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合法的政治外衣
虽然突厥大军走了,但李渊并没有放松下来。如果前面我们的分析是正确的,李渊觉得只是与突厥的某位将军口头说说远远不够,说白了就是花钱请了一群雇佣兵,办完事,这协议就算作废了。
因此,李渊清醒的认识到,要想在一段时期内稳住突厥,为自己南取长安争取足够的时间,最稳妥的办法是,派使者拿着“求和”信与突厥做个约定,签个同盟协议,顺便向突厥要些战马和兵士。
于是,再次召开军事会议。李渊:“我们先不要忙着庆贺,目下,我们应该派遣人员出使突厥。”说完,立即拿起毛笔给突厥首领始毕可汗写了封信。
据《大唐创业起居注》记载,信的内容是,“始毕可汗,当前天下大乱,百姓穷困潦倒,咱们若不为苍生着想,救百姓于水火,终会被上天责罚。所以,我想举义旗,兴义兵,与您共同安抚天下百姓,迎接远在江都的陛下回京。然后,咱们继续和亲,就像文帝在时,大家你好我好咱都好,岂不是美事?虽然当今陛下一些所作所为伤害了我们的感情,但可汗大人,请不要忘了文帝的恩情啊!如果您赞同我的意见,共同出兵,保证不侵扰百姓,等咱们拿下长安,城内的钱财和美女悉数归您。当然,您若不愿意出兵,您也不必劳师动众,更不用长途跋涉,在家坐享一切就好。”
信很快就写完了。李渊觉得细节方面也要做好,要把姿态放低一些,这样才显得更有诚意。于是在信尾落款处写上“唐公李渊启”。注意,这里用的是“启”字,而非“书”字。
文武众将看后,觉得“启”字过于自谦甚至有些自贬的味道,不必如此自降身段刻意讨好突厥。因为在古代汉语中的“启”字,有下级向上级汇报思想、汇报工作的意思,如“启奏陛下”。这些人很多是隋朝旧臣,颇有学识,自然明白“启”是什么意思。
他们觉得突厥文明远不如中原,说不好听的,就是一群野蛮人,不懂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完全可以用“书”字,免得今后平添口舌是非。于是对李渊说:“突厥人不识汉语,更不懂中华文化,看重的是钱财,我们给他足够钱财即可,不必用‘启’字,应改为‘书’字。”
李渊听后不以为然,对众将哈哈一笑:“各位爱卿,为何不明白我用‘启’字的深意呢?如今天下离乱,百姓纷纷逃走,有些逃到了突厥,这些人中不乏文学之仕,懂得中原汉语的奥妙。我们中国的文化礼仪,外邦同样也在学习推行。我们如此敬重,也不见得突厥能信得过咱们。可如果我们轻慢于他们,必将更加遭到猜虑。古人说得好啊,‘屈于一人之下,才能伸于万人之上。’突厥不过是一群塞外胡人,不必当回事。况且,咱们都许诺事成之后赠予重金,一个‘启’字,一文不值,何必吝啬呢?这些不是诸位爱卿应该考虑的。”
前面咱们说过,李渊是个城府深沉、颇有谋略的主。他对突厥的策略就是捧杀,用糖衣炮弹把突厥稳住。
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始毕可汗见到书信,听取了使者的滔滔不绝,心中大喜:前者马邑刘武周刚刚投靠了自己,现在又有李渊主动示好,修书结盟,将来自己进军中原岂不是可以畅通无阻吗?
始毕可汗部下一名高官进言道:“我早就知道唐公绝非寻常之人,见今日之信,果不其然,唐公所作之事也绝非寻常之事。前些日子,杨广巡视雁门时,人马甚众,我们攻打,杨广不敢派兵出战。然而,唐公援军一到,我们的将士都怕了,像见到战神一般,这才退兵。我认为,上天的意思是让唐公以太原为起点,一路南进,必将平定天下。我们应同意唐公的意见,给他些兵马,换些宝物。但有一点我们不能同意,就是把杨广接回长安。杨广的为人和行事,大家都领教过了,若把他接回来,必定猜忌唐公,不但对唐公不利,对我们也不利。唐公应自已做天子,如果唐公答应,我们就应支持。”
很显然,突厥是想像扶持刘武周一样,扶持李渊。始毕可汗非常赞同这位部属的意见,于是,就以此番言论为基本,写了一封回信,派使者回复李渊。
有了突厥的支持,李渊自然欣喜万分,可当读到信的后半部分时,李渊止住了笑容。
此时的李渊十分清楚,如今与突厥合作,实为迫不得已。就像 “一夜情”,只是各取所需。现在不能以“反隋”的名义起兵,更不是称帝的好时机。在天下大势不明朗的情况下,“尊隋”比“反隋”对自己而言更有利,有更多进退余地。如果这个时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还能为自己增加保护,不会轻易成为隋军和义军关注的焦点。如果此时打出反隋旗号并称帝,大张旗帜广而告之,极易背上乱臣贼子的千古骂名,搞不好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这种行“树大招风”之事,坚决不能干!
“让我公开反隋称帝,突厥这不是给我‘难堪’吗?怎么一点政治智慧都没有呢?”李渊在心里咒骂。
但李渊多“油”啊,把这个所谓的“难堪”抛给了众将,干脆把信交给刘文静读给大家听听。意思比较明了,这个时候李渊需要继续演下去,否则多年来的隐忍、所有的努力都将大打折扣。
“我手下隋朝旧臣众多,不知道他们的真实想法,得看看大家的态度。如果大家赞同,一致拥护我称帝,那我也是被迫的,不至于背上骂名。即便是大家拥护,我也得缓称王,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只有这样才能笑到最后。”李渊是这么想的,一直到攻占长安也是这么做的。
不知道800多年后为朱元璋提出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建议的明初大学士朱升,是不是从李渊身上得到了启发。总之,李渊很有心机。
文武众将得知突厥支持,并且还拥护自己的主子称帝,非常兴奋,当即歌舞以示庆祝。这事发生在谁身上谁都会高兴。自己的主子要当皇帝了,自己岂不是要跟着飞黄腾达了?
然而,李渊觉得这个时候得加戏了,得把戏演足。安排突厥使者去驿馆休息后,对着文武众将发起叹息:“突厥怎么能如此干呢?我身为大隋臣子,不敢不为大隋基业鞠躬尽瘁。常言道,主忧臣辱。我正想为陛下解忧,兴义兵以匡扶大隋,突厥却让我高举反隋旗帜,还要让我称帝,这不是乱臣贼子的行径吗?实在有违我尊隋的初衷。本来想着起兵南行后,为防止突厥在后方作乱,才不得已与之结盟,但突厥来使却这般相逼,我实不敢从啊!”
话说突厥使者在驿馆休息两天后,不见李渊表态,惧怕生变,心里难免着慌,于是上书道:“唐公若从我所禀报的,此事宜早不宜迟,我当尽快回复可汗。”
李渊看后故作严肃,文武众将自知李渊的脸色不好看,不敢劝说。
这事很快传至兴国寺,驻扎在兴国寺的士兵对此颇有议论。裴寂、刘文静一看时机来了,这可不仅是文武众将的意思,士兵也认为自己主子应称帝。于是赶紧上书:“唐公啊,如今兴国寺的士兵得知您不愿反隋,也不想称帝,大家一致表示,您若不从,大家也不跟着您干了。”
李渊故意说道:“我们都是大隋臣子,又是同僚,却如此劝我,我们这些作大臣的气节何在?”
裴寂一看,主子这是把话说绝了,若不说到主子的痛点不行了,刚好也要给主子一个台阶下。于是进言道:“唐公啊,如果夏末时伊尹死忠于夏桀、吕商死命追随商纣王,哪里有后来的商汤王朝,哪里来的西周武王的天下啊!我们作为臣子,理应审时度势,顺势而为,既然突厥同意给咱们战马,咱们应该先答应下来,搞一批战马强壮我军实力再说。”
一番谏言,直击李渊的内心深处,说到了李渊的痛点,又把关注的焦点成功转移,从需要战马的角度做李渊的工作。
对于裴寂的劝说,李渊既没表示赞同,也没表示反对。因为,李渊也认为裴寂的话有道理:人家跟着自己干,总得给人家希望才有奔头。只让牛拉车,不让牛吃草,再强壮的牛都得倒下。
台阶给了,戏也不用再演了,于是,“事不师古,鲜能克成。诸贤宜更三思,以谋其次。”李渊扔下这句话,便走了。意思是说,没有先例作参考,不易取得成功。请诸位再想想,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李渊确实能隐忍,克制欲望他人莫敌。时机不到,坚决不干。因为,李渊此时正在焦急的等待他的儿子建成、元吉和女婿柴绍回来,心想着回来之后方可兴兵。
文武众将:主子不表态,这事成不了啊!但咱也不能轻言放弃。
裴寂、刘文静等:不行咱就换个说辞,总之,不把主子说动,咱就誓不罢休。既然主子说没有先例参照,那咱就给找一个。
说话间,已是大业十三年(公元617年)六月,李建成、李元吉、柴绍三人风尘仆仆地从外地赶回来。
裴寂、刘文静等人立即拉上世民、建成、元吉、柴绍去见李渊。上来就开门见山,把伊尹放太甲、霍光废昌邑王的历史典故直接搬出来,滔滔不绝给主子上了一堂政治理论课,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建议主子效仿先古,把杨广废掉,拥立长安留守、年幼的代王杨侑为帝。然后,传檄各郡,举旗兴兵。
李渊一听笑了,是笑场了,因为终于绷不住了,实在是演不下去了。部下都把历史上有名的典故给搬出来了,再演岂不是对不起部下的良苦用心?
李渊笑着说:“唉呀,诸位,这不是掩耳盗钟之举吗?既然是大家的意思,我也不好说什么了。这么做虽然有负于杨广,但为了江山社稷、为了不负先帝(杨坚),只好行此下策了。给突厥传个话,我同意了,一切按约定进行。”
李渊的精明就在于此:暗示手下拿历史典故说事,找到理论依据,堵住悠悠众口,向世人昭示咱是处处讲政治,而不是乱臣贼子,起兵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黎民百姓,既是一件救江山于倒悬的光荣任务,又是一件救百姓于水火的民生大事。这就等于是为自己起兵建唐做了一件正义又合法、忠心又为民的政治外衣――我是奉诏传檄大家,我们应该最广泛的团结起来,废掉杨广,拥立杨侑,进而匡扶大隋。
不出意料,始毕可汗得知李渊同意后很高兴,当即派柱国将军康鞘利、级失、热寒等,送来千匹战马,并告诉李渊兵也可借,多少都行。不过别高兴太早,这马不是白送的,是过来交易的(那时边境互通贸易)。
李渊正缺战马,这一点他手下的文武诸将也清楚。然而,李渊却只买五百匹,其余的请突厥哪带来的再带哪去。
手下有点懵,搞不清李渊是怎么想的,咱们明明缺少战马,不要说一千匹,就是一万匹也不会嫌多。
难道缺钱?文武诸将打算自挑腰包把另外五百匹战马买下来,却被李渊拒绝。
李渊自然有拒绝的理由:一是突厥唯利是图,重财轻义,战马如草原上的牛羊一样多,如果全买下,以后会经常来交易,而且会带更多的战马,咱们的钱不能都让突厥都赚走,只买五百匹让突厥认为咱们没钱。二是防止突厥摸清自己的实力。如果全部买下,突厥会认为咱们缺战马,自己就这么露了底,将来一言不和,岂不是招惹突厥来攻吗?
不图小利,必有大谋。当利诱摆在面前且垂手可得时,依然能够控制欲望,理智寻求最优方案,是一个人真正的厉害之处。
至于余下的五百匹战马李渊和康鞘利等人是如何处理的,史书未作记载。不过我想,康鞘利应该不会再带回去,带回去没面子。当然也不会白送给李渊,回去无法向始毕可汗交差。最有可能的是,李渊留下了战马,办法就是打了白条,相当于无抵押贷款,至于以后这贷款能不能还上,估计得看李渊的心情了。
李渊明白,反杨广可以,反隋有风险。起兵是为了反隋,这是肯定的。但是举旗不能高举反隋的旗帜,他这时还不想成为天下人的靶子,他的手下只有少数人知道起兵的真相,广大官兵是如何想的,他还没弄清楚。因此,只能“尊隋”。
至于旗帜和旗帜的颜色,李渊也想好了,就采用刘文静的建议,用绛白旗,红白相间。之所以用绛白旗,他有两种政治意图,红色是隋朝的旗帜颜色,而白色是突厥的旗帜颜色,表示既“尊隋”又“尊突厥”,意在告诉突厥咱哥俩正式结盟了,让你不好意思在后方捣乱。
李渊将所部兵马列阵于太原西郊,军中绛白旗大展,在烈日的照射下,红白相映,宛若花园。
李渊骑在马上远远看着随风飘荡的旌旗,心里充满了无限向往,这一天他等的太久了,被杨广猜忌、提防的太久了,一直隐而不发,始终保持低调。今天他终于要亮剑了,剑峰所指之处,必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他摸着胡须笑着对刘文静等人说:“大家都看看,咱们这大军旗帜像不像花园,就是不知道黄鹄如何。我们就从这里直取长安,以对得起民间盛传的童谣(《桃李子章》)。”
李渊露出了无敌的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