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心悦君兮君不知
道长负手立在小院里,打量着简陋的房屋,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小姑娘生前在小院里忙碌的样子。小院的菜地里种了一圈向日葵,在阳光下仰着圆圆的脸盘正对着院门,仿佛还在等着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主人推开院门归家。
沈妙看着挖出来的尸体,依稀还能辨别出黑色的皮毛,心里酸溜溜的,她还记得第一次见面,黑狗送了她小鸡翅吃。用力握紧了爪子,沈妙第一次没有排斥后背的疼痛,开始集中意识主动去探寻小院里的气息。
高大饱满的向日葵被人轻轻摘下,泥土翻开,露出一只铁皮小箱。
箱子里东西码得整整齐齐,烧的只剩一个角的黄色符纸,一个小巧的葫芦,一个黑色的粗瓷茶碗……,最下面用红布包着的是一双黑色布鞋,旁边散落着几个铜板。鞋子阵脚细密,做工精巧,看得出来是费了一番心思的。黑色布鞋旁边空着一块空间略小一些,只放了一块红布。一直沉默着的道长将手里的红色绣鞋放进去,刚刚好。
这是一个女儿家最隐秘的心思,在她死后才得以示人。
“她要嫁人了?”黑猫不懂人类的情感却也知道,村里哪个姑娘要嫁人之前总会给自己和心上人做一双鞋用红布包着放在一起埋在地里,据说这样可以拴住两个人的脚,保佑两个人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那她的心上人是谁?”两位护法也对视了几眼,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村子离神庙比较近,他们又受着村里的供奉,经常在村子里跑来跑去,对村里的人也比较熟悉。小姑娘生前是村里长得最好看的,喜欢她的人很多,可没听说过她有喜欢的人啊。
沈妙从他们眼神中读懂了他们内心的想法:这大概是心上人另寻新欢抛弃旧爱的故事。
看着烧坏的符纸,再看看石雕般伫立着道长,沈妙叹了口气,这大概是一个爱而不得注定悲剧的故事。
在小徒弟的记忆里,每次来村里村里人要么嫌弃他们晦气怕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远远躲开,要么是有求于他们,满脸堆着笑希望师父挥挥手就能让他们得偿所愿。只有这个小姐姐不一样,她总是脸蛋红红的笑眯眯的,长得那么好看,还那么善良。
一次来村里走的实在口渴,他央求师父等他一会他想讨口水喝,就是这个姐姐端着茶碗给他们倒水,还笑着问他有没有吃过饭,走路累不累。声音柔柔的,身上香香的,好像娘亲。
再后来,他们每次来村里总是能碰到这个姐姐,她家里的茶水永远比别家的清甜解渴,烙的糖饼也又酥又甜。每一次他都想直接来姐姐家里讨水喝,师父却责怪他不懂事,瓜田李下,村里人如果看到会有闲言碎语传出来对姐姐名声不好。为了避嫌,他们渐渐地不再去了,他也就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糖饼了。
在道士眼里,这些铜板茶碗,烧毁的符纸都模糊的不像是自己的记忆。他修习法术,捉妖驱鬼,自以为早已断情绝爱,谁知在这里还有一段孽缘。原以为不过是姑娘家心善,看他们孤苦可怜,他也不好总是麻烦人家每次都会留下几个铜板权当谢礼。
一次,收下了姑娘烙着的糖饼,本想像往常一样掏几个铜板就走却发现囊中空空,早已没有铜板可用。姑娘像是看出了他的窘迫指着他腰间挂着的大小葫芦笑道:“道长方便的话,不如送一个葫芦给我吧。”
葫芦又不值钱,村口上山的路边就长着几株葫芦秧子,常年挂满了小葫芦也没有人要。他讪讪地摘下一颗放在桌上并不敢看她,心想一定要多抓几个妖,多挣几个铜板来还她。
没想到,再见面他已启动阵法捉她进了葫芦。
隔壁院门一阵响动,大概是木匠有事出门了。道士回过神来抱着铁盒往村口走去。此时,阵法已破,她的魂魄也会恢复自由身,将这些东西烧给她权当是圆了个夙愿吧。
青烟直上,往生咒起。
袅袅烟雾中,小姑娘含着眼泪看向紧闭双眼默念往生咒的道士,笑着转身走在那青烟铺成的大路上渐渐远去了。身后跟着一只黑色大狗,晃着脑袋去舔她的手,得到一个头顶摸之后也摇着尾巴跑远了。淡淡的烟雾中只看到红色棉袄上两个小辫子一翘一翘的,还扎着她最喜爱的头绳,那脚上还穿着那双大红色的绣鞋,像个美丽的新娘。
父母早亡,一个人住着个小院总是有些孤单的,幸好还有大狗陪着她。大狗长得那么凶,村里那些想欺负她的人见了也总会绕远路。隔壁住着的木匠,平日里沉默寡言,村里人总夸他性子好人踏实,可他总喜欢扒着墙头看她,吓得她晚上睡觉都要用桌子抵着门睡不安稳。
后来,遇到了一个清秀的小道士,总是别开眼不去看她。一身衣服缝缝补补,吃了一碗茶都要认真地数铜板给她,跟村里那些看她孤苦就想欺负她的人很不一样。
他来了她就开心,生活就像有了盼头。逢年过节,村里都会请了道士来设坛作法祈求年年丰收,村里人健康长寿。不过是些样子活,他每次都做的认真,大冬天的也会出一头的汗。
渐渐地,村里闲言碎语变多了。渐渐地,道士也不再来了,最后留给她一个小葫芦。
为什么要和木匠做邻居呢,他平日里闷声做木匠活不出声还好,一旦喝了酒总是喜欢敲她的墙,吓得她整宿整宿的睡不着。
再后来,再后来她就死了。满屋子的酒气,散落的桌椅,木匠像是一头发了疯的牛,红着眼睛扑向她。她吓唬他: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死给你看!我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可是真做了鬼,她还是一个人。白天不敢出去,晚上就在村里飘荡。都说死后有轮回,要过奈何桥投胎的,可为什么她找不到奈何桥的路,仿佛周围有什么法术设了结,她离不开出不去。
她还要投胎去找道长啊,他那么善良肯定会给她报仇的。
出不去不如去吓那坏木匠,可是真做了鬼,她还是拿木匠没办法,看着他还是闷头做活,闷头喝酒,还是村里人口中的好木匠。为什么?为什么我生来孤苦,死后受困,不甘心,很不甘心。
再后来,多了只小老鼠瞪着豆子般黑漆漆的眼睛要来做交易,就突然有了力量,可以在木匠做活的时候突然推倒木架看他像见鬼一样吓得大叫,可以在那些欺负过我的人身后吹一口冷风吓得他们拔腿就跑。只是有时候做梦似的,做了很多记不得的事,脑子一会清楚一会明白,仿佛两个人在脑子里打架。
现在,道长看到了我的小箱子,那他肯定懂我的小心思。
下辈子,下辈子再送我一个小葫芦吧,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