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坛酒一段往事
天清山桃花观断崖的竹林里,仙风道骨的太微道长坐在石凳上,拿起一颗白子下在了桌上的棋盘上。随后看向了对面的李青莲。
李青莲点头,拿起黑子,看向桌上的棋局,并不急着落子。
知其意思的太微道长摇头笑了笑,对着一旁站着的李楚歌,抬手指向后边的竹屋,“楚歌,你去屋子门后拿着锄头,去到竹屋后第十五棵树前停下,再往前走三步,把我埋在地下的那两坛酒挖来,你李叔叔酒瘾又犯了。”
李楚歌点头,看了一眼棋局,好似要把这盘棋刻在脑海里,片刻后才转身走向竹屋。
李青莲是何等人精,自然清楚李楚歌最后那一眼的深意,看着李楚歌渐渐远去的背影,随后收回目光,抬手,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
略微寒暄片刻,感知到李楚歌远去之后,才缓缓开口:
“你说当年的事儿,末帝是怎么下得了手的?”
太微道长面无表情的拾起白子,落在棋盘某处。声音平淡,但也夹杂着一股沧桑。“权力盖过心智,欲望吞噬人性。世俗之人哪里经得住‘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八个字的诱惑。”
李青莲不再言语,只是自顾自的下棋。好似不愿意再在这件事上多费口舌,方才的一问一答好像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太微道长也不多言,抬眼看了这位昔年贵为西楚状元郎的后辈,想起了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糟心事,因为一纸诏书,被迫退走前线战事,困在后方深院苦等,可却等来前方战事失利,和国破家亡的噩耗。
一身才情,满腹经纶,却无可施展的境遇。
国破之际独身一人冲进皇宫,想带走心上人的时候,进到皇宫看到的,只是那一袭黄衣,自挂宫阙殉国的可悲身姿。
哎,造化弄人啊。
明明先前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把年轻人的自信和骄傲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过总归还是走出来的心里的那道坎。
十五年前看到一步一步走上山来的他,一身的傲气全被哀伤所占据,如若不是知道他的打算,他都觉得哪天听到这个年轻人的死讯也不足为奇。
哀大莫过于心死。
太微真人在想,若是当初还是这个男子领兵,西楚会被攻破么?略微思索了一下,又推翻了这个念头,天宁大势所趋,又有儒道两家的支持,一统天下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
李楚歌一边走路一边数数,终于走到第十五棵树前,看到这棵树和别的树都不同,心想应该就是这棵了。
别的树枝丫都是往外的,唯独这棵是往内的,显得格格不入。
李楚歌抬手摸了摸这棵树,一股凉意从树枝上传来,害得李楚歌一阵哆嗦。
怎么这么冷?这是什么树?
低头看了树下那些落下的花瓣,李楚歌抬手拾起一片,凑到鼻子前闻了一下花香,“原来是桃花。”
说来也巧,桃花观桃花观,李楚歌这十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在这桃花观中看到桃花。并不是错过了桃花盛开的时节,而是在这观中,本就没有一棵桃树,没有桃树,又何来的桃花呢?
这是他在道观见到的第一棵桃树,也可能是唯一的一棵桃树。可惜,错过了花期,看到的只有满地的残花。
“也罢,唯有来年再看吧。”
少年低语,期盼来年桃花盛开更加芬芳。
少年殊不知,这也是这棵桃树最后一次盛开出桃花了。
有些遗憾,一错过,便是一生。
拾起锄头,在老道士所说的地方挖了起来,锄起又锄落。
——
石桌上的棋局还没有结束,黑白棋子还看不出胜败局势。
李青莲依旧沉默不语,抬手落子,速度不慢。
老道士也依旧低声自语,落子速度也不慢。
“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
两人一子又一子,眼见着棋子就要见光了,黑子的局势这才陷入了下风。老道士咧嘴一笑,看着形势大好的白子,心里还是有些舒畅的。“你看吧,这姜还是老的……”
话音未毕,李青莲一颗黑子落下,黑子的局势开始好转。
“这……这……屠龙术?!”
老道士眼里尽是不可思议,双手擦了好几次双眼,都没有看出任何错漏。
心中半信半疑,故意往死地下上一子。
李青莲看出了太微真人的意图,却也不去管这放得有些宽的水,而是把原先太微真人下的几手好子吃掉。白子的局势至此崩盘,被杀得丢盔弃甲,不复原先盛况。
“是啊,习得屠龙技,卖与帝王家。既然帝王不买,那就只能强买强卖了。”
李青莲变回了原先那个俊俏的公子哥,双目炯炯有神,眼中露出一丝坚决,心里仿佛是有了什么决断。
老道士看着现在的李青莲,看到了他眼中的坚决,知道他已经从当年的事走出来了,依稀又看到了当初那个名动西楚的李白衣。
只是和现在有所不同的是,当年最后一次在西楚见到李青莲的时候,他在十九道上,还只是一个初涉猎的年轻人罢了。
而离得最近的一次,也就是十五年前,他抱着李楚歌来找到自己的时候,离去之前的那一盘棋,那个布局和收官,已经在他之上了。
数年间棋力的突飞猛进,中间吃了多少苦头,费了多少心思,太微真人甚至都不用多想就能够猜到。
王朝之间的战争,并不是依靠个别人的武力就能够胜出的,一个优秀的统帅才是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
俗话说的千兵易得,良将难求,一帅更难求。
西楚当年若是能够坚持用李青莲为帅,未必会一战失利便兵败如山倒,一发不可收拾。
太微真人的目光仿佛穿过了时光的长河,恍惚看到了当年那个盛极一时的大楚王朝。
也看到了大楚王朝里那个不可能绕开的“最风流”。
天下风流独占六斗四的李青莲。
西楚当年在仁宗皇帝时期,国力鼎盛,朝内大儒满堂,锦绣文章遍地,边关武将风云叱咤,雄兵横江。
正值西楚文风改革,无数才子白衣慕名随春而来,都想着一展满腹经纶,名动天下。各大世家更是为了提升名望招揽人才,大散金银举办诗会,宴请各地文豪。
少年李青莲一句“会上青天揽明月”,各个才子白衣无不拜服。
即便是对上成名许久的大儒,文采风流也是不落下风,最后西楚太傅一句“西楚李青莲,天上谪仙人”盖棺定论。
少年李青莲,西楚最风流!
……
李青莲拾起棋盘的棋子,收好棋盘,目光落在那片青翠的竹林。
和煦的春风拂面而来,李青莲闭目,忆起了那段内心深处的记忆,和那个烙印在心底的名字。
李玉真。
那个曾经和他十指相缠,那个曾分花拂柳踏步走向他的黄裳女孩。好像他们最初的相识,也是在这么一片青翠的竹林里。他白衣胜雪,她素裙清新脱俗,宛如一对璧人。
池塘水绿风微暖,记得玉真初见面。
三十年。
十年十年再十年。
为什么一定要是十年呢?
这个数字仿佛是个魔咒。拾攒着人把时间当成坟墓,把什么都往里埋。等到你以为时过境迁,风平浪静的时候,再一股脑儿的倒出来,看你受不受得了。
两行热泪从李青莲面庞顺流而下。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
李楚歌将两坛酒取出,两坛酒都不大。拍了拍酒坛上的泥土,见酒坛上的贴纸有字,略感好奇,抬起细看,是如今通用的小篆。
竟是酒名。
一坛桃花,署名杜伉。
一坛状元红,署名玉真。
后面的人名应该是酿这坛酒的人。
名为状元红的酒坛贴纸上,还附有一行清秀小字,字体温婉得体,一看就是女子书写。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仅读一遍,李楚歌都能从中感受到那种求而不得的悲痛。那种悲痛欲绝,沁人心灵。
不过这种事情对他来说还太深远。没做太多感想,把两坛酒搬到一旁,正欲填土,视线又落在了那满地的桃花上。
沉思片刻。
李楚歌快步上前,拾取一片片桃花,放入埋酒的坑中。
好在桃花不算多,此地也不算大,拾取起来也花不了多长时间。
看着坑中的桃花,李楚歌略有些遗憾,甩了甩头,用锄头把埋酒的坑给填上土。
“师兄他们应该说完悄悄话了吧?”
心里突然觉得好笑。
轻踩了一下土坑,感到有些踏实之后,便拿起锄头扛在肩上,一手拎起桃花酒,一手托着状元红,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往断崖走去。
行至竹屋前,先看了断崖边上已经下完棋的两人,起先看到一个俊俏的身形还有些迷茫,随后这才反应过来。
却又心里暗自嘀咕,声音倒也不大。
先将锄头放回原处,这才拎起两坛酒走到老道士和李青莲身前,把酒放在石桌上。
李青莲早已恢复情绪,如同初见时无二。看到棋盘已经被收好了,李楚歌无趣的别了别嘴。
李青莲自然也看到了酒坛上的那些字迹,饶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对面的太微道长,却也没有过多的言语,拆开封泥,凭空变出一支酒盏,倒起了酒来。
随后曲指一点,这坛状元红从石桌上消失了。
“既然晚辈胜了,这坛酒青莲却之不恭了,多谢观主厚爱。”
听到李青莲轻松平淡的语气,太微道长难得的点了点头,这酒本来就是代人保管,最终也只是送给李青莲的,棋局输赢都不关它的去留。
明白李青莲话中的意思,太微道长随和的笑骂了几句,打开那坛桃花酒,对着李青莲抬起手喝了起来,还说着一些拗口的话。
李楚歌看着两人打机锋,双手捂头傻笑。只是平静的看着这个以前从不喝酒,只与茶作伴的老道士,沉默不语。
既然不想和我说,那我就不问。李楚歌这般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