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微风起 第六十八章 别时宴,应是少年行
看着厅堂中的中年人,这位自称是孩儿帮江南总舵驿堂堂主,江南道经略使范畴,唯实是让几人暗自犯愁。
虽然早就听叶怀玉说过,孩儿帮早已渗透官场,可当时魏子庚只是觉得,一般士卒,县令知府一流,而一郡之首已是顶了天了。毕竟一个江湖帮派,无论你在江湖如何只手遮天,根深蒂固,可朝廷中枢,正二品封疆大吏,一道经略使都是其中堂主之一?
回过神来,魏子庚开口问道:
“范大人,您此言何意?”
新康帝李岱本就一心把握江湖,若是一道经略使都会成为一个江湖帮派的成员,朝廷的鹰犬又怎会不知?
恐有猫腻,魏子庚只得装作不明就里的模样,出言询问。
经略使范畴早已料到少年是这副模样,笑着从大袖中拿出一封信,递到魏子庚的面前。
“少掌柜谨慎是理所应当的事,这是叶帮主的手书,少掌柜过目。”
早就知晓叶怀玉与眼前少年关系非比寻常,范畴能够走到如今的地位,除了自己寒窗苦读以及自己本身的经世才华外,孩儿帮其后的推波助澜也是密不可分的,因此才对魏子庚如此礼遇。
在众人的目光中,魏子庚接过信件,他与叶怀玉有过书信往来,信中字迹一眼便能看出,正是出自那个被称之为“鬼不惹”的少女,叶怀玉之手。
“早就听闻孩儿帮叶怀玉叶帮主是江湖少有的奇女子,不说其修为高深,且说这一手字便是常人难以模仿。”
自从魏子庚两人来到陵州城,二小姐程清便一改往日老成模样,恢复了些许少女心性。
饶是在江南文林颇有才名的程欢在见到叶怀玉的字时也忍不住称赞,叶字迹笔锋苍劲有力,每一次下笔都好似出剑,凌厉至极。
魏子庚看着信,先是一脸平静,紧接着便皱起眉头,随后便是震惊与不可思议。
“少掌柜也知道,帮主的父亲叶让是怀州平章都尉,而孩儿帮也正是在他手下一手促就的,试问在当今陛下的治理之下,如何能容忍如此之大的江湖帮派存在?其中缘由,想必少掌柜心中已有猜想了吧。”
范畴的声音响在几人耳中,除许岳外,梁丘兄妹,程家姐弟以及魏子庚脸上俱是震惊不已的表情。
“难怪叶帮主一句话便可以随意任免一郡太守,孩儿帮其实是朝廷在幕后推波助澜?!”
新康帝李岱用心何其之深,江湖他势在必得,这才有了在朝廷扶持之下的孩儿帮。
在几人尚处在先前的震惊之余,范畴又从袖口掏出一封密折,递到魏子庚面前,后者顺手接过,见范畴成竹在胸的模样,势必要语不惊人死不休了。
“另外再告诉各位一件好事,这是乾坤宫送出的密折,陛下明令说明,尚生教一事由孩儿帮接受扫尾,将富岭村划出陵州管辖,先前从尚生教中获救的“人”全部安排其中生活,并且朝廷将安排一位总领事务的治员,此外无官府特殊官碟不得私自进出,相对应的富岭村居住的百姓也是一样。”
这个消息对于在场众人太过瞠目结舌,无异于将富岭村独立为一州,且内外生活互不干涉,在如今这个皇权至上的年代,这无疑是绝对的让步。
其实自新康帝继位至今,他的一切变革,所波及到利益的人都只是豪门世族那么一小撮人,侠以武犯禁,整合江湖不仅仅是他,这位九五至尊的追求而已。
如此想来,单单从这次富岭村一事的处理来看,这位皇帝甚至可以用圣贤明君来形容也是不为过的。
魏子庚将密折与叶怀玉的手书递还给范畴,说道:
“看来庆阳郡施太守与你已经见过面了,这样也好,江湖草莽与朝廷命官太多的交涉容易落得他人口舌。”
一旬之前,魏子庚找帮忙程熙去庆阳郡请太守施大勇,而后者却迟迟未有现身,本就少年心性的他对于此事心中颇有介怀。但今日得知孩儿帮与朝廷的微妙关系后倒也就释怀了,反而觉得这位郡守大人不愧能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若非如此谨慎,恐怕早就被这么一个池塘中的鱼儿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了。
听到他的话,经略使范畴不免心生疑惑。
“少掌柜此话何意?本官从未与庆阳郡施大勇见过面,如果他来到陵州定然会来此拜见一二,外人也只会觉得是外地官员来平湖山庄拜码头罢了,此事并不算稀奇。”
许岳坐在一旁喝着茶,吃着糕点,这种动脑子的事他向来不会参与其中,一旁还坐着同样心性的程熙。
魏子庚此刻倒是皱起了眉头,一旁程清看着他忍不住伸手去他眉间替他抚平,不过转眼之间,她闪电般收回了手,平时大大咧咧惯了,这一刻竟有些少女作态,程欢反倒是在后抱着白涟刀,忍不住坏笑。
魏子庚报以一笑,并未做太多想法,心中只道:
“范畴大人一来,真的是让人犯愁啊。”
只能开口说道:
“恐怕是郡城有事给耽误了,之前不过是因为担忧那二十六位被尚生教残害的百姓,既然富岭村一事已经有了妥善的解决办法,此事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或许是吃饱喝足,又或许是盘中糕点已被瓜分殆尽,许岳解开腰间葫芦,灌了一口酒,说道:
“本来以为范大人是一位只知过度纵欲的人渣,毕竟能一下子买回家二十六名妖……呜呜”
魏子庚一把捂住许岳那张破嘴,给他肚子来了两拳,刚喝下去的酒差点就吐了出来。魏子庚一边补拳,一边尴尬的提许岳向范畴赔不是。
范畴见此哑然失笑,说道:
“江湖儿郎,快人快语,无妨无妨,只是本官幼女与其中一位稚童倒是十分合得来,本官决定将他留在府中,让两人做个读书玩伴,至于以后会如何?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其中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因果纠葛,此时或许只是在途中慢慢发芽罢了。
唏嘘片刻,范畴告辞离去,众人将这位经略使大人送至正门外再三作揖行礼,目送经略使马车离去。
月上三竿处,林间月照人。
某一条泥泞山路之上,一位俊逸非凡的公子哥正在用他的檀骨小扇拨开面前的树枝枯,随后又十分厌恶的扇了扇蚊虫,口中念叨不停。
“这应剑琼居然连几个江湖小辈都挡不下来,白白浪费了我的一枚回神丸!即他再次回到刀河剑谷砥砺剑道又能如何?就他那剑心不纯的天资如何能登顶剑道?还妄图能够与李沧澜比肩?简直可笑!只是让我如何与师父交待此事?”
来到半山腰的凉亭,公子哥使劲跺了跺靴子上的淤泥,随后在一处干净的廊椅上坐了下来,拿出腰间的酒葫芦灌了一口,手中折扇不停。
此刻,一柄剑搭在了他的肩膀之上,在月光的照耀之下竟是有丝丝血迹,血腥味顺着肩膀上剑尖传入华阳赋的鼻中。
“刚刚杀过人?”
华阳赋出口试探性的询问,见身后之人没有动作,他心头略微一松,仰头又灌了一口酒。
“我看得出来,你并不想杀我,否则我此刻不会还在喝酒,而你此刻也不会还在这里。”
身后之人依旧没有说一个字,甚至于连呼吸和心跳都没有,若非搭在肩膀上的剑一直在提醒着他,身后有个极为危险的人物,否则此刻定然会觉得只是一具尸体罢了。
华阳赋将葫芦口塞好,随意往后一抛,他轻轻擦拭了嘴角后,继续扇着扇子。
没有听到葫芦落地的声音,却听到一声声吞咽酒水的声音,这声音在静谧的山林间被无限放大。
许久过后,身后那人把葫芦丢给华阳赋,后者摇晃了两下,面露苦相。
葫芦已经见底。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与那姓魏的有仇?你不是那所谓尚生教教徒那么简单。”
听着身后那人的问题,华阳赋一开折扇,轻轻说道:
“我与他当然没仇,只是他不能活着到达京城,我接到的命令仅此而已。”
“那你呢?夏秋冬?或者是夏清明?”
身后之人久久无言,最终叹了一口气,将剑收回剑鞘,一个闪身出现在华阳赋面前。
凉亭内,月光下的夏清明脸色异常苍白,毫无血色,之前象征着身份的大红鱼龙蟒袍已不知所踪,身上华丽的内衬长衫此刻血迹斑斑,甚至有几道剑痕,且都渗着血迹。
看着眼前的夏清明,华阳赋略有吃惊,天知道这段时间他都经历了什么。
真的是天知道夏清明究竟经历了什么,有那么一刻,他差点就失去了自我。
三魂与其后演化而来的七魄以及这具身外身中本就存在的七魄,两股意识共同争夺着这具身躯的主导权,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以及汹涌而来,时而他是卫道山年轻一辈的二师兄夏清明,时而又是不知来历的神秘修士方道真。
最终,强烈的复仇欲望终于战胜了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神秘修士,让他终于得以暂时沉寂下去。
眼前之人并没有做任何回答,华阳赋很讨厌这样的交流,起先的应剑琼如此,如今现在他面前的夏清明又是这般。
他竭力压制心中的不满,开口说道:
“其实我们可以合作,你的目的是报复江湖客栈,而我的目的是阻止他入长安,这是互惠互利的好事,如何?”
思忖片刻,夏清明开口,冷冷道:
“先吃饭,再洗个澡。”
看着他满身泥乌血迹的模样,华阳赋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口中吐出一个字:
“好……”
两人往山下沉州走去。
山的另外一边,两人躺在一片灌木从中,一人早已死绝,另外一人奄奄一息,气若游丝。
此人便是离开庆阳郡郡守大人施大勇。
三日前,平湖山庄有人传信,江湖客栈少掌柜魏子庚有请,说是关于尚生教的事宜。
听闻此言,当日他便马不停蹄的赶往陵州城,眼看只有一山之隔,他不听劝阻毅然决然翻山而行,在半山腰处的灌木丛中发现了正在与另外一股意志搏斗的夏清明。
出于好意,他下马将夏清明安置在一处较为平坦的山地,一旁的仆役提醒:
“郡守大人,此事事关重大,少掌柜因此还受了不轻的伤,我们快歇会去吧。”
施大勇轻轻一点头,而“少掌柜”三个字响在夏清明的耳中,却如同在他心头炸起一道惊雷,眼神瞬间恢复明明且有红芒一闪而逝。
“少掌柜?江湖客栈少掌柜?”
没等施大勇反应过来,一道剑芒一闪而逝,一旁的仆役连同他身后的灌木丛被齐齐斩断,鲜血狂喷,染红了山路。
“你是……”
话尚未说完,剑尖已经刺入了他的咽喉,夏清明面无表情的将剑从他喉咙处拔出,血如泉涌喷出近两丈。
他躺在地上,双腿忍不住的乱蹬,双手死死捂住被贯穿的喉咙,他这一切都是因果,已经于事无补,可他会是不受控制的捂住咽喉。
这是人最为本能的求生本能,不受任何情理所控制。
“要怪就怪那个姓魏的,谁让你与那姓魏的关系,怪不得我夏清明。”
说完,身影一闪而逝,消失在黑夜。
施大勇倒在地上,身躯不停的蠕动颤抖,最后他的眼前好像出现一个身影,是一个少女,精致的面容,脸上带着笑容,好像在说着什么。
他没听清,他也不需要听清,此生能认识她,并且为她而死,足矣。
少年时,因其貌不扬,情场多有失意,不知不觉便将这种情绪带入了官场。
本就与周围官员理念多有不合,更是因为这件事而更使他更加的遭受排挤,最终只能偏居一隅,当一个无法施展抱负的庆阳郡知青县的县令。
即便只是一个小小七品县令,可他依旧一腔热血的扑了上去,短短两年便将知青县治理的井井有条。
曾经庆阳郡征收岁粮都要一拖再拖,如今每家每户都能有足够的余粮过年。
郁郁不得志的他却在一次偶然的机会结识了叶怀玉。
年轻人初次怀情,即便知晓此生不可能与这位名动江湖的奇女子有任何结果,可并不妨碍年轻人对她心生爱慕。
两人相谈胜欢,叶怀玉我不会与其他人一般对他心有偏见,甚至十分认同他的观点。
“多少年了,很多人都已经忘了当初读书为了什么?做官又是为了什么?当代衍圣公提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言真如当头棒喝,敲醒了多少读书人!”
说到这里,施大勇畅快的大灌了一口酒,好爽一笑。
“施大勇,我叶怀玉认你这兄弟,便不称呼你为施大人了,你可愿与我一同为百姓出一份力?”
视线逐渐模糊,施大勇松开了捂在喉咙的手,带着笑容,恪然长逝。
夜风吹过,只等他的尸体在此腐烂,恐怕都不会有人知道他死在了这里。
这个月,江南道发生了两件大事,而这两件大事让整个江南道险些瘫痪。
江南山庄彻底覆灭,好事者所言,杨启云与仙人一战最终力竭而亡,江南山庄失去庇护,曾经蝇营狗苟浮出水面,教廷亲自镇压,杨博帆与庄主杨女英斩立决,旁支亲属共计七十三人系数流放,下人仆役全数遣散。
江南道官场彻底整改,除已死的关元府府尹刘潇在内共计官员七位,系数以贪污以及勾结外党邪教的谋逆大罪被判诛九族。
一时间,江南道风起云涌,无数曾经觊觎江南道这块香饽饽的势力都重新盯上了这块肥肉。
北崮山间,杨柳树下,太湖水上,黄木游船中。
酒过三巡,许岳已经趴在了桌上,而程熙此刻已经在桌子下面,鼾声大作。
江湖没有不散的筵席,而一段旅程的结束都是靠着一杯酒而已。
明日,两人将启程,与梁丘兄妹共同前往绫罗州,酆都城。
“许兄,你且说,何为兄弟!”
桌下的程熙立马站起身,一步跃上船头,踉踉跄跄的大声说道。
原本趴在桌上的许岳立刻本能的站起身,打了一套空有把式的醉拳,迷糊说道:
“有难同当,有酒同喝,方位兄弟!”
程熙听到他的话,一步又跃至许岳面前,拎着他的脖领说道:
“嗯?难道有福同享否?”
许岳摆了摆手,傻傻的笑着,说道:
“若是我兄弟富贵了,只需要在见到我时给我一杯酒即可,他富贵的生活与我何干?”
“那你富贵了呢?”
“哈哈哈哈!”
许岳仰头大笑,随后又灌了一口酒,一个劲的摇头。
“我啊,是不可能大富大贵的,若是真的哪天真的发财了,那一定是死的哪天,我的富贵朋友会给我烧很多!”
梁丘兄妹笑着,与魏子庚几人喝着酒,张若镜此刻却是一言不发,满怀心事,其余人只觉孩童心性,尚无法融入,没做其他想。
听到许岳的话,魏子庚脸色陡然一变,怔怔的看着他。
“许岳这张破嘴!可别一语成谶啊!”
程欢依依不舍的看了一眼手中的白涟长刀,不情不愿的交到魏子庚面前。
“刀还给你,记得以后一定要再带她来看我!我还有很多书没读给她听呢!”
魏子庚笑着接过刀放在一旁,抱拳说道:
“放心,阿莹一定也希望经常来看看二小姐。”
这些日子,程欢对于周莹的爱慕之情,魏子庚可谓是看在眼中。
每日都能看到她在庭院中读书,读各州地理志,读游记话本,读圣贤道理,读奇人轶事。
而她的旁边一直放着一柄纯白色的精美长刀。
她知道周莹爱读书,所以她要将周莹还没来得及读完的书都读给她听,至少要将平湖山庄的藏书都读完。
程熙悄悄来到大姐程欢旁边,轻声说道:
“姐,你没什么话要说吗?”
程欢一个巴掌打在程熙后脑勺上,竟是让他的酒赢了几分。
大小姐甩了甩手,怔怔的看着面带和煦笑容的魏子庚,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说一个字。
有些话总是难以说出,有些人总是注定无缘。
思绪到此,程欢一口引尽杯中就,说道:
“纸笔伺候!”
第二日,这首由平湖山庄传出,给整个江南道文林一个惊喜。二小姐程欢时隔两年再有佳作。
词曰:
斜亭依靠观苍梧,众人皆醉。
凭栏轻吟一曲清,秀色可餐。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江湖。
人生如寄,何时辛苦怨斜晖。
古往今来,多少春花秋月愁。
可记否?
曾宴北崮山中,朝时和泪相送,落花残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