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粟特女郎
马蹄踏在大街上,发出哒哒的声音,拐出坊门,盈姝四顾,长安如旧。
她沐着长安的喧闹往城外去,在她离开片刻,另一匹快马进了永嘉坊。
过了不久,崔乾陵牵着马出来,望着远处发呆。
他同陈盈姝当真是没有缘分,李系同他说要求娶陈盈姝,他一笑而过,靠在女伎身上继续饮酒。
可那酒喝着喝着越发难喝,挹翠院的女伎们不停把手臂往他身上缠,他莫名觉得烦躁,挣脱起身,从坊里最里面跑到外面,上马往永嘉坊来。
大张氏拿着她留下的只言片语,愧疚道:“崔郎君,我也是才知,盈姝已经离开长安了。”
大张氏没说她去了哪儿,他也没问,牵了马从坊里出来,突然不知道该去哪儿!
其实,一个对他无情的女郎,何必纠缠!
可是,她怎么能不告而别呢?
底下那些碎催此刻才从挹翠院追回来,正上气不接下气的瞧着他,这几日主子情绪不好,一个个的都提着脑袋办差,眼下主子这般失魂落魄,他们怕又要吃挂落!
崔乾陵抬起头,面无表情,“拦截长安城十二城门,我不准她走!”
底下那些人面面相觑,“主子,拦截城门只有发生了兵乱才能啊,这……”
“立刻,马上去!”
崔乾陵一甩马鞭翻身上马,“有什么后果来砍我的脑袋!”
底下那些人哪里见过他这般凶狠的模样,忙应了四散而去。
崔乾陵猛的一甩鞭,马朝着春明门去。
陈盈姝此刻已经出城二里地,她心急,想着在入夜前找到落脚地,翻出早先买的地图,看着那上面“河东”两字,地域倒是广阔,不知赵谨言究竟在哪儿?
但他既然是外出公干,想来到了河东地界,稍一打听应该便成了,图纸塞进怀里,又试探了一下胸上的布带缠的倒是稳妥,打眼一瞧是看不出来的,这趟路途虽不及钱塘到长安这么远,稳妥些好!
马儿沿着官道前行,不知道此刻大张氏有没有看到她留下的信,她今日见她几下摆平虢国夫人,总说是让她受了震撼,再次见识了大张氏的敢爱敢恨,难怪永远没办法和陈颐相携一生!
她要去寻找赵谨言,大概陈家所有人知道了都会骂她不知礼,骂她无耻送上门去,但大张氏一定会理解她的!
太阳已经要落山,盈姝加快了速度,长安渐远!
两日后,盈姝已经出了洛阳,这几日一直骑在马上,双腿的腿皮儿都磨破了,她心里急着赶路,原想着拿了帕子裹了便是,却想起往日林氏说的,怕留了痕被未来夫郎嫌弃。
这日又是从早到晚,总算在入夜前到了陈留,腿行走起来已经不便了,终究还是在马上的时间上了些。
陈留不比长安有一百多个坊间,入了夜坊内也能通宵达旦,她摸黑进了城,守城的看她面嫩,仔仔细细查了半晌文书,才放她进了城,盈姝四处打听好的药房。
好不容易才捉着个铺子还未关的,拿了盒药粉,味道却不好闻,那老大夫一下便发现她是个女郎,又听说是骑马磨破了腿,当下顺势多卖了她一个嫩肤的药膏,说是对祛疤美肤有奇效,盈姝一并拿了,才就近找了个邸舍。
她这两日没睡好,白日里疲累是一遭,最主要的是入了夜总要防着,也不敢同同行的多说几句话,就怕遭了注意,眼下专程寻了个瞧着不错的地方,嘱咐了店小二喂好马,两刻钟后才送水,进了房间就脱了里夜,撩起下裳一看,同一日前比已经是另一个样子了。
昨日只红肿破了皮,今日倒好,破了皮的地方化了些浓,浅色的黄水粘住了里衣,被她一扯,部分脆弱的皮就被撕下来,盈姝一边上药,想着自己如今越发没出息了。
往日她总是嫌弃林氏上药不够温柔,如今自己来,借着一股风没挨着皮肉把药粉倒上去,还是疼得眼泪往下流。
她一边吸着气,一边拿手扇,委屈的时候不得不怀疑起自己这一趟是不是值得。李栩说的毕竟是前事,如今又过了两月,赵谨言这趟公干说不定就像之前来钱塘一样,又瞧上了哪个县令家的小娘子了。
恐是知道了些内情,反而患得患失起来!她一面想,一面觉得深有可能,这河东这么大,得有多少县啊,又有多少小娘子!且北方的女子大都生的高大健美,体态丰腴……说不准,他被她这一伤害,突然就换了口味,也不是不可能!
一想到此,连泡澡的心思也没了,主要是腿疼……房外店家抬了水来,在外轻声轻气的问。
“啊,我现在不需要水了,你瞧着其他房里需要送去就是!”
盈姝就听到外间有一个声音道,“小二,把水送我房里来吧!”
是夹杂着粟特口音的汉话,盈姝因着在鸿胪寺待了些时日,同这些人打过交道,倒听得出来。
那小二得了令就抬水往隔壁去了,片刻,便听到开门的声音,门一开里面传出些吵闹声来,倒像是好多个女子的声音,说的也是粟特话,很快,门一关又听不清了。
盈姝心道奇怪,怎么一个房里那么多人,很快,心思又转到赵谨言身上。
如今自己知道了他做的一切,再去回忆,只觉得一件件都甜蜜起来。她是个蠢的,枉费在书院待了那么久,倘若自己早早信了他,不听裴知节胡编乱造,自己或许已经拿下他了。
管他的,自己如今知道了,就算他一时瞧上哪家的小娘子,自己也得把他抢回来才成!又去检查自己的装备,才发现出长安时竟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带出来,复又瞧着方才脱下来挂到屏风上的衣服,哎哟,自己穿这样可怎么同那些娘子争。
不免悔恨起来,想着找个大些的藩镇,一定要缓一缓买几身衣服才行……对了,这腿也不能这样糟践了,明日还是在陈留先租上一辆马车,等到了邢州看恢复情况如何。
她开始想着何时何地遇到赵谨言…想着想着抵不住身体疲累,昏睡过去。
大唐,河东道,恒州。
一批人沐着夜色从小道穿行出来,过了几刻钟,从各个方向都冒出些人来,脸色都不太好。
“观察使,如您猜测的一样,这些县里早就没有青壮年劳动力了!”
“我那边也没发现。”
连着几个都摇头。
赵谨言面色黑沉,河东地界都这般,范阳地界又该如何。
“我让你们打听的事情怎么样?”
那些手下面面相觑,显然情况都不乐观,最后一个领头的道:“节度使负责三镇民政、军事和财政,这里的人只认节度使,不认朝廷。”
赵谨言立在那儿,这结果在他意料中,早先琅琊颜家数次上书,说安禄山有谋反的迹象,可这些年来,说这样话的人太多了,圣人信任安禄山,谁说他就贬谁,倒让这东北三镇,彻彻底底成了他囊中的东西了。
他已经将这些全部写进了信里,想来长安那边李豫应该是收到了的,如今就看圣人如何抉择了。
河东是不能再耽搁了,此番离开长安已经耽搁快两月了,还没踏入范阳的地界,想来此时也没必要瞒着了,不如大张旗鼓的以朝廷观察使的身份去试一试那安禄山的胆气!
“从明日起,无需隐瞒行踪,快马往范阳去!”
下头人得了令,鱼贯出去牵马,整理东西了。
入了夜,赵谨言打开信件来瞧,信上说赵云昭如期大婚,婚礼办的热热闹闹,再没有了。
他又瞧了一遍,果然没有其他的了,他在想此次要不要回信一封,好让长安那边有针对性一点,他这样在外公干是半点陈盈姝的消息也得不到,虽然出长安前有些安排,可感情最难揣测,他心里有些隐忧怕她真被崔乾陵骗了去,心下急起来,再不能耽搁了,明日就出发去范阳!
第二日,盈姝往店里租了马车,刚要钻进去,就见着一队人从邸舍出来,说话声气正好是昨日住她隔壁的,盈姝留了个心眼,打量了那几位女郎,见都是轻纱覆面,一头乌发,肌肤雪白,倒不像一般的旅客。
他打量那行人的同时,那领头的男子也瞧了她几眼,目光熠熠,像鹰见了兔子,盈姝强装镇定,吩咐车夫往邢州去,才钻进车去。
因着腿伤不便,盈姝这日没下车去,连着用膳都是买了简单的在车上将就,很快就到了傍晚,掀开马车幔子,窗外重山叠嶂,一座连着一座,卧在夜色中,竟是完全陌生的景色,已经到了河东地界了!
一眼望去看不到长安那般的灯火,黑魆魆的一片,傍晚的风吹起道旁的树子发出飒飒的声响,她才莫名害怕起来,觉得这趟出行委实冲动了些!
好在那邸舍是靠谱的,给她找的这个车夫一路上话不多,也不僭越,倒让她心放松了些……
路程终是远了些,夜深了才到邢州,已经进不去城了,幸好被关在城外的也不止她一人,城外的住宿不比城里,那车夫尽职的给她找了家脚店。
草草用了饭刚要进房间去,就听见一阵车马嘶鸣,盈姝倾身去看,却是早上在陈留见着那一队人,那几位女郎显然不允许被和一伙男人一同吃饭,很快就送进了房里,店小二端了些吃食进去。
脚店的隔音比起邸舍属实差了些,盈姝坐在杌子上,就听到那几个女郎用粟特话在说话。
“这一路太远了,不知何时才能到达范阳。”
“阿姐,我不想去范阳,我想回家去。”
另一个道:“这个时候就被说这些了,萨保将我们从族里挑选出来,怎能这样退缩了呢。”
“是啊,这样回去也落不到好处,怕像之前一样给裹了布打死。”
盈姝这边听得不太清楚,短短续续知道这几位粟特少女是被族里的人选出来送到范阳的,原是几个苦命人。
盈姝眯了眯眼,收拾妥帖上了榻。
这脚店的塌实在太硬,稍一转身就硌人,且没有围幔,入了夜,盈姝总觉得有虫子在咬自己,待起身拿烛火瞧,却什么也没有。
就这样,耽搁到大半夜,也是没睡着,她起身走到窗户,想着拿东西遮了才消停,结果就看见白日里见着的隔壁女郎,此刻正在脚店下的树丛里,一旁一个男子正拉着她说什么,隔的太远听不清,那女郎挣开手,那男子又拉上去。
这番动作大概是一对恋人,结合方才听到的话,想来是这女郎要被送到范阳,这男子追上来了,不知她是这么瞒过那几个看护的人,大半夜溜出去的。
怪陈盈姝并不是什么道德感强的人,十五六岁的女郎对这些事有着天生的敏感和兴趣,她倚在窗户边上偷看。
那女郎遭不住男子的挽留,哭了起来,那男子忙着去擦眼泪,又是哭又是擦加安慰,最后终于是抱在了一块,看得陈盈姝感动不已!
最后,两人松开了手,女郎转身往房里过来,那男子就站在那里看着……
陈盈姝一边摇头,胳膊肘都酸了,她一手撑着那台子起身,却不料这窗台本就不是什么好木料,经过雨水冲刷太阳一晒,已然粉了,往日没人一直压着倒还好,被陈盈姝倚在那儿半日,又被这一压,竟然断裂开来,大半个台子往下掉,这动静可不小。
盈姝忙起身一退,幸而没有随那木头掉下去,可是底下的人已经被惊着了,那男子一把冲上去拉着那女郎就跑,霎时,楼下传来动静,几个男子从房内冲出来去追。
盈姝站的高,看见那女郎被推上马,两人借着夜色往远处跑了!
底下火把亮了起来,盈姝收回目光,就看见昨日见着的那领头的正打量她!
“主子,已经跑了!还偷了我们的马!”
盈姝慌忙后退,想着今日自己又做的蠢事,不免后悔,管他的,不过是赔一个窗台而已!
过了片刻房门响了起来,她以为是店家寻她,开了门就看到那领头的带了另外两人站在外面,见了她倒是客气。
“打扰这位兄台了。我底下走了一个人,兄台想来是知道前因后果的,还望告知,我们也好尽快寻回。”
竟是找她要情报来了,盈姝确实看见了走的方向,可这对她也无好处!
“你找错人了,我方才刚靠上去,那东西就垮了,我啥都没看到。”
“兄台再仔细想想,确定没看到一男一女驾马离去?不妨告诉兄台,那逃跑的女子非常重要,如若你知道方向,必有重谢。”
盈姝见这人非要问清楚,自己确实看到了,但想那两人若是被抓,想来讨不到好处。
“我隐约看到有马往那边跑,至于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那就不确定了。”
她手指着相反的方向说道。
那男子似乎没有丝毫怀疑,当即用粟特话吩咐人,“你们立刻去追,将那男的就地杀了,女的带回来,无论死活。”
一旁盈姝听得震惊,他以为她听不懂粟特话,现在只能装作什么也听不懂了。
“感谢这位兄台相助,寻回必有重谢!”
盈姝拱了拱手,关了门,心里后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