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拉格朗海湾（三）
第二天清晨。
队伍没有在旅馆作过多停留，只在各自房间里吃了早餐就踏着暮色前往目标地。
何夕跟叶银去的是西部目标地，当地靠海，地形低洼，因此他们轻装简行，只带了基本的测绘设备，大部分的装备都留给了去东部目标地的成度一行人。
考虑到老梁的身体状况，大家坚持让他待在旅馆，保持对外界消息的关注。
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怀疑，众人携带的测量设备都经过了拆解，体积虽不算大，但各种必要的仪器背在背上对人的脊背简直是一种损伤。相比之下，何夕背包里用作夜晚照明的探照灯和手电，还有这个六人队伍两天的干粮对她来说已经十分宽容。
西部目标地处在远离集镇的未开发地带，周边零星分布着几户人家，都以渔业为生计。
何夕以游客的身份向当地渔民打听了周边的地理环境和边防情况，出于答谢，众人购买了渔民供应市场的特产，并留在渔民家中吃过了午饭。
酒足饭饱之后，众人正式开始了关键的工作。
队里除了叶何二人，其余均为专业的测绘人员，组装仪器动作利落，很快就安置好水准仪，开始了繁复漫长的测量工作。
何夕没有学过仪器的操作，只能在一旁协助测绘人员记录、处理数据。
下午两点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热带地区的秋天算不上凉爽，何夕光是无遮挡的站在太阳下，汗水就已经浸透了她的额发跟后背，那些在各个测绘点辗转搬运仪器的人早就累得大汗淋漓。
叶银是这段时间里走路路程最多的人，一面要安排后一个测绘点的施工，一面又要指挥前一个测绘点的转移，还有半颗心要留出来时刻注意周边的动向，以防队伍行动暴露。
何夕看见他的鼻尖渗起了密密的汗珠，也没顾得上擦一擦。
测绘一直持续到晚上6点，连续的高强度工作让全队人都有些吃不消，何夕完成手头的数据记录后，拉开背包一一给大家分发了水和食物。
何夕挑了海滩上一块平坦的礁石，坐下来吃自己的晚餐。
她的晚餐和其他人一样，都只有一块压缩饼干，她嚼得极慢，仿佛这样就可以减轻她的饥饿感。
叶银不知何时拿着食物和水不动声色坐在何夕旁边留出的一大块空处。
何夕知道礁石很大，容得下他们两人一同坐下。
世界却狭隘到不可思议，竟容不下两个文明在14亿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一同繁衍生息。
两人沉默着吃完了晚餐。
何夕打点好行装，跟着队伍前往新的地点做地形勘测。
一位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的测绘人员吞吞吐吐对叶银道：“老大，我们今天晚上不能驻扎在这里了。”
“嗯？”
“今晚会有暴风雨。”
何夕闻言看了看天色，此时天空阴云密布，浓云沉沉压下来，似乎要与远处幽蓝深邃的海面融为一体，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天公不作美，他们只能把最后的勘测工作延后，回到远离海岸的渔民家中借住。
何夕刚放下背包，窗外便狂风大作，把草砌的窗吹得呜呜响，一道刺目的光将远处的天空劈成明暗不等的两半，随之一声惊雷仿佛贴着她耳边乍然响起。
何夕并不害怕雷声，但每一个雨夜都会让她难以入眠。她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一直捱到凌晨三点，暴雨才渐渐平息。
凌晨五点，何夕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
敲门的人似乎固执得很，连续敲了几十下，一直等到早起的渔民嘟嘟囔囔着开门才肯停。
“是谁啊，一大早的？”
“你好，我找一个旅游团，团长的名字叫叶银。”
何夕想起来叶银正是用旅游团的身份作掩护的。
“他们在我这里借宿，有什么事吗？”渔民大清早被人扰了清净，听起来语气不善。
“我是叶银的朋友，我有急事找……”
“梁叔！”何夕印象里的老梁一直都从容不迫，她从未老梁身披雨衣，鞋面和裤脚都沾上泥土的狼狈样，不知出了什么要紧事，让老梁这么急着从旅馆赶过来。
“小何，我总算见到你们了，”老梁心急如焚，说话也上气不接下气，“快回去，成度他们队伍跟我们失联了！”
出发前叶银已经确认队伍每一个成员都配备了通讯器——这是属于北国的发明专利，在全球范围内均可正常使用。
如果一个队的人都无法用通讯器取得联系，那结果无论如何都不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叶银迅速召集其余人赶往集镇。
何夕舍弃了一些不必要的设备，背包如今已经很轻了，但要跟上整支队伍的步伐仍是稍显艰难。
叶银便走在队伍后边，不时伸手扶何夕一把。
一行人终于走到一个偏僻的站台，坐上去往集镇的巴车。
边境地带人来人往消息灵通，永远藏不住秘密，流言跟灾祸总是传得飞快。
“诶你听说了吗，今天巡逻的军队在东部那片林子的悬崖下发现一群人的尸体，新鲜的，旁边还有一堆摔得粉碎的机器。”
“是游客吗，一来就遇上暴雨，真惨呐……”
“我看不像，有七八个人呢，谁旅游会带那么重的机器。”
“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谁知道呢，八成是送去验尸间了。”
“……”
何夕只觉得遍体生凉。
东部、悬崖、尸体还有机器，明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词汇，现在在她听来，就像是由另外一种文明创造的语言，晦涩生硬又让她觉得冰冷。
何夕身后的座位有低低的呜咽声传来，但很快有人颤抖着手制止了哭泣的人。
这一举动引起了周围人的关注，先前在闲聊的两人中的一个问道：“小伙子怎么哭了，你该不会是……”
“我兄弟只是失恋了而已。”制止的人出声道，声音明显要镇静得多。
“嘁，不过是失个恋，我还以为有啥大事发生呢。”与何夕坐同一排的乘客索然无味，没有了再探究下去的兴致。
叶银双目赤红，呼吸也沉重得骇人。
何夕不是没有经历过生死离别的人，相反，她见过的死亡太多太多了，她能想到死亡的方式也太多了。
生老病死，战争，谋杀，大灾荒时期她甚至想过饿死的可能性，但意外是最让人猝不及防的。
一次分别，一场风雨，就能抹杀掉一群人的存在。
他们历经长途跋涉，在旅馆前的站台下了车。
“别拦着我，我要去找他们！”
“杨，你理智一点，我们不能再暴露身份了。”
“那你让我怎么办，看着我的同事死在这个破地方自己一走了之吗？”
“够了。”叶银低声呵斥：“我们会记住他们的牺牲，前提是我们都要活着走出这里。”
队伍一时鸦雀无声。
失去战友的悲痛过后，眼前进退不得的局面又一次逼得他们难以喘息。
叶银仅换了身衣服，就组织队伍返回西部目标地完成剩下的测绘工作，一切结束后，他们将在夜里乘船离开这块陆地。
叶银站在码头之外，目送他的队友走上舷梯。
何夕没有跟上来，她背着包与叶银并肩而立：“你打算留在北国吗？”
“时光是北国研究院院长，他是时候回去了。”
何夕从包里翻出一面金色旗帜，上面印有刀剑，太阳和火焰：“你把求胜旗带上吧。”
“沈老头的求胜旗？”
“嗯，是他让我交给你的。”
叶银摇头：“我已经不需要了，我把胜利送给你，祝你平安无忧，神灵庇佑。”
何夕登上船，叶银的身影在她视线里已经浓缩成小孩简笔画中火柴人粗细的线条。
他朝何夕挥手，仿佛自己手里正握着那面象征胜利的旗。
海风飘飘，旗帜被扬得很高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