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酸酸涩涩
美术馆里,一走进去,抬头便是一副色调浪漫的油画。
何其熟悉。
知钗站在前面,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那幅画,哑声问,“你让他们弄的吗?”
“对,不是什么难事,”有人在身边,微微偏头,目光和灯光一样,柔软地落到她身上。
“为什么?”画家问得有些迫切。
“这是你热爱的事,不是吗?既然我有能力,为什么不帮你一把,”便是听到他这样说。
“可你是怎么让他们将画放回去的?昨天我明明”声音渐渐变小,知钗心里的欢喜在一点点减少。昨天找到负责人后,她和对方理论了整整一个小时,可那人软硬不吃,无论自己怎么劝说,都板着个脸拒绝将画放回。
——也正是对方这种态度,促使了她后来情绪的失控。
“这家美术馆的馆长家里,曾经出过一点事,是我帮他解决的,所以欠了我一个人情,”崇止说,“现在一切回到正轨就好。”
“并没有,”知钗摇摇头。
崇止看过去。
可惜对方并不想多说,抬头看着面前的画,眼里出现浓浓怀念,“这好像是我大学时的作品,已经过去五六年,现在重新看到,居然”
微微一顿,知钗扯开唇角苦笑,“有点不敢相信这是我画的。”
“你现在也能画出来,不是吗?”崇止若有所思地看过去。
却见对方摇摇头,“不可以了。”
时间太早,美术馆里只有他们两个,空旷而安静的环境里,白亮的光线下,一幅幅风格各异的油画前,知钗忽然难以自持——那个犯人想让她和自己一样无法再画画,可她早就不能作画了啊
“也许昨天不报警也没关系,”心里这么想着,居然也就说了出来。
这清清淡淡的话音,让崇止眼皮一跳,极快地偏头看过去,问,“你知道秦骆是怎么变瞎的吗?”
“谁?”
“昨天落网的那个人。”
昨天的审讯室,阿司和秦骆。
“我听说你是单亲家庭,从六岁开始学习画画的?”前者问。
“对,”后者回答。
“但在二十一岁那年发生意外,被人误伤了眼睛,导致视力严重受损,无法再画画,对吗?”
阿司语气平和,可能这对他来说,自己说的只是资料上的几句话,但对秦骆来说,却是血一般惨痛的过去。审讯室里没人说话,他独坐在椅子上,弓着背、双手放于腿间。
明明已经三十三岁,对命差一点的人来说,大半个人生都已经过去。
这个年纪的人理应喜怒不形于色,对一些事释怀。可该死的,每当听到别人说到“画画”、“眼盲”、“秦渐业”这几个字,还是会满心恨意,几近失控。
“我憎恨秦渐业,因为是他害我变成瞎子,让我不能再画画的。”
过去像一张挣不开的网,将伤痕累累的人囚禁在原地。
秦骆的家境很差,母亲据说是在他出生后没多久便离开了,而那个和他住在一起的父亲——也沉迷赌博,对他不闻不问。
好像从混沌中醒来,老天爷给他的便全是磨难。
不过没关系,秦骆找到了自己喜欢做的事。
虽然秦渐业是因为不想花太多时间来照顾他,才让他去学的画画。不过秦骆不抗拒这点,因为——他好喜欢画画啊。
每当画出一幅好看的油画,就很有成就感,而且从别人对他的赞赏里,他也觉得自己是有天赋的。如果凭借这个考上一间不错的大学,摆脱破烂不堪的家庭,那就太好了。
可是——
“秦渐业因为赌博,债台高筑。有天高利贷的人找到家里,和他发生争执,”审讯室里,秦骆极缓极缓地说出自己的过去。
“然后呢?”阿司看着他。
“当时我也在家,有人操起一张椅子向我砸来,之后”
侧腰被击中,他头部不断流血,倒在地上,看到的只有肮脏的鞋子,秦骆不知道那些人到底在做什么,挣扎着想要起来,却在这时“啪”地一声——眼睛钻心的疼。
“他们在打斗中碰倒了一个花瓶,正好砸在你身边,你的眼睛被碎片割伤了,”阿司说。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秦骆笑了声,身体却不受控地发起抖来,半晌,魔怔似的抬起来,想去摸一摸自己的眼睛,却又停在半空。
“真的很疼啊疼到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后来被送去医院,可家里所有的钱都被高利贷抢走了,哪还能支付手术费?
于是治疗就这样被耽误,秦骆的眼睛终生性损伤。
“我才知道原来万念俱灰是这种感觉,就是明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快要成功了,却‘啪’一声被人关了灯,一切都回到原点。好像非要我非要你说一个瞎了的画家,你说他会变成什么样?”
像是在哀叹,又像在忍受巨大痛苦,白炽灯下,秦骆面容扭曲,啼笑皆非。
“那个李知钗,不仅成为了一个画家,还出生在很好的家庭,和我完全不一样。你说我怎么能不嫉妒,人和人为什么会差别这么大?!”
阿司坐在他两米外,静静地看着他,“这和你后来加入传销组织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钱啊,”秦骆往后一仰,温声细语地说,“秦渐业不是爱赌,爱钱吗?这世上有太多和他一样贪财的人,我就是要骗得他们团团转,让他们倾家荡产。”
“然后呢?”
“就会有更多的人和我有同样糟糕的经历。”
“被迫放弃自己热爱的事物,这对我来说相当于是地狱,一个人身处其中,太痛苦和孤独了,多一些人来陪我,不好吗?”
美术馆里,崇止将秦骆的这句话话转述给知钗。对方听到后瞳孔一缩,像是被针刺到了,低叹,“确实是很痛苦”
左手下意识摸向裤袋,她想拿出烟盒,可现在他们在美术馆里,怎么能抽烟?
知钗只能收回手,抬头道,“我们出去吧,我有点饿了。”
说着便要转过身。
却被崇止一把攥住,“李知钗,我觉得你的画很好看。”
语速极快,像是怕她走掉,攥住她的手也很用力。
知钗一皱眉,瞥了眼底下,想和他说“谢谢”,但又觉得这话有些生疏,喉头上下动了动,忍了一会后艰难开口,“你说,怎么样才能坚持一件完全看不到希望的事呢?”
“发生了什么?”像是好不容易在一团乱糟糟的麻线里中揪出一个线头,崇止拿出他全部的耐心。
“我”知钗欲言又止——她不是一个会向别人倾诉的人,可此时此刻站在美术馆,旁边挂着自己几年前画的油画。心里忽然像被狠狠掐了一把,流出点酸酸涩涩的感觉来。
无声呼出一口气,她轻声问,“萧老师,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知道呢?”
“关心房东。”
于是知钗点点头,却没再说一个字。
我是回答错了?崇止破天荒地去反思,但也没勉强李知钗,和她一同走出去。
“想吃什么早餐?”
“我对这不熟悉,你来定吧。”
“好。”
他带着她在路边的一家早餐店坐下,点了两碗面后又问,“吃完这个,你想吃甜品吗?”
“什么?”
“吃点甜的会让心情更好。”
“你是记得我喜欢吃甜食?”
“嗯。”
于是知钗想起自己那天被乔玖问“是不是一位画家”,情绪无法自持时崇止也问了和今天一样的问题。
所以他那会儿也是
心尖一颤,她先是皱眉,然后望向崇止的眼里多出几许迫切。
知钗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或许是想知道对方这句话到底有几分真心。但没和他对视多久,耳朵便不可控地烧红起来——崇止长得实在是太出众了即便和他朝夕相处一个多星期,也仍觉得惊艳。
心里叹着气,她偏过头,却又在这时听到崇止说,“上次做的桃酥没味道,你怎么不说?”
“我就喜欢吃不甜的,”于是心动难忍,故作无礼道。
“是吗?”崇止哪里知道她此时的不对劲,反而还笑了,像有一汪春水落到眼里,“但还是外面店铺做的会更好吃吧?我们去面包店看看?”
他边说边看向她,见她应允后,驱车来到一间很受欢迎的糕点店。现在是早上十点,店里人很多,崇止一走进去便收获许多目光。
传销案已经告破,崇止不用再掩饰自己的身份。今天他是纯粹陪知钗出门,一身休闲打扮,给人的感觉好像没有之前那么不可接近,亲切了许多。
知钗的耳朵还是很红,垂着眼默不作声地跟在对方身旁,看到他将各式面包和蛋糕放到盘子上,忍不住问,“你买这么多吗?”
“对,吃不完冻在冰箱里也好,乔玖和你都喜欢吃。对了,我选的这些你喜欢吗?”崇止说。
“你才想起来要问我啊?”知钗失笑,“萧老师,你自己不吃,怎么还买这么多?”
“原来是老师”话音刚落,旁边便传来一声轻呼,知钗和崇止同时望去,就见两个女生站在他们半米外,侧着身子交流。发现他们看过来后,又挡着脸跑开了。
回到正题。
“我是想让你开心点,”崇止回过头,说。
实际上他也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一开始还有些犹豫,心想自己会不会对李知钗太过上心,但后来看到她因此而情绪变好,便放下心来。一回生二回熟,他现在是更加自然了。
“你去结账吧,我都喜欢,”知钗说。
“嗯。”
崇止向收银台走去,只是才刚迈开步子,衣角便被人拽住,“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更喜欢吃你做的糕点,你还会再做吗?”
“是说桃酥?”一挑眉,他低头望去,见到的是一只通红的耳朵。
“不止是这个,绿豆饼、奶油泡芙这些都想吃。”
“你太高看我了。”
“萧老师,你就试一试,好不好?”
她像那天集市里那样攥着他不放,执拗而蛮横。知钗边说边抬头,正正好撞进崇止眼里,两人皆是一惊,接着其中一人再次心软,应道,“好吧。”
她便也像那天一样,眉眼弯弯,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