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鬼夜行 第一章 切磋较技,酒鬼喂招三十六
江湖有什么好的?
有喝不完的酒,流不尽的血,杀不尽的头。
也有看不完的事,遇不完人,以及走不完的江湖路。
他注定是一位浪子,在某个地方停留片刻或许只是因为这里有他值得做的事,再不济还有想喝的酒。
由初春至夏末,今日是要离开的时候了。
天色渐起,魏子庚背负用灰色布囊包好那柄破旧长剑,腰间悬挂一柄纯白色精致长刀。
院门外,许岳早已在等候多时,此刻正斜靠这里院门,耐心的等着。
“不用去道一声告别吗?”
“江湖哪来那么多再见?”
说完,魏子庚头也不回的朝着大门走去。
是啊,江湖哪里有那么多再见?与其让人惦记着以后还会再见,留下念想倒不如不告而别。
“梁丘兄妹呢?”
许岳边走边说:
“去准备马匹,现在恐怕已等候多时了。”
魏子庚“嗯”了一声,随即点了点头。
穿廊过栋,两人来到平湖山庄外,梁丘兄妹一人牵了两匹马,这是昨夜程熙大手一挥,送给他们的,今日早早便被从马房处牵出。
将包裹放在马鞍一侧,四人齐齐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平湖山庄门内,程家三姐弟正站在门内,程熙更是幽怨的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恶狠狠的说道:
“今天吃酱驴肉!”
程清依靠在门框边,似有千般话,终于还是深藏心底。
城东嘉岭门,程老爷子和酒鬼徐早早便在城门处等候,一旁的守城士卒看着这位说是江南道“土皇帝”的老者,浑身不自在。
在这位年轻士卒记事起,家中长辈每每说到平湖山庄庄主程孔方,脸上的恐惧总是大过尊敬,久而久之,在他心中就形成了一个更深黑户的思想。
“程庄主定然是一个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的老魔头。”
程孔方面带慈祥笑容看了看那额头沁汗的士卒,说道:
“这天气的确是热了些,你们还穿着这么厚的盔甲,唯实是辛苦你们了。”
寒意袭来,年轻士卒一阵哆嗦,下意识扭过头去,大口喘着气,心中不由暗道:
“笑里藏刀也就是这样的吧。”
程孔方摇了摇头,他又怎么不会知道这年轻人心中的想法,一旁的酒鬼徐喝了一口酒,说道:
“老头,你啊就该多笑一笑,知道笑面虎是怎么来的吗?”
他程孔方又何尝不是盘踞江南道的一只吊睛猛虎呢。
思绪万千,目光似乎穿过光阴长河,回到了曾经那个岁月。
从穷困潦倒到如今这偌大的家业,他程孔方仅仅用了不到五十年就完成了别人几辈子都难以完成事,而身边一直都有这么一个当年险些饿死路边的酒鬼,自己也已满头霜雪。
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
“老头,他们来了。”
酒鬼徐的一句话,将程孔方从曾经的岁月中拉了回来,抬头望去,四骑正缓缓朝着嘉岭门走来,来到程孔方两人面前之时,齐齐下马,弯腰行礼。
“程庄主,晚辈等人此次承蒙山庄照扶,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程孔方看着眼前的四位年轻人,笑着说道:
“无妨无妨,这么多天,身为一家之主也没有亲自出面,这才是对客人的不尊重。”
在江南乃至整个大黎,能让程孔方说如此话的人屈指可数,这使得一旁的酒鬼徐不由得皱起眉头。
魏子庚看着这无时无刻不在喝酒的中年人,笑着说道:
“来江南良久,最大的憾事便是未能与徐前辈讨教一二,不知可否?”
这名平湖山庄内最为特殊的人,虽然明面上只是个平平无奇,嗜酒如命的烂酒鬼,可府上却没有一个人敢对他不敬。
据程熙曾经透露,此人名叫徐林,于程孔方微末之时便一直跟在身边,修为高深莫测,杀力之强冠绝江南道七州之地。
有一日清晨,魏子庚于庭院练剑,酒鬼徐就斜靠在凉亭之中,手中永远都会拿着一个酒葫芦喝酒,见到他练剑,便顺口提了一句。
“剑修不同于练气士,他更倾向于武夫,需要体魄的打熬,其次也是心性与自身悟性,三者缺一不可。”
魏子庚也曾试着出口试探一二,却都被他有意无意的避开了这个话题。
酒鬼徐喝了一口酒,看了看程孔方,后者依旧一副慈祥的笑容,再看了看魏子庚,只得无奈的摆了摆手:
“行了行了,怕了你了,事先说好,要点到即止啊。”
几人来到城外官道,魏子庚面色凝重,一手持刀,一手握柄,反观酒鬼徐,此刻竟然打了一个哈欠。
“小子,你不必管我,尽管出刀便是。”
说着魏子庚向前踏出一步,随即整个人便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已经到了酒鬼徐的面前,右手握住刀柄,猛然拔出,这一式领悟自当日挂剑阁应剑琼的拔刀之术,只讲一个字,快!
一道白虹一闪而逝,酒鬼徐眼中的略有惊讶,他抬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口酒,弯腰双拳递出,这一系列动作仅仅在一瞬之间。
双拳与刀芒碰撞,一阵强大的反震之力将魏子庚整个人轰的倒飞出去,而少年也正好借着这股反震之力在空中翻身,随后将刀往后一抛,直直插入身后的地面之上,他双脚蹬在刀柄之上。
“山河!”
身后布囊中的破旧长剑应声而出,伴随着一股浩瀚的剑气,魏子庚一手握住剑柄,整个人好似立马变了一个人。
酒鬼徐脸上出现兴奋的表情,少年持剑冲向他的模样在他眼中已然如同一座山岳江河。
躬身踏步,城门处的青砖已有数百载,由粘土,糯米以及石灰所制成的三合土,任每日无数车行人走数百年都未曾出现一丝裂缝。而此刻被酒鬼徐硬生生踩出两个窟窿。
拳架打开,酒鬼徐周身雾气蒸腾,一声闷哼,一拳递出,剑尖与拳头碰撞,山河剑被弯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魏子庚眼中青芒一闪,山河荡漾而来,一阵阵肉眼可见的涟漪,气势陡然暴涨。
“少掌柜停滞开阳境太久,每次比斗与生死搏杀都是一次破境的契机。”
梁丘画人何其聪慧,一眼观之,便能看出,魏子庚为了破境可谓是煞费苦心,每一次机会都不想放弃。
“哎,他能不着急吗?知道他妹妹吗?那位仙人的亲传弟子,更是大黎七百年最为年轻的合道境修士。”
谈起魏子青,梁丘话人也是一阵唏嘘,传闻这位仙人弟子在入玉宇楼之前不过是一个下二境的纯粹武夫。
虽然有一位良师很重要,可心性与悟性又何尝不是重要条件?
却只见酒鬼徐左手紧握成拳,一道强劲拳风裹挟着凛冽的拳意朝着魏子庚心口砸去,魏子庚朝后伸手,白涟长刀被摄到手中。
少年一手持剑,一手握刀,横刀抵挡,拳意被白涟泄去七七八八后,酒鬼徐借着空挡,双指轻弹山河剑三十六。
天罡之数三十六,魏子庚坦然受之,想借此撞开心中那道一捅即破的境界屏障。
酒鬼徐何尝不知他的想法?嘴角微微上挑,他也乐见其成,送少年一场造化又能如何?
气机灌注其中,身体一股淡淡的紫气萦绕,拳松为掌,紫气收入掌中,对着少年胸口轻轻一推。这一式是柔推华山,魏子庚轻飘飘跃向身后,收刀入鞘,长剑则随意一抛,长剑归鞘,分毫不差。
“多谢前辈指点,晚辈受益匪浅。”
魏子庚双手抱拳,恭恭敬敬行了个晚辈礼。
酒鬼徐嘴一撇,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随后解开腰间酒壶,仰头喝了一口。
“滚吧滚吧,浪费我这么久喝酒的时间。”
魏子庚几人再次抱拳行礼,翻身上马后朝着夔州前进。
此时城门处已经聚集了无数百姓与守城士卒,虽然争先恐后的朝前挤着但却没有一人敢靠近吊桥附近。
见比斗结束,先前那位年轻士卒壮着胆子来到程孔方面前,怯生生的说:
“程庄主,这……”
看着被破坏的三合土砖砌成的道路,程孔方微微一笑,拍了拍士卒的肩膀,吓得那人又是一哆嗦。
“这三合土老夫早就看不顺眼了,这样吧,由我平湖山庄出资,将四座城门重新加固以及拓宽城门道路。”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但一想到平湖山庄的财力,也就都释然了。
看着几人远去的背影,程孔方问向一旁喝酒的酒鬼徐。
“如何?出了几分力气?”
酒鬼徐喝了一口酒,看了一眼程孔方说道:
“天资不错,心性也不错,我在他这年纪,没有他这样的修为,刚刚用了差不多四成力吧,后天剑胎之体,本就与剑道极为契合的他不知为何他会用刀呢?”
带着疑惑,酒鬼徐又喝了一口酒,程孔方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慢慢走回城门,拥堵在城门处的士卒与百姓自觉的让出一条道路。
此刻人群中,有一个极为不起眼的身影,身穿将洗发白的长衫,身后背着破损严重的书箱,此刻正一脸兴奋的在一个羊皮册子上记着什么。
“我该不该跟着去?还是……”
此人正是当日在富岭村与几人相遇的微胖读书人,季瀚林。
“嗯,天涯无处不相逢,还是继续走我自己的路吧。”
将羊皮册子收进书箱,季瀚林满脸笑容,带着少年的憧憬,期望与热忱,朝着陵州城内走去。
官道之上,许岳一言不发,仔细回忆先前的比斗,顿感受益良多。
心里藏不住话的许岳转头问向梁丘画人。
“你能看得出那酒鬼的修为深浅吗?”
梁丘画人秀眉轻促,思考再三这才说道:
“他至少是天权境巅峰的武夫,气机浑厚无比,每次挥拳都能隐隐看到体表有紫气萦绕,他若非是想冲击那虚无缥缈的合道,应该是随时都可入上三境的人物,真正的高手。”
许岳与梁丘话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转过头又看了看还在沉思的魏子庚,刚想出言调侃两句,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唉,有一位合道境的妹妹珠玉在前,我这兄弟啊,难呐!”
而另外一边,魏子庚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思绪万千犹如蚕吐丝,而他却在试图抽丝剥茧,从中找寻一丝破境的契机。
“苏乞儿,你所说的道到底是什么?每次挥刀,挥剑无愧于天地与自己?还是只要这一剑是值得的就行?”
低头看了看马鞍一侧的山河剑,剑鞘之上的裂痕少了很多,日月山川,花鸟鱼虫的雕刻也更加清晰灵动。
“李沧澜说不要为了破境而破境,而是要因为破境而破境,可我的契机究竟在哪里?”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逝,可随之而来的便是刺骨的疼痛,一切冥冥之中早已注定,若是一味求成只会破坏自己的修行心境。
长舒了一口气,少年睁开眼睛,对着一旁的许岳说道:
“此去绫罗州酆都城路途艰险万分,剑南道不同于这有玉宇楼坐镇两道,那里帮派势力林立,那里的二三流帮派并非因为实力不够,正好恰恰相反,随便拎出一个放在江淮两地,恐怕都会是说的上话的大帮,加上此去是为了冥府的事,许岳,我们兄弟俩要做好准备了!”
许岳哈哈一战,摘下腰间的吞宝葫芦,仰头灌了一口酒:
“只要有酒喝,有架打,有兄弟,其余的?我就把命抵给你魏子庚了,江湖不就是这些吗?梁丘兄妹,你们说是不是啊!”
说完,把葫芦朝后随意一抛,梁丘话人一把接过,仰头也灌了一口。
“好!说得好!有酒有兄弟,此生足矣!可惜啊,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否则我定然劝她嫁给你!”
梁丘画人脸颊绯红,一脚踢在哥哥梁丘话人座下的马屁股上,吓得马儿四蹄乱蹬,葫芦脱手而出,正好被梁丘画人一把接住,随后也仰头灌了一口酒,抛给魏子庚。
魏子庚接过葫芦,灌了一大口酒,笑着说道:
“梁丘兄,你不是正好有个妹妹吗?为什么不能现在劝一劝呢?”
好不容易将马儿安抚好的梁丘话人说道:
“正是因为我没有第二个妹妹,所以我才这么说的,我可舍不得让我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妹妹跟了许岳这么个不靠谱的家伙……我靠!“
“话唠!你找死!今天我就杀了你!”
梁丘画人一拍马鞭,抽出匕首,朝着哥哥梁丘话杀去。
他们兄妹俩自从记事起便在冥府内,可如此这般的情景确是第一次。
兄妹俩一追一逃,可脸上却挂着由衷的笑容。
江湖中有一种人非常奇怪,你说不出他的好,可与他相处就会感到高兴,听了他的故事会觉得开心,看着他出糗你会捧腹大笑,甚至于难堪你都能觉得可乐至极。
无论生活在何种环境,他们永远都能微笑面对,身处何种境遇,他们都能平常如故,他们不仅仅能让自己如此,甚至可以感染身边的人。
他们人如春花,向阳而放。
许岳就是这样的人,欢乐英雄。
陵州,揽春院内。
虽然已是宵禁,可此刻却是灯火阑珊,旖旎风光无限,一楼二楼的名伶妙人们个个使劲浑身解数,只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离开这座名冠江南的销金窟。
“这位大爷,第一次来我们揽春院吧?我们揽春院的姑娘个个能歌善舞,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样样精通。”
老鸨拉住一位从未见过的富家老爷打扮的中年人,且不说其气质,单单说他身上穿着的华丽大氅,哪怕是曾经江南山庄出品的云景丝织恐怕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早闻庄扶风花魁艳名,本……本大爷特意从河东郡来到江南陵州,只为一睹扶风花魁的真容啊。”
说着,富家老爷从怀中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塞进老鸨异常丰满的胸脯中间,看清楚银票是“生财钱庄”的通票,笑得更是花枝乱颤,风韵腰肢一扭再扭。
生财钱庄是大黎官方钱庄,每一年的铜钱,元宝铸造皆是由生财钱庄主持,甚至于岁钱以及民间通用的压胜钱都是以生财钱庄所铸为准,流通遍布整个大黎。
“大官人,今日扶风娘子房内正好没人,重阳,带这位大官人去扶风院。”
迎面而来一位身材健硕的龟公,低头弯腰带着那富家老爷朝着楼上走去。
上楼的途中,那富家老爷轻声说道:
“王重,你抬头看看本官是谁?”
听到身后大官人的话,龟公健硕的身材略微一怔,到也就转瞬即逝的功夫又恢复如初,低声说道:
“大官人说笑了,王重是何人,小人不知。”
身后大官人冷哼一声,语气尤是怒其不争。
“大好男儿,为了一个娼馆中的妓子沦落如此模样,你可对得起你读过的圣贤书?你可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
名唤王重的健硕龟公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默默的带中年人往三楼扶风院走去。
到了三楼扶风院门外,龟公轻声说道:
“刘大人,如今的世道,我大黎海晏河清,为何还会有被逼的卖儿卖女的人?这是陛下所言的盛世吗?”
作富贾打扮来揽春院的中年人正是玄甲卫镇抚史刘惟玄。
轻敲房门,刘惟玄说道:
“这不是陛下所言的盛世,但确实大黎七百年最为伟大的盛世。”
庄扶风从内打开院门,笑盈盈的将刘惟玄一拉三扯的请进扶风院内。
此刻,那名叫王重的龟公已经不见了身影。
关上院门的那一刻,庄扶风立刻收起了笑容,双膝跪地,双手抱拳,说道:
“天吴庄里惠见过镇抚史大人!”
暗匿司十二司丞之一,天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