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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1章 吕布(六) 正义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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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于懵了。

    哪个匈奴小头人遇到这事儿都会一脸懵, 自己家的女奴突然冲出来大吵大嚷要客人将她带回去,这算什么呢?

    这不算什么,正常的处置方式是扯着头发将她拖出帐, 然后好一顿打, 打到让她清醒明白自己的身份,打死了都不会可惜。而客人正常的应对策略也是惋惜着叹一口气, 表示妇人就是这样感情用事,也不必过多责罚,还是安抚为上呀。

    但客人拔出剑, 说他要带这个女奴回家, 这就很尴尬了。

    ——因为不管是汉人、羌人、鲜卑人, 只要被匈奴人用绳索套住, 那就天经地义是他们的奴隶, 可打可杀, 怎么处置都行, 这是天底下最公正明白的道理!

    现在客人说这道理不成, 那单于的面子要往哪搁呢?

    他那张和气的笑脸就有些绷不住了, 下意识地就染上一丝杀气。

    再下一刻,他脸上的杀气又渐渐褪下去了——这一个个的汉人武将, 都在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他们谁也不曾喝醉, 都在盯着他。

    单于依旧坐得很稳,但额头上微微浸出了一粒汗, 摇摇晃晃。

    匈奴人这一边,忽然有人开口了:

    “温侯能再见故人之女, 这是一件喜事呀!大单于,何不新置一帐,以客礼安置夫人?”

    有族老满面笑容地开了口, 立刻就有几个匈奴头人应和。

    ——真变成鸿门宴,难道他就能得了好么?

    单于的怒气渐渐又落了下去,但他脸上难堪的神色总要有个去处。

    所有人都亲眼看见,他狠狠瞪了自己的左贤王一眼,然后才重新换上笑容:

    “就这么办吧,”他说道,“多派几个通言语的婢女过去,服侍夫人。”

    所有人都下意识不去看帐中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在今日之前还是左贤王最爱不释手的收藏品,是匈奴贵族眼中价值千金的昂贵摆件。现在她突然变成了一个疯妇,一个比疯妇更麻烦的麻烦本身。

    于是那些曾经落在她身上的,充满了垂涎与渴望的目光都不见了,尽管她被左贤王深藏在后帐,轻易不得一见,而现在她赤着脚,披着发,一身素衣,无所畏惧地将面容展现在他们面前,但他们都皱着眉,避开与她目光相接。

    只有左贤王,似乎压根没注意到单于的愤怒,仍然在满脸焦虑地望着她。

    为蔡夫人收拾出的帐篷简陋得很,婢女将帐帘放下,帐篷里就只有一个小小的天窗透气,这窄小的空间闷热而昏暗,婢女收拾过床褥,忍不住就开口了。

    “夫人今日是为何呀!”

    蔡琰坐在席子上,用梳子慢慢地梳着自己的头发,在婢女再三再四的追问中,才慢慢开口:

    “尔亦为汉女,不想回到故土吗?”

    圆脸的小姑娘认真地想一想,“奴婢若是能回去,自然是好的,但夫人何必回去呢?”

    蔡琰刚想说什么时,帘帐忽然被掀起。有熟悉的身影站在帐门处,唬得婢女立刻噤了声,躬身悄悄退了出去。

    男人走进来,居高临下,脸上有痛惜,有愤怒,更有不解:“阿琰,你究竟为何如此呀!”

    “妾欲归乡,为父守孝,”她抬起头望向他,“此非人之常情耶?”

    当她的话说出口时,他渐渐走近了,脸上那些痛惜和不解也随之消散,取而代之的只有愤怒!

    “你这样的身份,哪里有什么父亲!”

    蔡琰的脸色变了,“妾亦是父母所养——”

    “你既嫁了我,你就当一心一意听我的话,在家养育孩儿!”左贤王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枉我待你那样好!贱妇!”

    她什么都不说了,睁大了哭肿的眼睛,似乎是发愣,又极清醒,极冷冽地望着这个与她共同生活了近十载的男人高高扬起手。

    帐篷里的空气像是窒息住了,燥热地冲击着人的神经,只有那一束光落在她的脸上,照着她的眼皮,她的睫毛,还有她睁大的眼睛,苍白的面颊。

    她看起来只要一只手就能掐死,可他的手最终还是不曾落下。

    “大王不曾责罚妾,”她轻轻地开口了,“是忌惮吕将军吗?”

    最后一层遮羞布落在席子上,轻飘飘的,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但落在门口的影子却渐渐缩小了下去。

    他又变得温和而通情达理了。

    “阿琰,你不顾念你我这些年的情分,也当顾念两个孩子,”他声音柔和地说道,“他们不过垂髫,岂能离了母亲?”

    她的眼睛里果然又流出了眼泪,这似乎鼓励了他,于是将那些怒气都收了起来,换上十分委婉的面孔,是呀,是呀,哪有母亲不疼孩子的?她的确是她父亲的女儿,但她也是他儿子们的母亲呀!她怎能弃他们而去?

    “大王膝下已有数子,若大王果真念妾,”蔡琰哽咽着说道,“可否令孩儿与妾同归——”

    那张温和的脸突然崩裂开了!

    “你当真是疯了!”他怒喝一声,“他们是我的儿子!是冒顿的子孙!你岂敢将他们带离我的身边!”

    蔡琰的泪水忽然就止住了。

    “妾妄言。”她平静地说道,“既

    如此,妾恭送大王。”

    那只手又一次抬起,像是控制不住愤怒地要砸向她的面庞,可最后又像是畏惧着什么,忍气吞声地又一次落下。

    “将军今日之举,足见将军澄澈坦荡,果如贤者所言,‘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酒席散了,谁也没喝多,回到营中还要再开一个会,商讨一下今天发生的事该怎么解决。

    张郃估计是被孟岱训练过了,很有技巧地开口先一句恭维,吕布脸上就露出了一丝欣喜。

    但又有人很突兀地咳嗽了一声。

    “将军此举,殊为不智。”

    张郃的恭维和吕布接下来可能的自夸全都被打断了,众人就肉眼可见地感觉到上首处的这位都督耷拉下耳朵,很不高兴,又很迷茫地望着下首处,而忽略了张郃脸上那个很做作的假笑。

    ……有赤子之心,当然算是在夸夸。但考虑到吕布今天干的这个事儿,它又很可以被解释成高情商版的“你没长脑子吗!”

    汉民被劫掠走,是个很麻烦的烂事儿。

    因为大汉周边的胡人太多了,这群胡人穷得荡气回肠,跑得来去如风。虽然正常来说他们的主业应该是畜牧,但在胡人相互攻伐,四处流窜的状态下,放牧是不可能放牧的,一辈子都不想放牧,种地又维持不了生活,那就只能靠劫掠汉人,才能维持得了生活这样子。反正汉人又聪明,又勤劳,他们就超喜欢靠着劫掠汉人增加人口和劳动力了。

    去打吧,你这里烧着国防预算盔明甲亮地过去,人家撒丫子跑了;不打吧,人家过几天又梅开一度,再跑回来抢你一波;安抚吧,那好,你这里印绶啥的送过去了,还好意思开口把劫走的汉民要回来吗?一个不小心人家又翻脸了,又陷入烧起国防预算无穷无尽的战争泥淖里了!

    大汉是想过许多种办法的,凉州三明甚至很用力地灭了一波又一波西凉的异族,力求打造出一个无人区来保护雍凉百姓……但没啥用。你消灭了一个部族,立刻就有新的部族跑过来,占了这块汉人瞧不上的土地,并且成为你新的麻烦。

    所以大家的态度是,乌桓这种大家伙,必须打死,至于已经抱住大汉大腿,准备当个好外甥的南匈奴,那差不多就得了……

    所以他们当中自然有人觉得,蔡琰真是个麻烦。

    本来这事儿谁都不提,谁都装不知道,吕布借粮借兵,继续北上打楼班,南匈奴在后面给他们当血包,将来功劳分他们一份,这岂不是皆大欢喜?

    现在那位蔡氏女跑出来了,戳破了这个皆大欢喜的假象:我们这些被掠的汉人就在这里,你们是大汉的将军,大汉的军队,你们要怎么做?

    大汉的将军们在想着破敌立功,大汉的士兵在想着匈奴人提供粮草,他们就不会在山里爬来爬去时饿肚子了。

    他们谁也没想过那些妇人,甚至懊悔于在那个瞬间不曾将冲动的吕布拦下。

    ……早就知道吕布这人是狗脑子!果然干出这样不理智的事了!

    回到王帐里的单于喝了一碗茶,那些焦灼的羞辱与怒意就渐渐平复下去些,待见到满脸喜色的族老走进来时,剩余的愤怒都暂时被不解取代了。

    “公何喜至此?”

    “非我之喜,乃大单于之喜!”

    大单于皱紧眉头,“喜从何来?”

    “吕布此来为何?”

    “自然是为了借路,借兵,借粮,”呼厨泉说完之后觉得还不够,必须再加一句,“狗贼欺我!”

    族老乐不可支,“有今日一事,吕布可再难开口了!”

    呼厨泉大吃一惊!

    “区区一个妇人——”

    “他身为大汉亲封的将军,领兵至此,出言要救汉女归乡,”族老笑道,“难道他只救蔡氏一人么?”

    那自然是不能的!

    这里还有近万被劫掠来的汉民,日日夜夜以泪洗面,做梦都想回到汉土上去!

    那南匈奴要是“被迫”将这些奴隶都返还给大汉,他们可算是大出血了!再想要他们族中精壮男子出征,或是要他们的牛羊以充军粮,那可开不得口了!

    “我做错了么?”吕布转过身,小声问高顺。

    高顺平静地望着自己的将军,“将军常将辞玉将军挂在嘴边,若换作是她,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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