镜山一拍谭麟的肩膀:“发什么愣呢?开工了!”
谭麟才一激灵,回过神来。
他追着方镜山问:“方导……这一手你临时想的?”
“那不然?当然临时想的。”方镜山抿嘴一笑,又有点小得意,想翘一翘尾巴:“你觉得怎么样?”
“牛!”谭麟竖起一个大拇指,又问:“太厉害了!怎么想到的?”
“就看到角落里那块布,就想到了啊……”
小方导演疑惑……那不然还要怎么想?
谭麟哽住,他这回是真服了!
说起来简单,看到角落里有一块布,就想到可以拿来用,用出来会有怎么怎么样的效果,并且果断下决定调整剧本。
好像只是电光火石一念间的事。
他这个摄影来来回回路过了角落那么多次,剧组这么多人,副导演、化妆造型,角落里的那块幔布一直摆在那儿……谁都没想到它可以拿来用一用。
只有方镜山看到了,想到了。
谭麟自己也经常被人夸有灵气、有天赋,可他今天在方镜山面前甘拜下风。
这不仅是灵气,还需要对人物心理和剧本剧情的纯熟掌控,对所有一切都烂熟于心。
看起来前后不过几分钟,背后是不知道多少个日夜的揣摩思考与心血倾注。
才能在那瞬息一刻,接住老天爷的馈赠,使出这一手神来之笔。
就如舞台上表演者使的那几个高难度动作一样,看着轻松写意行云流水,可这一刻的行云流水如臂指使,是台下十几年的汗水累积出来的。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倪珊珊探头问。
“明天你就知道了!”谭麟道,跑去喊自己手下两个摄影:“开工了,准备拍摄。”
三分钟后,拍摄重新开始。
剧情设计这时候的“宋悬”表演舞蹈时并没有背景伴乐——这个年代的戏班唱戏早就是用录音带伴奏了,没谁请得起一队的乐器师,现场只有戏班的老班主会一点敲打乐器,敲着铁盆和水缸为他伴奏。
这是“宋悬”练习过无数次的舞蹈,舞蹈的节奏早就刻在了他的肌肉反应中,现场没有伴奏带,但他心中有乐谱、有节奏。
此刻拍摄的是观众反应镜头,方镜山也没有搞虚的,和剧本要求的一样,让老班主的演员在现场敲铁盆和水缸伴奏,他要的就是观众的真实反应。
场记打板:“十七场九镜!开拍!”
一开始村民听到老班主敲水缸、敲水盆这敷衍的伴奏,都噗嗤笑出了声,交头接耳地,再看那台上跳舞的人,打扮得怎么那么奇怪,线衣裤子倒还好说,怎么还搞了块脏兮兮的土布别在胸前腰间,不伦不类的。
他们真实的不解、疑惑、嘲笑,经过后期剪辑之后,和方镜山构想中的,破败戏台上虔诚的舞者,对比起来,会非常有戏剧性。
专业的舞蹈演员,实力不容小觑。
云门大卷、悬空吊腰、侧身绞腿翻几个技术性动作一出来,就立刻吸引了村民的目光。
他们可能看不懂舞蹈的艺术性和肢体表演中的情感表达,但不妨碍他们觉得厉害啊!
这一看就不是常人能做出的动作,跟看杂技似的。
人类对美的欣赏是共通的,台上的表演者轻盈自如,观看者也觉得赏心悦目,底下哗啦啦一片鼓掌声!
然后掌声逐渐停下,谭麟能从自己的镜头里,发现有几位观众脸上逐渐出现了惊叹和震撼的表情。
他必须时刻看着摄像机里的画面,不能转身去看台上的表演。
看着镜头里观众不由自主表现出的赞叹,他们是不是也领会到了他所感受到的一部分?
谭麟不得而知。
当日需要村民出镜的相关镜头,拍摄的很顺利,剧组按时收工。
收工的时候,谭麟以为,只要第二日与计划中一样拍摄,把他想象中的画面拍摄出来,就足以完成这一组令人惊叹的镜头。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方镜山仍然觉得不够。
许是收到了昨日那灵光一闪的启发,第二日早上方镜山带着周柏两人在后厨神神秘秘地,不知道在捣腾些什么。临到要出发时,谭麟去找人,隐约听见周柏迟疑问:“山儿,真的要这样搞吗?”
方镜山小声,又掩藏不住兴奋:“我觉得效果会很好,我都不介意了,你纠结什么啊。”
“快走了,要出发了。”
谭麟喊人:“方导!周导!出发了!”
这两人才提着一个纸袋子跑出来。
谭麟疑惑地朝纸袋子看了两眼,没问。
难道是在搞吃的吗?
今日要拍摄的都是专业演员的戏份,祠堂便半封闭,不然村民进出,以免影响剧组工作。
一到剧组,周柏就领着纸袋子跑开了——他去附近村民家里借了个铁盆和纱罩。
谭麟看他拎着铁盆和纱罩回来非常不解,问:“这是要干什么?”
周柏道:“山儿说的秘密武器。”
谭麟:???
周柏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入铁盆中,那是一些肉干和鱼干。
谭麟:?
还真是吃的?
周柏也不和他解释,他将铁盆放在戏台正下方的一把椅子上,和周围剧组人员说了声:“这盆别动啊!里头的肉干不能吃!”,然后就继续去忙自己的了。
谭麟很好奇他俩是要干什么,时不时便跑过去看。
农村的环境本就不算十分干净整洁,现代的祠堂更是不会有人日日打扫,藏污纳垢的地方多了去了。
这一盆肉干碎和鱼干碎放在这儿,不多时就引来了附近飞着的一些蝇虫。谭麟探头一看,便避之不及的跑开。
又过了半小时,谭麟再过去看,严重怀疑一整个祠堂的蝇虫可能都被吸引到这个盆里了。
那边方镜山已经化好妆,他早上起来的时候就直接把“宋悬”的戏服白线衣和黑裤子给穿在了身上,容常拿着一个小碗和刷子,往他白色的线衣上刷一些亮晶晶的东西。
“这又是什么?”谭麟闻着味,一猜:“蜂蜜糖水?”
方镜山一直在闭着眼酝酿情绪调整状态,没有理他。
容常点头,回答:“是。”
这碗蜂蜜糖水是特调过的,又不能改变线衣本身的白色,又不能太稀像水一样让线衣又洇湿的痕迹,粘稠度和透明度都得刚刚好才行。
很快谭麟就知道这是干什么的了。
容常把昨天那块暗黄色的长条幔布越过方镜山的后背和肩膀,别在他的腰间,方镜山稍事整理后就上台,在戏台中央盘腿,跏趺做好,道:“各部门准备,开始拍摄了。”
场记都就位后,周柏端着罩着纱罩的铁盆到台上去,揭开纱罩挥手一赶,刚刚被聚集起来的蝇虫便四散飞至空中。
场记打板:“十九场五镜一次!”
谭麟看着自己手里摄像机的镜头。
他调整机器数据,从能拍摄到整个戏台的远景,变到中近景。
“宋悬”开始在戏台上起舞,他跳《莲台》。
整一个画面与他昨日构想的一样,荒芜颓败的祠堂和戏台,戏台上虔诚起舞、全情投入的表演者。
不,甚至比他昨日构想的对比还要鲜明。
戏台上的泥佛垂眸看向肩侧时,一只苍蝇落在了他肩膀上,还有一只飞蛾在他发侧飞舞。
他脸上的神情慈和又平静。
祠堂的瓦檐漏出一束光,落在他头顶。
仿佛拥有了神性。
像是无声的说,众生平等。
谭麟惊呆了。
这一刻,他想到的不是香火鼎盛寺庙中,大雄宝殿里金光灿灿的神佛。
这尊莲台上的菩萨落魄、衰败、被抛弃、无人供奉,他是村口破庙里无人问津的石观音,被蛛网和灰尘笼罩;是狭乍土龛上的小小泥佛,香灰寂寂,容身处仅有方寸之地,老鼠夜间都会从他的神像前跑过——
可就那么一眼,你看到他时,仍然惊叹于我佛的悲悯。
于是连心境都虔诚起来。
可你根本分不清,那一瞬间,虔诚的到底是你见到佛的眼,还是表演者连生命都要献上的心。
人性与神□□相辉映。
舞台上的那个人,他表演的好像是莲台上的石观音;又好像是莲台座下,长燃青灯、笃笃念经的虔诚信徒。
谭麟有预感,可能终他一生,都不会再遇见堪比此刻的第二个镜头了。
这是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