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绿腰往事(5)
阿爹把阿姐带回来的时候,问我要不要去见她一面。我摇摇头说不想,他没有说什么,扛起锄头出了门。
见他走远,我偷偷去了柴房。
一块白布盖在阿姐身上,她的手露在外面,少了一根手指,有一些肉已经不在了,森森白骨显露出来。
我走上前,跪坐在地上,纵使那只手已经面目全非,可我还是认出那是阿姐的手。
那双手上有厚厚的茧,它抱过我,为我擦过眼泪,帮我梳过头发,给我在寒冷的冬天洗过衣服,在我被人欺负时牵着我给予我安慰……
但是现在,它的主人已经冰冷,只能静静的躺在地上。我知道,她还想守护我成长,可是她再也不能为我做这些了。
我没有掀开白布见阿姐最后一面,在我心里,她永远是那个温柔漂亮的阿姐。
只要我记得她,她就永远活着。
阿姐是在日出时下葬的。
没有棺木,没有墓碑,甚至没有葬礼。
只有一张窄窄的草帘包裹着她残缺的身体,给予她最后的体面。
她葬在母亲旁边,我想,太阳和枣树会守护着她。
阿爹指着那棵枣树旁边的一块空地,跟我说如果他死了就埋在那里,不用告知任何人;他想安安静静的走,他想去找阿娘和阿姐,不想人们的吵闹声惊醒沉睡的她们。
我偏过头不看他,心里想着没有人会关心你过得好不好,死没死。
除了我。
我把怀里的阿弟抱得更紧了,我现在只想守着阿弟,护着他好好长大。
时间很平淡的流逝,阿姐的离去并没有给村庄带来什么变化,甚至连阿爹都闭口不再提她。
可能就只有我还在思念阿姐吧。
很快,阿弟的三岁生辰到了。我其实一点也不想给阿弟过生辰,因为阿娘就是在这一天永远的离开了我。
我很爱我的阿弟,可是我同样很爱我的阿娘。
阿爹很难得的起了个大早,他穿上补丁没有那么多的衣裳,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水井那儿傻傻的笑着。
看到我出来,他笑着对我说:“幺妹,你起得这么早啊?“
我点点头,简单梳洗之后,去灶房做饭。
今天仍然是吃野菜。我把野菜切碎之后,心疼的加了点粗盐,捏成团之后放在锅里准备做野菜团团。
我现在做饭已经很得心应手了。把两面金黄的野菜团团捡出来放凉,再就着锅上残留的野菜渣加点水煮成汤。
做完这些后,我去叫阿弟起床。
阿弟已经可以自己走路了,尽管我用尽全力把自己能给的都给了他,他还是瘦瘦的,我一直都很担心他过于瘦小的身体有一天会支撑不住硕大的头。
阿弟的眼睛看不见,村里人都说是因为以前烧坏了眼睛,所以变成了一个瞎子,就连阿爹也是这么说的。
可是我觉得,上天既然把阿弟的眼睛拿走了,就一定会留下点什么,毕竟总是让一个人吃苦是没有道理的。
我把野菜团团递给阿弟,他接过去吃了一大口,含糊不清的说:“谢谢阿姐,阿姐做得真好吃呀。”
阿爹也吃得十分满足,甚至还把碗收好拿去洗得干干净净的。
我有些受宠若惊,但生活往好的方向转变了,心底感到非常开心。
村里的小孩不愿意跟我和阿弟玩,所以我跟阿弟便是对方最好的玩伴。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朋友,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那么胖,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在西北荒凉之地有我这么一个人。
下午的时候,我提着装得满满当当的篮子,手里牵着阿弟,跟阿爹一起去祭拜阿娘。
“阿姐,为什么阿娘和另一个阿姐不在我们身边呀?”
“她们呀,她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可是,可是我很想摸摸她们呀。”
“你已经摸过她们了呀,她们也摸过你了呢。太阳是她们,大东山是她们,枣树是她们,就连风也是她们。”
“啊,原来是这样子呀!那我们每天都有摸到对方耶!”
“是呀。”
“阿姐,我能跟她们说句话吗?”
“当然可以呀,你想说什么呢?”
“我想跟她们说,我过得很好呀,叫她们不要担心我呀。”
我抬起头,吸了吸鼻子,我蹲下身对阿弟说:“她们听到了,她们让我跟阿弟说,她们很想念我们。”
……
来到阿娘的坟前,我把篮子里的东西一一摆放好。点上香之后,阿爹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小瓶酒,洒在了坟前。
“娃儿她娘,我们来看你了。”
我把阿弟叫过来,教他给他娘磕头作揖。
我原本准备在这儿多待一会儿,但是阿爹叫我先回去煮饭,他现在快饿死了。
“幺妹,你先回去做饭吧,等会儿你爹回去了要吃现成的。”
我白了一眼阿爹,牵着阿弟走了回去。
“记得把篮子拿回来,不要忘了。”
阿爹见我们走远了,重重跪在阿娘的坟前,眼泪像决了堤般奔涌而出。
他用力的扇自己耳光,手掌印浮现在脸上,脸颊很快高高肿起,但他仿佛不知道痛,一遍又一遍的扇。
“我对不住你,我没有照顾好孩子,我把大妹弄丢了,幺儿眼睛也看不见。”
“我知道自己不是个男人,我知道自己不配做一个父亲,我也想把日子过好,可是我忘不掉你。”
“我多想当初走的人是我,如果是你活着,他们的日子就不会像现在这般难过,幺儿不会发烧,大妹也不会上山。”
“我感觉自己要支撑不下去了,你来带我走吧。”
“如果我见到你,你会原谅我吗?”
回答他的,只有风声。
……
回到家,我叫阿弟自己去玩耍,洗了手钻进灶房。
天气越发冷了,井里面的水已经有些冻手。我快速的把饭做好,进屋去叫阿弟的时候,他已经乖乖的睡着了。
看着他像猫一样酣睡,我悄悄退出去,准备去叫阿爹回家吃饭。
此刻,天空被夕阳染上了血色,太阳在大东山上一晃,沉下去了。天边有斑斓的晚霞,暮霭沉沉,远处传来大雁的哀鸣。
远远望见那棵枣树,上面似乎挂着什么,被风吹的摇摇晃晃。
我紧了紧衣裳,加快脚步向大东山走去。
看清那上面挂着的是我阿爹之后,连忙跑了过去,心像是被人切成了几瓣那样疼,但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我的眼泪早已经流干了。
树旁边的那块空地已经被人挖出了一个深坑,我爬上树,用锋利的石块把绳子磨断,阿爹重重的摔在地上,耳旁风的呼啸声好像在说我把他摔疼了。
我跳下树,不小心把脚扭了,却也只能咬牙拖着阿爹往那个深坑走去。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吃力的把阿爹推进坑里去。好笑的是,那个坑不长不短,刚刚可以埋下阿爹。
把土洒在阿爹身上,我死死的看着他的脸,想把他记到我心里去。
看着他一点一点的被土淹埋,我终于明白,他此刻也许是幸福的。
死了的人解脱了,活着的人还在受罪。
记忆对我来说是一种惩罚,我多想自己能忘掉一切,可是我不能逃避现实,因为我的阿弟还在家等我。
在回去的路上,我想阿爹应该是早有预谋的。只是不知道,当他躺在自己亲手挖的墓坑中,心里在想些什么。
是否想过我呢?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