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今夕何夕(二)
“37病变病毒无法侵染脑细胞,有一种方法可以实现大脑移植。”
“全培克隆(全称为细胞全能性表达人工培育机体克隆)”何夕下意识想到了这里。
“没错,”似乎已经洞悉了她的想法,叶银回身看向她,“只要有适宜的培育环境,休眠细胞人体克隆技术就能得以实现。”
“你是说,弟弟现在还活着?”何夕敏锐地抓住了“休眠”两字。
“从微观层面上来说,可以这么认为。短期内,在机体无法提供其所需能量的情况下,无需增殖的脑细胞仍具有维持生命活动的能力。最有代表性的特征之一就是脑电波对于神经元的反映,人们所说的灵魂就曾被认为是脑电波活动产生的结果。”
何夕心中还有疑问没有解答,却见车已经停了下来,便也只好收敛心绪自由这困惑不了了之。
这里仍然是新星城的地界,乍一看与市中心并无不同,只是城区外围的建筑相比密密匝匝的城内要稀疏不少。
“我们到了。”叶银把车停在旁边一列与之基本相同的摩托车中,领着何夕进入了一栋与周围其它建筑同样不起眼的楼房里。
简单的水泥楼道,只能供勉强照明的低功率节能灯,油漆已经脱落了的扶手,正是与其他新星城居民居住的一样的居民楼。何夕甚至开始重新思考叶银带她来这里的意图。
然而这时,他们却没有像其他的居民一样走上楼。叶银没有停留的拐进了一道暗门,有几缕微弱的光线洒在他身后,光和影互相交叠,何夕只能浅浅辨出他的身形:“下面是南类地星科学研究院。”
“啊……”听到这个熟悉的名词,何夕克制不住惊叹了出来。
她第一时间联想到那个少年——被这个名词影响最深的人。为了它,他可以放弃金钱名利,背离至亲至友,甚至……不顾自己的生命。
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心却像有无数刀口抵在上头,只狠狠地一剜,就足以让她鲜血淋漓。
没错,那个少年就是那刀刃上最锋利的一点。
“这里是新科学研究院。”以为她没听清,叶银又重复了一遍。
“嗯。”何夕低头深深看了一眼怀里面孔青白的弟弟——尽管她现在什么也看不清——紧跟上了叶银的脚步。
顺着阴暗的楼道一路往下,尽头的光源愈发明亮起来,到达最底端时亮度骤然增大几个倍数的灯光刺得何夕连睁眼都有些艰难。
好不容易适应了眼前的光亮,何夕把视线探向了光源的所在:这里是由一个主厅室和多个不透明的玻璃材质的封闭分室组成的大型地下室,虽单就其构造绝对称不上是科学研究院,但论其宽敞程度和基础建设确也算可观。
“生物研究部在负一层西侧。”叶银放慢脚步,几乎与何夕并排而行。
何夕细细咀嚼着这句话,这才理解这话中的含义,心道这地下室原来不止一层。
“负二层正在进行扩建。”话落的同时,叶银也停了下来,轻敲了两下面前的门。
“请进。”
何夕随着叶银进了这各种大小型生物器械和实验装置错杂排放的实验室,伏身在显微镜前观察的那人这时头也没抬一下。
“还在初步研究阶段?”叶银问,目光在那台显微镜上流连。
那人闻声竟二话不说放下手头的工作,大喜道:“头儿你终于回来了!”
何夕这才看清那人的面貌:和叶银相仿,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带着一副厚底的宽边眼镜,皮肤虽白得出奇,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
那人这时也注意到了何夕,看了看叶银,又睁大眼看着何夕怀里的男孩,脸上大吃一惊,身子也跟着踉跄了一下,脱口而出道:“头儿你这些日子居然背着我们……而且你们还有了……”
何夕咬了咬牙,却听叶银道:“这是我的朋友,她的弟弟感染了37病毒,需要在这里进行大脑移植。”
“啊原来是这样!非常抱歉,是我误会了。”那人极有礼貌地向何夕鞠了一躬,一改先前的失态,面无表情上下打量着男孩。
“我们目前的组织体外培养技术尚未成熟,全能细胞(具有全能性,即能发育成完整个体的细胞)克隆在人类史上也从未有过先例,头儿你确定要执行?”
“生物循环系统应该能维持一段时间。
那人一时间陷入沉默,之后郑重点了点头,道:“好。”
“那辛苦你了。”说话的时候,因为叶银是背对着何夕的,所以何夕看不到他的表情。当然,叶银这时也是神色难辨。
少年从何夕手中接过男孩,放在了实验室最里处的一张雪白的床上。各个方向的探照灯的光线打过来,用肉眼看这里几乎一尘不染。静静躺在床上的男孩脸色苍白,与周围的白色浑然一体,竟没有半分违和。
不知是什么时候那少年喊来的助手,何夕只是偶然间才注意到那抹白色身影。一个医生穿着模样的女子出现在白色背景中,与少年简单作了几句交流,随后从善如流地拾掇起携带的工具,在与床相连的控制开关上拨弄一番,炽烈的光线就此变得柔和起来,让人不由得想到月光。
而现在,那抹白色身影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点头致意,脸上也犹带一抹笑意。何夕和叶银退开了几步,看着女子拉上白色的幕布,宛如死神拉上的一张帷幕,视野中近乎病态的白将这里分隔成两个世界。
不安,恐惧,以及深入泥沼的无措,在她的世界徘徊。
“我给你讲讲新研究院的事情吧。”
“嗯。”
两人在一张废置的实验台上并排坐下,叶银将视线转向别处:“新研究院是原研究院正式宣布废除的第二年建立的,当时南国已经没有经济能力支持科学研究的进行,一些骨干人才纷纷转入私营企业,最后留下来的我们就共同出资重建了现在的研究院。开始大家只能从事一、二产业的研究,在众多科技成果逐渐投入市场取得了一些经济效益后,部分人员才转向高新技术产业研发。不过他们还是觉察到了我们的存在,出乎意料地,他们没有采取行动制止,甚至从本就拮据的财政支出中将挤出的一部分拨款给我们。虽然对外宣称暂停科学研究,但对内已经同我们达成共识:一致将工作重心放在尖端科技领域——南国要作出反击了。”
科学院废除的第二年,也就是时空最后一次参加研究员选拔的那年。她至今仍记得他满怀希望地来到科学院,看到的只有被拆解的一片废墟,而他之后的希望,也被那片废墟带去,永远留在了那里。
如果她能早一点来到这里,是不是就能留住他和他眼底的希望?
她甚至不敢想象,如果没有战争,她的生活又会有怎样的不同。
战争,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真的有可能反击吗?”
“怎么不可能?再强大的事物,也不可能完全不存在缺憾。‘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北国的溃口,就在于它的人口。科技发展程度与人口增长速率成理论反比,若其中一方趋于无限大,那么另一方就会趋于无限小,直到其达到一个临界值后保持恒定。高度发达的文明,其科技和人口必然呈现两极化,当其人口基础无法再支持生物工程的运行,那么它就意味着这个文明的发展已经无法实现同步,这个遗留的点将会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生物工程?难道说……你们要研制基因武器?”
“分裂后南北两国分别朝向不同的方向发展,缺乏理论指导的南国只能加强基础设施和文化建设,基因工程也在技术拓展的项目之内,相较于在生物资源上处于劣势的北国,水平可以说得上相当甚至超前了。”
“基因武器的传播范围之广足以使其扩散速度在短期内形成爆炸式增长,一旦成功投入,必然会带来毁灭性的打击,你们真的要终结掉一切吗?”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和平与生存也一样。”
在生存面前,任何文明都别无选择。
舍鱼,而取熊掌者也;舍和平,而取生存者也。
—
何夕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场战争。
在那场战争里,她和时空的父母双双战死,没有尸骨,没有遗物,只有一个个支离破碎的消息。
她有多痛恨战争,就有多憎恶那场战争的发动者——北国执政官,连同整个南国,都是不敢言而敢怒。
她不得不相信,只有更大的战争,才能换来更久远的和平。
“我想加入你们,”何夕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看行吗?”
此刻,叶银看她的眼神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这让她想起了父母最后离开时的目光:眷恋,悲哀,还有怜悯。
“你确定吗?”
她的周身仿佛被置于彻骨的寒冷,在这彻骨的寒冷中,她坚定地说道:“我确定。”
拉帘子的“簌簌”声只响了几秒,戴着眼镜的少年率先从先前由窗帘构成的封闭空间中走出,脸上略显疲惫,在他身后的年轻女子推着推车走了出来,脸上也是掩不住的倦怠。
“一切正常。”眼镜少年与叶银交换了个眼神道。
叶银道:“从现在起,何夕就是我们的‘战友’了。”
眼镜少年镜片底下的那双眼睛没有再打量着何夕,他直视着她,无比郑重地说:“你好,我是邱明,那是侯悦。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战友了。”
“你好。”
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战友了。
何夕在心里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