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买家
有时候睡不着,在胡思乱想时知钗会去回忆,过去十几年里自己所做的事。
上课、写论文、和朋友交际还有画画。
草长莺飞,大学教室里,教授在白板前写数学公式,三个朋友在最后一排开小差。
有人说,“最近西山那边新开了家很火的餐厅,下课后要不要去吃?”
另一人说,“好啊,而且我们好久都没去ktv了,吃完饭顺便去唱歌?”
“可以,我待会问老板有没有空房。”
“定八点半吧,吃完饭还可以去隔壁小吃街买点吃的,知钗不是最爱那条街上的奶茶店吗?每次去都要里杯珍珠奶茶。”
“对,而且是无糖少冰的。”
两个人相视一笑,很自然地转头看向坐在中间、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人——只见知钗半低着头,正在用平板看一副副油画。
“在观摩别人的画作吗?”
“嗯,想学习下他们的技法和色彩。”
知钗小声回着,旁边两个朋友感叹,“同样是开小差,怎么我们和你这么不一样?”
她浅笑起来,一双眼水光潋滟,像是映着外面无限春光,“没有啦。”
“你这么喜欢画画,以后会不会当个画家?”
“肯定啊,”张张口,还没出声,便有一人替她回答,“知钗是我见过最爱画画的人,上次期末我们在图书馆复习,她连中途休息时都在看油画书。”
“那是因为有个稿子要赶,”知钗埋冤似的睨了对方一眼,“你怎么还记得这事?”
这时,前方的教授清咳起来,眼神若有似无地向这边瞥来。
三人端正坐好,一个朋友直视前方,小声问知钗,“晚上我们去玩,会不会妨碍到你画画?”
“不会,只是爱好而已。”
她说得云淡风轻,可事实真是这样吗?
那晚她们十二点回到家,知钗拿着调色板在画板前坐了五个小时,直到天亮才上床休息。
别人没说错,她是最爱画画的。
一切起因只源于六岁那年在书店看到一本油画书,之后便不可收拾地爱上画画。知钗将一本本油画书买回家,没事就拿起来看,甚至在课堂上也会放在抽屉里偷看。
有次被老师发现,对方怒气冲冲走来,一把抽出被慌张藏起来的书,以为是什么见不得的东西,却没想到是本油画书。
于是当即愣在原地,和平日这位乖巧听话、成绩很好的学生四目相对。
不过最后还是叫来家长,知钗低着头站在妈妈身边,听老师语重心长地说了很久。
之后两人走出办公室,她抱着那本油画书,抬头问,“你会生气吗?”
“不会,”妈妈说,“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喜欢画画。”
“嗯,”于是放下心来,知钗扬起唇角,笑得灿烂。
他们都说她爱画画,清楚画画在她心里有多重要,虽然这在很多人看来只称得上是个爱好,知钗也不打算靠这个谋生。但之后当她抱着画稿去请教老师,去杂志社投稿,在画展上看到自己的作品,也会心怀期盼,按耐不住兴奋地和别人说——我是个画家,我会一直画下去,只要
只要什么?
像一部演得精彩的舞台剧骤然被关了灯。
剧情戛然而止,她没有力气再回忆下去。
泉先村,独栋小院里,知钗坐在门边一张长椅上,望着远处光景,耳边是夏蝉欢快的叫声。
“不热吗?”有人推门走出来,看到她后将手中杯子递过去,“刚榨的果汁。”
“谢谢。”
那杯果汁先前被放在冰箱里,现在到了室外,外壁布满水珠,崇止见着,又回屋给她拿了张纸巾。
“今天不打算出门吗?”他问。
“嗯,好像也没有哪里可以去的。”
“哦。”崇止一点头,关上门往外走。
知钗才发现他身上穿的不是家居服,连忙问,“你要出门吗?”
“嗯,有点事要处理。”
“萧老师要去教书了吗?”知钗一挑眉,唇边忽然多出一抹笑。
崇止无动于衷,“需要我带些什么东西回来吗?”
“什么?”
“要吃甜食吗?”他又问了一遍。
“不用,”知钗一脸茫然,“你这是要去哪儿,出远门吗?”
崇止摇头。
“不可以说吗?”知钗说,“那你早点回来。”
最后几个字莫名让人觉得温情。
崇止已经走到门外,却忽然想回头看她一眼,还好只是一瞬间的冲动,将门关上。
十五分钟后,泉先村通往宁城的一条公路上,开出一辆黑色越野车。车里仅有两人,崇止坐在副驾驶,而开车的是那晚开车前往郊陵湖——被叫做“阿司”的人。
“萧哥,你身上的伤还好吗?”他说,“庄队给你放了两个月的假,我没想到你会主动联系我。”
“不碍事,我只想快点抓到犯人,”崇止手里拿着个平板,低头在看之前审问犯人的记录,“和我说说你们的审查进度?”
之前那桩传销案,还有一名犯人在逃。
“那晚我们在树林里抓到曹贵,将他带到局里后,便让他联系秦骆,试图找出这人藏在哪儿,只是没想到曹贵会借着这个机会来警告秦骆。”阿司一顿,忽然眉梢添上怒火,抬手一拍方向盘,“本来我们已经推断出秦骆的大概位置,被曹贵这样一弄,反而让对方转移地点。足足两天两夜的排查,全白费了。”
“秦骆名下的房产你们都查过了?”崇止面色如常。
“查过了,为防他回来,那些地方现在还被我们盯着。”
“他的关系网呢?这几天你们一直把控着宁城各条公路的出入口,他应该不敢轻易离开宁城。”
“我们问过秦骆的亲人,还有他的几个情妇,都说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会躲在哪。”
阿司偏头,短促地看了眼旁边,“萧哥,你在这个诈骗集团卧底时,和这个秦骆接触过吗?”
“有,”崇止放下手里平板,回忆起之前所发生的事。
秦骆是他刚进入这个传销组织,以新人身份见到的第一位高层。高瘦身材,三十八岁。
事实上崇止因为长相太过出彩,所以在做卧底的这段时间里,给自己的容貌作了一定修改。这事他以前常干,很少出现破绽,不过这次却稍有不同——
当天崇止以身欠三十万网贷的大学生身份,被一个男人领进公司。秦骆就站在前台,在听到有人进来后不经意抬头——光线下,他一双眼呈灰白色,谁能想到,一个规模宏大的传销组织,其中一位高层竟是个瞎子?
“老刘,这谁啊?”秦骆问。
“宁大的一个学生,叫林信,说是想进来赚点钱,还网贷。”
“林信,”秦骆听着,走到崇止身前,伸手摸了下他的脸,“你眉骨长得很好看。”
这样一句话——其他人听得莫名其妙,但崇止却心头一紧,他易了容,现在样子极为普通,怎么会配得上这句称赞?
果然,身边被叫做“老刘”的人便说,“好看?秦哥你没说错吧,这小子怎么看都挺丑的啊?”
“你懂什么,”秦骆转过身,“去忙吧,我也是时候去见客人了。”
之后崇止便和老刘去了别的地方。
而事后经过一番调查,他发现原来这位秦骆以前是学美术的,对人的骨骼分布有微许研究也说不定。
先前在两人第一次见面里,秦骆说自己要去见客,此话不假。他是这么多位高层里业绩最好的一个——其他人赚得那么多钱,每天都在花天酒地。他却经常出现在公司,忙着见不同的客人,编造巨大谎言哄骗对方入局。
崇止一直注意着秦骆,坦白说这位虽然目不能视,但很多时候表现得都和正常人无异,且最为心狠手辣。
三个月后,崇止以“林信”的假身份成功上位,成为公司几大高层之一。
如此一来,就有了机会顺理成章地接近秦骆。
一次,他将对方和客人的谈话听完,在客人走后问,“我听说公司分给你的那些钱,你都不怎么花,也不想要?”
“是不是很匪夷所思?”秦骆把腿放在办公桌上,仰头往后一靠,昏昏欲睡,“我确实不太花钱,也没什么想要的。”
“但我看你每天都在公司待到很晚,和客人应酬的次数也很多。”
“你知道?”双眼微阖的人眉尖一颤,似笑非笑,“林信,看来你有偷偷观察我嘛。”
“偶然发现的而已。”
“呵,”秦骆干笑一声,把腿从桌上放下,“这是我的乐趣。”
“什么乐趣?”
然而秦骆却不想再多说,“我十分钟后还有个客人,你先出去吧。”
“好,”林信从椅子上站起,只是当他拉来办公室的门,将要走出去那一刻,里面的人却忽然有了动静——“你知道我只喜欢做一件事,也只想要一样东西吗?只可惜,我在很多年前便失去了。”
又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林信什么都没说,走了出去。
他猜出秦骆话里的意思了吗?
回到传销案被破,秦骆逃亡的现在,车里,崇止忽然眼神一聚,低头望向平板,“犯人有可能回到了他小时候住的地方,那对他有特殊的意义。去西北路的天际花园。”
“收到!”阿司一踩油门。
十分钟后,天际花园的停车杆被升起,越野车缓缓开进。
“为了保险起见,这小区的前后两个出入口已经被我们的人守着,”阿司草草将车停在一个位置,一推车门,和崇止交换一个眼神,走上楼梯。
这个小区很老旧,建于二十多年前,现在住在这儿的都是些老人,因而没有电梯。两人爬上七楼,在即将到达秦骆小时候住的——703号房前停下。
“萧哥,你觉得秦骆会这么大胆,待在自己的家吗?”阿司站在底下楼梯道里,声音压得极低。
“没猜错的话他会在里面,不过为防万一,你守着门口,我进去。”
“为什么?”
“秦骆是个聪明人,能在这几天逃过你们的追寻,想必也很谨慎,如果他真不在里面——”崇止从兜里拿出一根细铁丝,边撬锁边瞥了眼身后那户人家,“也有可能藏在对门那间房里。”
“我明白,”阿司点头,右腿向后一挪,侧过身体。
“咔”一声轻响——门开了,崇止走进去。
与此同时,距离此处几公里的一辆公交车稳稳停下,有一乘客走下来。
淡妆,长发,穿着条修身的黑色长裙,脚踩一双细高跟鞋,手拿白色珍珠包。这人打扮得很得体,和她身后的公交车格格不入。
——正是知钗。
原以为今天会在家里呆坐一天,不想崇止才走没多久,乔小姑娘便急匆匆跑出来,说她的手机响了。
一接听,才知道原来是有人想买她的画,出价很高,但提了个要求,说想和她见一面。
知钗问电话另一端的经纪人,那人在哪儿?
对方说十分凑巧,买家现在就在泉先村旁边,一座叫宁城的小城市里。
于是动身前往那处,而从泉先村到宁城,只有搭乘公交车这一个选择。
“叮铃——”一家咖啡厅的玻璃门被推开,知钗见到那位买家。
——是个穿着深蓝西服的年轻男人,头发半长,扎着个显眼的丸子头。他似乎很重视这次见面,在见到她向自己走来后,站起身,“你好,请问是李小姐吗?”
知钗一点头,伸出手,“你好。”
两人的手握到一起——场景一转,听得“咔嚓”一声,天际花园里,一个高瘦身材的男人被手铐铐住。
“听说你们抓到他时,他在画画?”负责看守犯人的警员一低头,看到了秦骆手指上的颜料。
“对,”阿司站在他身边,看着那些正被搬入车里的一幅幅画。
它们并没有被刻意遮掩起来,因而还能看到其中内容——形状怪异,色彩搭配一塌糊涂,不点明的话,看不出这是一幅画,给人的感觉是混乱至极。
坦白说,一个小学生画得可能都要更好。
“啪嗒,”一滴血落到手铐上,秦骆看不到眼前事物,低着头嘱咐,“你们小心点对我的画。”
“那都是什么些东西啊”可话音刚落,便听到旁边警员脱口道。
于是“啪嗒啪嗒”,血流不止——秦骆居然是失控地挣扎起来。
“你懂什么!”他嘶吼着,浑身发颤。
“冷静点,我们会妥善保管你的画作,”同样的情况阿司见识过一次,伸手捏住犯人的肩骨,手劲大得让秦骆眉头紧锁。
“林信呢?!”他步伐踉跄,被押着走向车子,却也侧过头,一张伤痕累累的脸暴露无遗,怒道——“能猜出我在这的,只有他了吧?我要见他!他在哪儿?!”
“林信不在这,去买蛋糕了,”或许因为事情已经尘埃落定,阿司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