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鬼夜行 第六章 终再登山,少年摘得玉衡星
后山土坡之后,一棵柿子树下,红柿的坟茔孤零零的在这,甚至于连一块墓碑都没有。
亦或者,那棵柿子树便是红柿的墓碑吧。
双眼紧闭的老人,步履蹒跚的来到坟茔前,茕茕孑立,身影孤单寂寥。
“当初为父便劝你,不要嫁给他,可你呢?就是偏偏不听,如今何样了?把自己搭了进去不说,连我那孙子也一起因为你送葬。”
老人自顾自的说着,却没有一个人回应他,这时,他缓缓睁开眼睛,那一黑一红的异色双瞳,在月光下尤为的诡异。
“哎,红柿啊,你这辈子都没有求过爹什么,就这么一件事儿,做爹的怎么能不答应你呢。”
说罢,老人伸手朝着土堆,五指虚握如勾,土堆泥土不断的外翻,一口漆黑的棺材从土中飞出后又缓缓落回地面。
他大手一挥,棺材盖飞起,在月光的照耀之下,棺材中是一具早已腐烂的女尸,直至死亡,怀里都始终抱着那口不过两尺有余的红色小棺材。
自棺盖被打开,从中飞出一股猩红色雾气,老人并没有阻拦这股雾气消散,任由它在棺材上空盘旋一周后进入那口红色小棺材中。
这是他女儿红柿的最后一口气,如今也被他的外孙贪婪的吞噬殆尽。
“我们酆天修罗一脉注定是与此方世间格格不入的,你娘为了替你争得那一线生机,不惜用最后一口气为你哺乳最后一次。”
将小棺材托在手中,打开后里面是一具早已成为干尸的婴孩尸体,只是在吸收了最后一口酆天之气后,胸口竟然已慢慢起伏,且逐渐开始恢复生机。
望着手中的干尸,自己的孙子,老人竟有些愤怒,原本他应该与其他孩童一般无二,无忧无虑的过完童年,可如今已是这副模样。
“走,爷爷带你回家!”
拉着王远望的手,往村外走去。
一柄雪亮刀锋迅猛而来,老人微微偏头,飞刀在他的脖颈一寸处飞过,随后又在一股如丝线一般的气机牵引之下,倒飞回来。
“嗯?”
老人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伸出两指,夹住那柄斩仙飞刀,飞刀在他的手上挣扎了两下之后无力的跌落在地。
“不曾想槐柳村今日来了位高手?看来是老朽疏忽大意了。”
在飞刀跌落的一瞬间,一道雪白长虹接踵而至,凌厉的剑气裹挟势如破竹的剑势朝着老人面门袭来。
“妖人!看剑!”
在那抹雪白长虹之后是一位相貌清俊的少年,眼神的方向即剑尖所至。
停止开阳境如此之久,魏子庚心中自有自己的出剑方式,力求一剑刺出,一往无前的剑道。
“你当你们是谁?同样是用剑,你便以为你是那人不成!”
轻轻一点王远望额头,孩童顿时昏迷过去,一个闪身将他放在一处安全地方,紧接着身影又是一闪。
魏子庚见一剑落空,身体与半空倒翻半圈,剑尖朝着地面一压,山河剑剑身被压出一个夸张弧度,随即便借着这股反震之力朝后倒飞而去。
“老朽与你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们这又是何必要多管闲事?!”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魏子庚耳畔响起,少年猛然转头,只见一个大如山岳的拳头朝着自己面门砸开,拳罡所带起的拳风如同一柄柄利刃一般,魏子庚长衫顿时出现了无数道口子。
“许岳!”
魏子庚一声惊呼,随即便踏步,弓腰握拳,这一拳眼看已是避无可避,再抽刀抵挡也是无济于事,此刻他只能是摆出一个极其普通的拳架。
真正对敌的招式往往都是极为普通,所谓“剪枝蔓,立主脑”,用拳之人抛弃了所有可有可无的花架子,任由泰山崩于前而我自一拳来开山的阵势。
“你许大侠来也!”
一阵红芒一闪而逝,长枪在许岳手中弯曲成蝴月,势大力沉的一击横在那拳头和魏子庚之间。
三股气机猛然相撞,乡间泥路自三人为中心开始皲裂,随即便是一阵尘土飞扬,其上断肢碎肉满天飞舞。
老人被这股气机反震而开,后退数十丈后双脚用力一跺,地面被踩出两个大坑,总算泄去全部力道。
而另外一边,魏子庚与许岳两人并不好受,两人倒飞而去,在空中翻滚着,朝着身后的土墙砸去。
“好一个自诩名门子弟,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件事还是要看自己本事的!”
老人掸了掸肩头的灰尘,双拳紧握了两下,原本佝偻着的身体顿时膨胀两圈,体型的暴涨使得合身的麻布衣衫被崩碎,露出了肌肉虬结的上身,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好似无尽的深渊,闪烁着令人惊恐的光芒。
魏子庚与许岳两人推开压在身上的土屑,将自己从墙壁中拔出,前者一挥手中长剑,后者擦了擦嘴角的鲜血,长枪杵地。
不同于此刻的狼狈,两人脸上俱是露出了兴奋的笑容。
“喂!你就是当年被外乡剑客斩杀未果的狐妖?”
魏子庚吐出一口血水,嘴角带笑的问道。
老人微微皱眉,说道:
“狐妖?你们什么也不知道就要来趟这趟浑水?”
许岳伸了个懒腰,对着魏子庚说道:
“与他废什么话?杀人者人恒杀之,更何况还是这么多无辜的村民!”
说着,他双指在腰间吞宝葫芦上一刷,口中莫念“请宝葫芦转身”,三十六柄雪亮的斩仙飞刀飞出,在他的身边不停的旋转。
“哦?前阵子听路过的江湖人说过斩仙飞刀在陵州城重出江湖,莫非你就是那人?”
身躯周围围绕着斩仙飞刀的许岳冷哼了一声,说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难道我承认了你就能束手就擒?!“
“哼,狂妄!”
话音刚落,老人身影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出现在许岳面前,魁梧的身形却异常灵活,他于半空中扭腰,一个鞭腿朝着许岳胸口踢去。
许岳也是经历过几次生死的,对于老人这突如其来的一击陡然横枪在前,老人那一腿恰恰踢在沥血枪身之上,虽然力道已被泄去七七八,可这势大力沉的一腿还是震的许岳又吐出一口鲜血。
“你先上一边去!”
老人再次扭腰换右腿猛然一蹬,踹在许岳胸口,口中一阵甘甜,再次倒飞而去。
“一个开阳境武夫就敢与老朽口出狂言?今日老朽便好好教训你,以免日后因此而遭了他人毒手!”
一旁魏子庚收剑入鞘,随即一手搭在腰间白涟刀刀柄之上,整个人猛然向着老者冲去,在老者前一丈处悍然拔刀出鞘。
“噔!”
刀罡朝着老人劈去,老者右臂再次暴涨一圈,随即一拳挥出,砸在刀罡之上,竟然是爆发出一阵金铁交击之声。
“开阳境基础很是扎实,可惜,没用!”
老人左拳再次挥出,那道刀罡随即消失,可就在他准备换气之时,一道绚丽剑光再次接踵而至。
“武夫只修自身,每次只能依靠换气来确保气机连绵不绝,想换气?想的美!”
一口气尚未呼出,剑势已至老人面前,眼看着即将刺入,可老人却一阵气机鼓荡,魏子庚剑势陡然消失,后者伸出一手,一把抓住魏子庚手臂,将其用力的砸在地上。
“谁告诉你老朽是武夫的?你不是说老朽是妖吗?”
说着,一阵如同疾风暴雨般的拳头朝着地上的魏子庚砸来,少年后脚一蹬,踢在老人下巴,竟是硬生生踢碎老人一颗牙。
借着这个时机,魏子庚双手一拍地,朝着后方掠去。
一片尘埃中,许岳一拳打碎一块砸在身上的碎石,整个人腾升而起,眼中燃烧这疯狂与嗜血,
“老头!莫要太过分!”
枪如游龙,枪头一点红芒,带动这周身气机将空气蒸腾至沸腾,许岳枪身一扭,沥血枪旋转而出,空气跌宕起阵阵涟漪,隐隐形成一条蛟龙,而那枪尖便是蛟龙之眼。
老者抽出空挡换了一口气,随即又是猛吸一口气,双臂沉身,气机汇聚与双掌之间,一拳悍然挥出,沥血蛟龙与拳罡相撞。
“飞刀,出!”
双双气机相撞之时,三十六柄斩仙飞刀与老人周身结成三十六天罡雷池之阵,阵内隐隐有阵阵雷鸣之声。
两拳相继挥出,砸在三十六天罡雷池阵之上,阵法灵动,躲过这惊世骇俗的两拳。
魏子庚腾空而起,在空中旋身,挥出一片绚烂的光幕,似点点繁星自星空中坠落而下,光幕斩灭了激射而来的虹芒,化解了杀身之噩。
而后长剑挥洒,刺眼的剑芒直冲而起,宛如绚烂的银龙一般,仿佛要与天上劈落而下的闪电连接到一起。
这一刻,少年好似再次回到那日与李钰交手之时,剑气充盈之下,魏子庚脚踩不停,劈天盖地的剑气朝着老人而去。
老人面色一变,他真切的感受到,这一剑似乎与之前的几剑都有所不同,层层星斗之力的加持之下,老人身形再次膨胀一圈,嘴角露出两颗雪亮獠牙,皮肤由苍白转暗紫,指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涨,气机更是节节攀升,有一具突破玉衡境的势头。
“你果然不是人,这村里的村民都是你搞的鬼!”
化身去夜叉一般的老人一把抓住面前的一柄飞刀朝着魏子庚的剑势砸去,速度之快,竟是在前进之时消失不见。
而少年,此时他的一剑也已是再无回头之路。
星河倒卷之下,魏子庚双眼紧闭,剑气更上层楼,一剑挥出,此间世间再无与之一较高下的精纯剑意。
少年努力感受着这一剑之意,整个人已是沉浸其中,无数念头涌入脑海。
那年桃花树下,少年少女对坐相谈甚欢,聊着天南地北,聊着江湖轶事,聊着未来与否,却从未想过分离,
有一个乞丐,行千万里寻找自己的剑道,寻找自己的归途,寻找这一剑究竟为何而斩,直到那乞丐来到了渝州城,来到了送君湖畔,老柳树下。
最终也永远留在了柳树之下。
“苏乞儿,最终我也没能替你向李沧澜问出那个问题,因为我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由我亲自替你找到。”
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那个不羁的乞丐出现在他的面前,嘴角永远都叼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狗尾巴草,蓬乱的头发永远都用一截柳枝束起。
“嗯,去吧,替我好看看看那里的风景,到时带上酒,与我好好说一说。”
笑着挥了挥手,苏乞儿身影逐渐消失,微风吹过,终于什么也看不到了。
江湖?何为江湖?酒逢知己千杯少就是江湖,即便这个江湖再也没有那个人了。
“子庚,你的每一剑,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
“阿莹?”
少女的声音出现在少年耳边,剑锋所指之处,即是少年心之所向。
魏子庚睁开眼,目力所及之处再无迷茫,仅有手中三尺剑,虚妄而过剑斩之。
心头枷锁桎梏悄然崩碎,气机关注其中,犹如巨锤撞山岳,尘埃落定后视野更是宽阔,无边无际之地于自己脚下,一览山河。
再登层楼,少年已至玉衡境。
“噌!“
飞刀投过魏子庚身形,却没有一丝血液流出。白芒一闪而逝后于先前位置只留下一个绚丽身影。
“嗯?剑气留行?玉衡境不是剑修的瓶颈吗?何时说进就进了?”
思绪至此,少年身影已至身前,挥剑而下,朴实无华的一剑却有着力压群势的威能。
“噔!”
就在这一剑即将挥下之时,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在两人之间,一手握住老人手臂,一手握住少年持剑的手。
“呼,还好赶上了,不算太晚。”
“是你!”
此人身材高挑瘦削,身穿灰色粗布麻衣,脚踩一双黑色长靴,相貌平平,眼神却异常凌厉。
“嘿嘿嘿,正是我,剑客独孤是也。”
看到来人,老人眼中油然而生一股厌恶,但片刻之后却又都忍下了。
“你要干什么?”
魏子庚冷冷的对独孤说道。
剑气喷吐,可任由魏子庚如何,却依旧无法挣脱他的手掌。
许岳飞身来到几人身边,说道:
“莫非你要包庇此人?你可知因为他,整个村子的人几乎死绝了!”
独孤没有理会许岳的问题,只是双眼盯着魏子庚的表情,后者还以同样的对视。
“先恭喜魏兄终于入玉衡境,不过这一剑,魏少侠若是挥下,只怕魏兄留下心魔,好不容易积攒的玉衡境扎实修为到头来不过黄粱一梦啊。”
初入玉衡境的魏子庚如何会被独孤这几句话扰心,依旧运足气机说道:
“每次出剑,我都抱着必死之心而去,破釜沉舟,决不后悔,何来心魔一说?”
独孤摇了摇头,握住老人的手随意一挥,那魁梧的身影整个倒飞而去,随后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老畜牲,当初我独孤看在你只是接住槐柳村地势气运隐匿行踪,并未害人,且你那女儿对我更是仰慕的很,这才饶你一条命,如今你还敢出现在众人面前?!”
老人身形逐渐萎缩,很快便恢复成起初见到的佝偻模样,他努力的从地上爬起,目光中恐惧,厌恶皆有。
“他还害死了这么多无辜百姓,难道不该死?”
“无辜!?”
老人听到许岳的话表现的尤为愤怒。
“你说他们无辜?那我的女儿和我的外孙就不无辜?就因为生下的孩子是异瞳,他们便要将他们母子俩活葬?!你们可知,我那外孙刚来到人世间不过几个时辰,便要被他们连同我女儿一同逼死!”
听到这话,两人都是愣在了原地。
“什么意思?”
独孤接过话,冷冷说道:
“二位心中的正道究竟是何?是弱肉强食的生存之道?亦或者是恩怨分明的仁者之道?再者是仇怨相报的江湖之道?你们可曾想过这一点?”
“这……”
他们的确没有想过,魏子庚只求一剑无愧于心,而许岳则是只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至于何为正道,在他们两人心中自有自己的一根准绳。
他们并非愚善之人,但也绝非滥杀之人。
独孤将他们如此这般,接着说道:
“这么想来,你们还觉得这些村民不该死吗?红柿的死与她们所有人都脱不了干系,当时只要有一个人站出来,恐怕也不会是如今的结果,但却恰恰相反,红柿死的时候,他们都在旁边饶有兴趣的看着,甚至拍手叫好的人也不在少数,杀人的只是一个人,但杀人的人却是所有人。”
老人已经低头沉默了,他以普通人的身份在这里生活了近七十年,可换来的却是如今这副凄惨结局。
魏子庚与许岳也沉默了,甚至有那么一刻,心中一直坚持的真理在动摇。
独孤慢慢放下魏子庚手腕,少年收剑入鞘,前者说道:
“所以,魏兄,你还觉得这一剑你会无怨无悔?若是心魔缠身,只怕你任是后天剑胎也一会剑心蒙尘,严重的更是再无精进的可能。”
想了许久,魏子庚抬起头,说道:
“报仇无可厚非,可这些孩子,他们其无辜的,他们今日生吞活人血肉,以后……”
老人恶狠狠的怒吼道:
“无辜!无辜!无辜!难道我的外孙就不无辜?他们尚有机会看看这世界,可他呢?难道生下来只是为了给别人提供茶余饭后的谈资?”
独孤看向一旁的老人,说道:
“如今你的问题也解决了,还在此地,难道等着独某留你吃早饭不成?带着那孩子赶紧滚,以后不允许你再踏足俗世半步,如若不然,你便重新回地府吧。”
听完所言,老人将昏倒在地的王远望抱起,朝着深山中走去,那里有他的一间小竹屋。
许岳刚欲阻拦,被魏子庚一把拦住。
“让他走吧,此事根本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东方泛起鱼肚白,缕缕清晨的微风吹到几人脸上,昨夜还是一片静谧祥和的槐柳村此时已经是血光冲天。
“这些孩子这么办?”
魏子庚问到。
“这些并不是我们需要考虑的问题,届时自会有朝廷的人来妥善处理此事。”
仔细想来,他们是无辜的吗?正如当初何人财一般,即便他已伏诛,可魏子庚依旧让人灭了他满门,这是公平。
将心比心根本不存在,只有让人同样遭遇才会真正的理解。
莫道千难万苦,江湖自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