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十里黄泉见少泽
黄泉水中洗前尘。
滔滔黄泉中万鬼沉浮,每当鬼魂想向上游的时候泉水便会化作根根触手将他们拉下来。
前尘往事一一浮现,直到被这无尽的泉水一一涤荡殆尽。
“我不想放下!凭什么让我放下?”
“我又不是和尚,凭什么放下一切感情?”
“爱恨嗔痴我都要!”
也有的鬼魂试图反抗,嘶吼着,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触手密不透风的将他禁锢,浸没在泉水中,不消片刻,便一脸安静祥和的漂浮起来。
他们还是记得往事,只是不再执着于往事。
前尘越重,则束缚越多。
前尘放下,则不再溺于黄泉。
女鬼赤足踏浪。
无尽浪花翻滚,众鬼艰难泅渡。
唯她一袭红衣提灯,白皙赤足,翩然独立。
每走一步,便有一朵黄泉浪花承接在她的脚下,在一片鬼魂的哀嚎中,她神色平静,提着铜灯,步步生花,恍若黄泉之主。
踏过黄泉便是彼岸。
佛家有彼岸之说,以生死为此岸,涅槃为彼岸,一切善本皆度彼岸,悉获诸佛无量功德,知慧圣明,不可思议。
而黄泉彼岸则盛开着大片的曼珠沙华。
火红的花妖娆盛开,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府成为唯一的鲜亮颜色,如同燃烧的火焰。
鬼魂寻着开满曼珠沙华的火照之路,上了奈何桥,喝过孟婆汤,便可以投胎转世了。
女鬼提着铜灯在其中走着,很快就感到有些厌倦。
“这地府的人是不会养花吗?怎么只种曼珠沙华这种连叶子都看不见的花,看得多了”,女鬼低声吐槽。
她做鬼不知道飘了多少年,穿着死前的一身红衣服,换也不能换,眼下看见红色,就觉得厌倦至极。
恨不得回到黄泉去洗洗眼睛。
“不知道地府的鬼投胎之前能不能给换身衣服”
又走了几十步、
她眼尖的看到一簇黄色的小花。
在大片的红色之中,露出一点点。
却格外的摇曳生姿。
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吸引。
女鬼快步向那朵小花的方向走去。
脚步越来越快,最后索性提着裙摆跑起来。
在穿过那片火红的曼珠沙华后,是大片的黄色花田,一丛丛一簇簇,开得娇嫩。
“迎春花”女鬼喃喃出声。
花田中有人,弯腰隐于一簇簇黄色花枝间。
纯白的广袖长袍,发间一根白玉簪,身姿清隽,像是她以前做鬼时在书院窥见的读书郎君。
不。
比那些读书人还要更好看一些。
面若冠玉,唇若丹朱,凤目狭长,比春日湖心还要潋滟,无端摄人心魄。
他将袖子挽在小臂,正弯腰修剪花枝。
女鬼呆愣愣的站在原地,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还未落地便又消散。
此时微风拂动,拂起她及腰长发,也将花香送了过来。
男子直起腰看着大片的花田,有些欣慰。
目光远眺,便看到了立于花田中的提灯女鬼。
风动、幡动。
男子胸膛那颗沉寂许久的心脏忽然砰砰跳动。
一声胜过一声。
随即便是钝钝闷痛。
她为什么会来?她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是匈奴打过来了?还是那些叛军杀进来了?
整个大奉举国之力竟然护不好他的公主吗?
他到底是没有保护好他的公主。
女鬼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立在原地看着男子一步一步走到自己的面前。
“你来了。”
男子轻轻抚上的脸颊。
明知道那些眼泪很快就会消散,他还是拿出一方绣帕将眼泪擦干。
这世上所有的艰难险阻他都可以毫不在意的跨过,就算命运予他诸多枷锁千难万难也毫不在意,可是唯独害怕公主落泪。
这眼泪比东厂所有的刑具都要让人屈服,比那烙铁还要灼热,一滴一滴砸在他的心头,烫出一道又一道疤。
男子的眉眼少了几分戾气,在漫长的等待中变得温和从容,此时笑起来眼波融融,让人沉溺其中。
“你是谁?”
女鬼看着自己手中不断闪烁的铜灯,男子每走近一步,铜灯便更亮一分,直到男子站在自己面前,铜灯里烛火长燃,风吹不灭,水浇不熄。
“为什么我的灯遇见你就亮了?”
男子为女鬼擦泪的手一顿。
他想过千万种可能,想过百年后或许她已经白发苍苍子孙满堂,想过她会与他人再定来生之约,那时她或许会愧疚的对他歉然一笑,唯独没想过她已经不再记得他。
随即不在意的继续,不论她记不记得,只要是她。
“公主,少泽已经等你许久了。”
他带着女鬼穿过花田,花田中央的一座茅草屋。
和外面质朴野趣不同,里面陈设样样精致。
她坐在暖玉榻上,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子从箱中拿出了一双绣着百鸟朝凤图案坠着东珠的绣鞋,绣线极细,图样极小极精细,看起来栩栩如生。
身如修竹的男子单膝跪地,将她的赤足托于掌心。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自己的脚在他的掌心看起来分外娇小。
女鬼有些不好意思的想要缩回。
却被男子牢牢攥住。
“以前这种事可都是少泽伺候的,只是许久不做,不知道鞋子如今合不合脚。”
她坐在榻上只能看到他鼻梁高挺,低垂的眼睫仿佛一片鸦羽,盖住他的眸光。
少泽握着手中细白的脚腕,先是用手指丈量了一下,看着季姝因为害羞而蜷起的脚趾轻笑一声,就算忘记了,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随即才将绣鞋一点一点穿了上去。
正正好好。
她从榻上跳了下来,踩着崭新的绣鞋,脚底柔软,绣纹平整,鞋尾处坠了银铃,走起路来叮铃铃的仿佛风击风铃,好听极了。
“你们做了鬼也可以时时换新衣服穿新鞋子吗?”
“我这件衣服都已经穿好久了也没得换,鬼穿不上活人的衣服的。”
“你知道为什么我的铜灯遇见你会亮吗?”
“你为什么不投胎啊,我是被小道姑开了接引之路送过来投胎的。”
“不过我不是很想投胎,你也不想投胎吗?”
少泽看着穿着新鞋子在花田中踱步的女鬼,脸上带着纵容宠溺的笑意。
“我不想投胎,因为我一直在等一个人。”
他既想等到她,又怕等到她。
可是命运弄人,他们在这十里黄泉彼岸相遇了。
在他为她种出的一片花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