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此间少年
屁股倏地离地,又复落下,猛然的落差产生的心悸感涌向脑海,让韩烬一下从睡梦中惊醒。他眨着有些茫然的眼睛环顾四周,直到看见一旁的父母后才稍稍镇定下来。
擦了擦嘴角的口水,韩烬俯身将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的医书捡起来,医书是韩家世代相传,内里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不仅记录了一些寻常病症的医治之法,还有些韩烬闻所未闻的奇难杂症应对之策以及江湖志怪之术。
平日里,韩烬对这医书宝贝的很,闲暇时间都在学习此物,但此时他的思绪却早就飞到了马车之外,飘忽的眼睛恨不得透过薄薄的马车壁看到外面的景色。
两月前,韩烬远在庆平县的伯父病故,将家产尽数留给了他们一家。
想起伯父,韩烬脑海中不禁浮现起一个白皙富态的中年人形象,犹记得上次来到庆平县伯父家中,还是中秋赏月,不想才过了大半年,伯父竟是已经溘然长逝。
“人,还真是脆弱。”韩烬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烬儿。”坐在韩烬对面的韩父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轻声提醒道,“书拿倒了。”
韩烬连忙将医书正过来,将脸使劲埋进书,即使这样,却也掩饰不住蔓延到脖颈的红晕显露出的心虚。
韩父躬身上前,撩开马车一侧的窗户帘子,让原本昏暗的车内略微亮堂了些后,才压低声音说道,“修习医术不急于一时,更何况一路颠簸,你也难以静下心来,多歇会吧。”
“哦。”韩烬闻言,小心翼翼的将医书塞进随身的包袱里,然后直起身子,乖巧的坐好,问道,“爹,到了庆平县,是不是就要住在伯父家里了。”
“嗯。”韩父简单回了句,而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伸手在袖中摸索了几下,掏出一张折叠的整齐四方的纸迎着光打开,细读了一遍后转手放进腰间的布袋中,朝韩烬叮嘱道,“烬儿,庆平县不同于黄牛镇,多有贵胄人家,到后切记一定要谨言慎行,不要招惹事端。”
“嗯。”韩烬点了点头,将身子又挺直了几分,努力表现出一副大人模样。
“相公,这是到哪了?”两人说话间,一直盖着薄褥,依靠着车厢休憩的韩母醒了过来。
韩烬见状,连忙蹑着步子过去将盖着薄褥的母亲搀着坐起。
“快到了。”韩父挤出一个笑容,为其把了下脉后轻声说道,“是声音太大,吵到你了么?”
韩母摇了摇头,将韩烬揽进怀里,默声不断摩挲着他的头发。
“娘。”韩烬抬头看着母亲那张因为常年病痛而苍白无比的脸,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不多时,马车骤然停下。
车把式掀开帘子,对内里的韩父知会道,“客官,庆平县到了。”
韩父透着小窗朝外看了眼,拱手朝其说道,“烦请大哥带我们去趟户衙司。”
“客官。”车把式搓了搓手,瞥了眼不远处的城门口,面露难色,“外来车马,免不了被戍城的差爷剥一层皮,养家不易,您多担待。”
韩父扭头看了眼妻子,解下腰间布袋便要打开。
“相公。”韩母目露忧色,忙出声制止,“不要乱花钱,我们就在此下车吧。”
韩父眉头紧皱,盯着手中布袋看了良久,终是叹了口气,朝韩烬吩咐道,“烬儿,先扶你娘下车。”
韩烬应声,略微收拾了下,然后叠起盖在母亲身上的褥子,弓起身,一手揽腰,一手扶肩,颤颤巍巍的带着母亲从马车上下来。
韩父拿着放在马车内的两个包袱,踩着车辙紧随其后。
“客官,财源广进。”车夫待到三人站定,微微屈身拱手,随后驾车远去。
“这就是庆平县么”韩烬看着比黄牛镇最高的万悦酒楼还要高出一倍不止的石质城墙,竟有些挪不开眼睛。
韩父见韩烬有些愣神,不由得出声提醒道,“烬儿,别发呆,时间不早了,我们得赶紧去趟户衙司。”
“哦。”韩烬缓过神,连忙搀着母亲跟在后面,朝城门方向走去。
一张不大的方桌摆在城门口左侧,一胖一瘦两名差役横着身子躺在方桌后面的竹椅上,瘦差役半眯着眼盯着来往行人,胖差役则是浑身酒气,鼾声如雷。
见韩烬一家走近,瘦差役噌的声从竹椅上翻起身,抓起放在桌上的腰刀晃着身子拦在他们面前。
目光从三人身上依次扫过,瘦差役耸拉着眼角沉声道,“看着面生啊。”
“差爷。”韩父驱身挡在韩烬与其母亲前面,躬身堆起笑脸说道,“小姓韩,与妻儿打白河县黄牛镇来。”
“白河县?”瘦差役以刀拄地,身子微微前倾,“这么大老远来,所为何事?”
韩父见瘦差役语气有些不善,忙回道,“家中遭了饥荒,投奔表兄。”
瘦差役上下打量下韩父,猝然伸手抓住其手腕反拧提起,“你这双手手指颀长,白净无茧,倒像是那被官府悬红缉拿已久的大盗石万三。”
“差爷,小人,小人是个郎中,绝非大盗!”韩父扭着身子,面露痛色,转头朝韩烬挤了个眼色“,烬儿,打,打开你身上包袱让差爷查验下。”
韩烬闻言,忙解下身上小包袱置于地上摊开,露出里面的药杵,药锄,医书等物。
叫嚷间,胖差役打着哈欠走了过来,不同于瘦差役的满目凶恶,他一脸笑意,拥挤的肥肉几乎将眼睛挤成了芝麻粒,将瘦差役的手把下,胖差役慢斯条理的说道,“七哥,这人一看手上便没多少力气,更何况还拖家带口。”
言罢,又凑到韩父边上耳语道,“老弟,怨不得我兄弟如此谨慎,这几日县里多户遭窃,太爷催的急,再加上长年累月在此戍城,未免有些心浮气躁,见谅,见谅。”
“差爷哪里的话。”这两人一黑一红,韩父就算是再木讷也看得出来,当即从袖中取出一角碎银,“长途奔劳,一身盘缠所剩无几,还请差爷不要嫌弃,拿去喝杯水酒。”
胖差役看着韩父手中那块比起黄豆大不了几分的碎银,脸上的笑意瞬时散去,他们这些戍城差役平日吃喝用度,上敬下施靠的什么?靠的是巧立名目盘剥进出城的底层之人,但寻常农户小贩,骨头捏碎都榨不出一两油,所以像韩烬一家这种外来之人是最好的肥羊,而这只肥羊就拿这么点碎银出来,怎能让他不愤懑!
“前两天我家婆娘打发叫花子用的那块碎银,好像都比这个大一点。”胖差役两只手指捏起碎银,语气平淡的说道。“在老弟眼中,我兄弟二人就这么不堪?”
“差爷。”韩父一时语塞。
胖差役此时也不再绕圈子,直截了当的指着韩父腰间布袋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没,没什么。”
胖差役反手抽出腰刀,将刀背抵在韩父脖子上,然后一把将其腰间布袋薅下。
叮当几声脆响,几块碎银子与两串铜钱连带着那张户衙司文书从布袋中掉出来。
“想不到看着落魄,还是有点家当。”胖差役将地上的银钱捡起,展开文书看了眼后攒成一团丢给韩父,“这个可得拿好,丢了就只能当乞丐了。”
韩父眼眶泛红,嘴角抽动几下,硬生生从牙间挤出三个字,“谢差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