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修改时间8.2)
这段幻境到此也就告一段落,眼前的一切又变得模糊不清。庄无己合上眼,耳边风沙肆虐,隐约有水流滴落的声音,仿佛永远也不会止歇。
雾气散去后,庄无己眼前并未接着出现下一段场景。四周光线逐渐暗淡,直至他感到整个人都沉溺在浓稠的黑色中,呼吸困难几近窒息时,才猛然从幻境中抽离,撑着骊越的胳膊坐直身子。或许是刚醒过来,又在幻境中哭过一场的缘故,眼尾和两颊还微微发着红。眼睫一垂,如扫落花,似乎整个长安城的春色都染在他脸上。
骊越再次觉得自己见色起意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估摸着庄无己刚醒,思维尚未回笼,他便耍了个小心眼,叫那人就这么虚虚靠在自己怀里,身上还披着那件要穿不穿的外袍。林仲鸣站在高台上就这么看着他们,脸上带着生前从未有过的微笑。
想来若是他受了这么多年香火,真的能显灵,怕是要被再气死一次。
不出骊越所料,庄无己安安静静在他怀里足足坐了快一刻钟,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将外袍裹好,犹豫了片刻,撑着骊越的手臂站了起来:“抱歉,失态了。”
骊越占够了便宜,不再得寸进尺,十分矜持地接受了他的道歉,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你没事就好。方才在幻境里,你见到了什么?”
庄无己摇头:“不过是些陈年往事,没什么要紧的。”捕捉到骊越面上一闪而过的失落神色,想起方才幻境里骊越为他浴血屠城后一身血污的模样,他莫名有些迟疑,最终还是选择屈服:“梦到了你和我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你为了我为了军情连屠七城的场景,以及最后,你来告诉我封敬死了时的场景。”他顿了顿,想起方才心口出的久违感受,又补充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方才在幻境里,我似乎感受到了心跳,只是不知是不是受了幻境影响罢了。”
骊越知道庄无己不是个迟钝的人,只是大多时候懒得在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只是早有预料归早有预料,他并没想到庄无己会这么快对自己和盘托出。骊越避开他的脸,望向他的本相,见那头如雪长发已大半转黑,便对庄无己道:“庄兄,你看一眼你的头发。”
庄无己闭眼,依言照做,良久,才睁开双目:“剜去心脏后一头黑发尽数变白,如今重又转黑,难道真是”若是细看他的神色,庄无己面上竟带上了些许茫然。
并不是害怕心脏复原时的异常,不是怕出现得毫无章法的幻境,也不是怕记忆涌入脑海时身体上受的折磨。他茫然的依然还是,按照如今的形式,离他正式恢复记忆的日子应当已经不远。经受了几百年风刀霜剑的摧残,过了几百年冷心冷情日子的他,该如何和过去肆意风流的长安侯世子和睦相处。
庄无己自认不是个愚人,几百年来也从未有过不该有的幻想。但此刻他脑海中竟萌生出这样一个问题:假若现在面对这种情况的是从前的林畸,他会有怎样的想法,又会如何和这百年来的孤寂和解。
骊越就是在这时再次搂住了他。黑骊一族体温偏冷,而此刻骊越怀中却是温热的,大概是方才沾染了另一个人体温的缘故。
骊越没有说话,就这么抱着他。如他所料,庄无己虽然全身僵硬无比,却并没有犯洁癖推开他,静静由他抱着。待到庄无己汗湿的外袍都几乎被燥热的天气烘干,骊越才缓缓开口道:“若是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便不要去想。”
庄无己闭上眼睛,没有答话,只是身子似乎没那么僵硬了。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是这个性子的。”骊越道,却似乎不想多说,松开了庄无己。“你猜得没错,我的确对你起了不该起的心思。一开始是本性作祟,被你的皮相吸引”
“别说了。”庄无己试图打断他,却被面前那人抓住了手腕:“有些事,我不得不说。”
骊越直视他的眼睛,一双明亮的金色眼眸粲然如焚,“如今却是真真正正爱慕你。但爱慕你是我骊越一个人的事,你庄无己对我有意也好,无意也罢,都不能成为阻拦我的理由。”一口气说完这一长段话,骊越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通体漆黑,泛着冷冽的光,一看便绝非凡品。
庄无己静静看着骊越将那匕首的刃落在他腕上的黑色咒文处,低声问道:“骊越,你要弑神吗?”语气中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歆悦之意。
“不。”骊越手上用了点力,几滴血珠从庄无己腕上渗出。他缓缓低头,在庄无己平静的注视下,以唇覆上那细小的伤口,同样低声答道:“我要亵神。”
直到骊越握着他的手腕,将那几滴血尽数吻去,庄无己才收回手:“黑骊族至宝。”
“是,黑骊族至宝,庄兄好记性。”骊越露出一丝笑意,《齐谐》上东海列蛟传篇曾记载了寥寥几笔,庄无己能记住也不奇怪,“黑骊一族向来专情。若是遇见自己认定的人,便会用这把以女娲尸骨所化的永夜匕取出,在那人的身上取几滴血饮下,如此便可达到分担伤痛的作用庄兄,为了一句‘好姻缘’,我方才可是把半条命都给你了。”
庄无己微愠:“你这是在逼我。”
“我没有逼你,庄无己。”骊越从未直呼过庄无己的名字,今日便连叫了两次,“是你说的,你认命,你顺其自然。是我说的,我爱慕你,我对你好,你只管受着就是,有没有回报我不在意,反正这万年来我也没少做亏本的买卖。如今这场买卖却是在赌,赌输了,我除去一颗心,也少不了什么;若是赌赢了,你从此便是我的,让我免受接下来的万年孤寂之苦”他顿了顿,“庄无己,我不像你一般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我是个粗人,只会舞刀弄剑,但若是你给我点回应,就算是把命搭上我也要护你一世周全。”
骊越十分有耐心地凝视着庄无己,直到庄无己再次开口:“抱歉,让我想想。”
骊越倒也不见多失落,低低应了一声,抬头又看了眼林仲鸣的金像。
他想,若是长安侯真的能显灵,方才那话也算是给了他一个交代。交代他唯一的儿子,长安侯世子,姑射山人,不论是少年锦时,抑或是百年孤寂,他骊越照单全收。
庄无己又略微整理了一番有些发皱的衣袍,施了法除去一身汗渍,回头望了林仲鸣一眼,道:“走吧。”
“里面的东西不拿了?”骊越问道,“需不需要我再细细探查一番?”
“有人不想让我动它呢。”庄无己道,“不必了。百年之久,这长安城如今也再没剩下什么好瞧的,继续赶路便是。”庄无己虽有疑问尚未解决,此刻却并不是很想拿出来和骊越讨论,比如幻境的触发有什么特定要求,斛斯山人的古怪之处可若是现在把话提到台面上来,势必绕不开他们的姻缘之说。
骊越倒是一改方才几乎有些咄咄逼人的架势,看出庄无己暂且没心思和他说话,便十分知情识趣地跟在他斜后方一步处,趁周围没人注意,偷偷换回了人形本相。依旧是同样锐利的英俊,偏生面上又常带着一抹状似多情的笑意,叫人亲近也不是躲闪也不是。皮肤则比先前更黑些,面上有黑得浓重的圣莲刺,眸子依旧是浅金色,配上这副外貌比先前倒是多了几分异域风情,不像是东海来的,倒像是西域人的妆扮。若是此刻他开口说话,便会发现他的声音似乎也更低沉了些,听上去和幻境中那个‘骊越’倒是极为相似。
直至暮色四合,庄无己才回头看了他一眼,首先注意到的便是他变得更加黝黑的肤色,接着便是面上的圣莲刺。庄无己多看了那圣莲刺两眼,手指不自觉在腕骨上摩挲了几下,还是开了口:“你脸上的是?”
“圣莲刺,女娲之子的印记。”骊越知道他在想什么,便又道,“这与你的咒文不是一种东西,这圣莲刺伴我多年,从未有过异动,更别说如你那般高热不止,梦魇不断了。”
骊越见他沉思,憋了一下午的话又实在憋得难受,又忍不住起了戏弄他的心思:“怎么,庄兄你担心我?”
谁知庄无己看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算是吧。”只是一句似肯定非肯定的回答,倒是把骊越弄得有些难为情,张着嘴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只好悻悻地把嘴闭上,不明白庄无己沉默一下午究竟是想了些什么,才会如此精准地找到制服他的法子。按照骊越的设想,本还想用这身他自认为丰神俊朗的本相在庄无己眼前开个屏,如今也算是中道崩殂了。
哪知破绽原是他自己露的,庄无己不过是记性好了点,想起他前几日脸红的场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