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人生当苦无妨
距离天亮尚有些时辰,李楚歌没有急着离开这座城,依着这座小城的规矩,夜里多半是要紧闭城门的,要想从城门出城,要等到卯时才行。
不过仗着李楚歌如今的修为,这城门也是轻轻一跃就能翻过,只不过少年觉得没有必要多次一举。
对于这座蕴含着浓浓西楚气息的城市,他仍是抱有几分兴趣的。
一人打着大红的灯笼走在街道上,碰到很多和他一样没有睡觉的人,没有人对他大半夜的不睡觉感到奇怪,反倒是多看了几个少年几眼。
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南城。
南城和其他地方不一样,这里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场所。
也就是青楼。
等到李楚歌反应过来这里是什么地方的时候,无奈一笑,原来这座小城也是有青楼的。
整条胭脂巷里全是青楼,这里大半夜仍然亮如白昼,人影绰绰,看得李楚歌有片刻的失神。李楚歌想起了天清山下的桃花镇,那里也有着青楼,还想起了自己曾在青楼里的那些趣事,心中暗数着自己去了多少次春风楼。
大概有十次了吧。
“不知翠儿姐姐如今可好?不知道阿福可攒够了赎身钱?”
望着同样灯红酒绿的巷子,李楚歌不由得想起了故人来。
此时看着这条满是青楼的胭脂巷,不过李楚歌并未想入踏足其中,因此避开了这条巷子,选择了另外一条通往河边的小路。
河边有许多小船,船上也有许多人。
以李楚歌的听力自然能听出船上传来的声音,李楚歌站在河边的枯树下,神情平淡。
在河面上并非每条船上都是那等光景,其实尚有许多衣着暴露的女子今夜仍旧是一个人,见到了站在柳树下也不打算进入那条胭脂巷的少年,即刻便有些女子在驱使艄公往这边来。
其中来得最快的一条船,船上站着一个穿了一身青衫的年轻女子,在这条胭脂巷外,她其实是“资历”最浅的一位,才做起这个行当没多久,因此这小半个月来,别的前辈都多多少少开过张,可唯独她一次都没有,她面容清秀,但也说不上出彩,也不太敢去招揽客人。
现如今大半夜看着那个站在枯柳下的少年之后,终于咬咬牙,想着家里的老母,总算是从船上下来,一路小跑来到这边。
其余看到这副光景的女子纷纷走进各自的船艄,给这位妹妹单独相处的机会。
青衫女子先是小跑,快要到李楚歌面前的时候,才放慢了脚步。
脸色娇羞,说到底还是放不开。
李楚歌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看着这个朝他走来有些扭捏的青衫女子。
青衫女子有些发怵。
因此走了几步之后她越发觉得自己不应该过来的,正想要转身回去的时候,李楚歌叫住了她。
许是因为翠儿姐的原因,李楚歌其实对青楼女子并不像世人眼中那种低贱。
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又愿意沦落风尘?
她这才停下脚步,对李楚歌施了个万福。
李楚歌开口问道:“一晚上要多少钱?”
青衫女子轻声答道:“十两银子。”
李楚歌颔首,然后又说道:“我没有钱。”
他先前在山上搜出来的那些银两全都拿给了豹子,让他去交给山下小镇的每户人家。
仅留了一点钱买些吃食,最后的一点钱也买那枝雪花银钗花光了。
现在全身除去日行所需的开销之外,是真的没有多余的闲钱的。
青衫女子一阵失落,想着多多少少给一点也好。李楚歌看出她的意思,把大红灯笼收好就坐在台阶上,轻轻开口,“过得这么苦为什么不选择嫁人?”
青衫女子觉得这个少年极有意思,不像是那些满脑子都是情色的登徒子,因此也在一旁坐了下来,回应道:“哪里说得上苦,还没落魄到上街乞讨就已经很好了。”
“至于嫁人,那就别想了,哪怕在青楼里半日,不管是不是只卖艺不卖身,都会被旁人闲话,又有谁能从容退出风月呢。”
李楚歌点了点头,是这么个道理,指了指天上的明月,“既然不觉得苦,那就是心中还有希望,就别放弃,会好起来的。”
青衫女子抬头望月,明月皎洁。
青衫女子实在想不通透为什么一个少年会说出如此老气横秋夹带沧桑的话语,只觉得他应该也是吃过了苦的人,一时间有点同病相怜的感觉。
念及此,青衫女子冒昧的问道,“公子可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儿?”
李楚歌点头,有些黯然,语气有些悲伤,“家里有几个从小把我带大的长辈,因为我的顽皮,因此其中一人丢了性命。当我知道他的死因的时候,我都不能原谅我自己,觉得为什么死的不是我自己。”
青衫女子了然,看了一眼李楚歌背后的剑匣,她之前一直觉得这个盒子是琴盒,少年是个琴师,所以才没有银钱。
想不到是个侠客。
青衫女子问道:“公子是个剑客?”
李楚歌摇头,正色道:“我是个剑士。”
青衫女子一头雾水,这有什么区别吗?
李楚歌并不打算解释。
青衫女子知道李楚歌不愿解释,这才顺着李楚歌的话,问道:“那公子的这位长辈怪过你吗?”
李楚歌一愣,回忆起太极真人,这位四师兄对他一如既往,哪怕是身死魂灭之际,都未曾对他说过一句重话,永远都笑着逗他。
少年轻轻吐了口气,眸子灵动,“未曾。”
青衫女子脱口而出,“既然如此,那公子又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往事的种种,都困于自己的心,你若是心中不原谅自己,又怎么能求得已逝之人的的宽恕?”
“不困于心,不乱于情,不念过去,不畏将来。如此便可。”
李楚歌嘴里反复呢喃着青衫女子的最后一段话,心中豁然开朗,内心最深处的一把枷锁似乎随着这一句话应声而碎。
李楚歌神情粲然,然后很诚恳的对着这位萍水相逢的青衫女子说了句“谢谢”。
青衫女子捂嘴而笑。“公子想通了?”
李楚歌点了点头,站起身,一转头就看到了谢倾城和红袖两个人出现在身后,有些尴尬的挠头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青衫女子顺着李楚歌的目光看去。
却见那枯树下离李楚歌不过十步路远,一袭杏色纺织纱裙的女子伫立,虽然被面纱遮住了容颜,可趁着月色,能够依稀看出大致的轮廓,说得上绝艳二字。
青衫女子觉得自己见到这辈子最为出彩的人,画中人也不过如此了。
谢倾城静静的注视着李楚歌的脸庞,不曾言语。可就是这样,李楚歌才觉得难受。
他宁愿谢倾城露出怒容,都要比现在古井无波要舒服得多。
好在谢倾城这个样子只持续了片刻,便眉开眼笑,声音悦耳如铃,“在你和这位姑娘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就在了。”
李楚歌脸色铁青,他记得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问青衫女子“一晚要多少钱”。
意思就是说他和青衫女子之间的对话全都被谢倾城听到了。
李楚歌连忙摆摆手,解释道:“我不是因为没钱才……”说到一半觉得不对劲,“我有钱也不会和她……”
话没说完又意识到不对,赶紧闭嘴,干脆不说话,用余光看着谢倾城和青衫女子两人。
谢倾城莲步微移,从袖中拿出一根簪子,递给青衫女子,叹息道:“风月之身能尽早脱离便脱离吧,如此也不是长久之计。”
青衫女子看着这一根簪子,看着样式和材质,就知道价格不低,如果接下的话,自己母亲的病就不缺钱治了。只是青衫女子稍微犹豫了片刻,推回簪子,摇头道:“我不能拿,这簪子太贵重了。”
谢倾城神色平静,笑问道:“无功不受禄?难不成你还想发生点什么?”说完瞥了一眼身旁的李楚歌,后者如坠冰窟。
青衫女子看了李楚歌和谢倾城,心中明了,先施了个万福,再双手接过簪子,轻声道:“多谢公子和姑娘了。”
李楚歌现在仿佛就像做错了事儿被抓包一样,唯谢倾城马首是瞻,谢倾城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过这好像也是事实,李楚歌现在的情况不就是进入青楼没有嫖资吗,李楚歌真想抽自己两巴掌,好端端的问什么价钱!问就算了,还被谢倾城给抓到了。
李楚歌竖起大拇指,对着谢倾城说道:“谢姑娘大气,人美又心善,刚才转身看见谢姑娘的时候,我心里头都跳了几分,真……”
话还没说完,就被谢倾城给打断了,谢倾城面露讥笑,“这心若是不跳,人不就死了吗?”
“……”李楚歌被一句话憋住,什么都说不出来。
“呵……”倒是一旁的红袖给了李楚歌一记冷笑。
谢倾城对耷拉着个头的李楚歌说道:“你先回去,我和这位姑娘说几句话。”
李楚歌看了一眼青衫女子,料想谢倾城也没什么好说的才对。可是这么一顿,谢倾城柳眉倒竖,冷声道:“怎么,舍不得?放心吧,我不会为难你这位露水红颜的。”
李楚歌脸色憋成猪肝,有点受不了谢倾城的唇枪舌剑,迈步离去。
李楚歌忽然回头,小心翼翼的问道:“谢姑娘你不会生气了吧?”
谢倾城反问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李楚歌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生气,应不应该生气,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问一声,所以便开口问了。
李楚歌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迈着步子离开了。
青衫女子看着李楚歌已经走远的背影,主动开口解释道:“我和这位公子不是那种关系。”
她能看得出来,这位姿容绝美的女子可不是一般人家能够生养出来的,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不容忽视的感觉。
哪怕她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不说话,便没有人能忽视得了她。
谢倾城走到河边,看着河里倒映的月亮,点头回应道:“我知道,你们的对话我全都听见了,就只是很正常的,萍水相逢的风尘女子和落魄书生的开场白。只是这会把落魄书生换成风流侠客了。”
青衫女子不解,开口说道:“那姑娘你……”剩下的话没说,但是谢倾城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谢倾城看着青衫女子不算太出众的脸,认真说道:“我是要感谢你。”
“感谢我?为何?”
谢倾城伸手理着额前的发梢,目光却落在河水的另一头,落在那些笙歌四起的船舶上,“我同他这一路行来,知道他有心事,他心里就像是安了一把枷锁,从外面怎么也打不开。今夜倒是因为你,他自己愿意从里面打开了,所以我得谢你。”
青衫女子听到“一路行来”四个字,微微一笑,露出浅浅的梨涡,分明只算得上小家碧玉之色的脸上,竟因这份纯粹的微笑,多出了几分惊艳。
“公子的心中很苦,姑娘以后可得多心了。”
谢倾城明亮的眸子一暗,“极苦。”
青衫女子一愣,轻声叹气,想起了那句自家母亲常常告诫自己的话,觉得甚是应景,“人生当苦无妨。”
还有后半句她没说,不过她知道,以这位姑娘的的学识,应当是知道后半句的。
谢倾城颔首,看着朗照河水的月色,无声应下后半句。
“良人当归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