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残火犹不熄灭(3)
整理遗物的时候, 少年意外地翻出了那条红毯子。它已经褪色掉毛,变成一条丑陋的布匹了。
天色初亮的时候,姜见明用这条旧毯包裹了赫尔加的遗体, 又拆下搭建这间破房的一块木板, 用麻绳绑好一角后, 将母亲放上去。
少年披上厚重脏破的斗篷,艰难地用麻绳拖着载尸的木板, 走出了和母亲住了多年的小屋。
他想要埋葬母亲。
可患病的少年自己也虚弱无力,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惨白的手指被麻绳磨出了血。
沿途, 无数z2野区的流民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 指指点点地说着话。
“哎,哎, 那不是傻大姐的儿子吗?傻大姐居然死啦!”
“我还以为她早就死了呢, 原来到现在才死啊。”
姜见明始终沉默着,他走了很久, 累得走不动就停下歇一会儿再走。
就这样足足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 少年在次日天亮时,来到一片荒芜的郊外平原。
放眼望去,只见野旷天高, 细风轻轻地吹着乱石与几根杂草。
姜见明已经力竭, 随身带的食水也见底了。他身子晃了晃就一头栽倒在地上,昏睡过去。
他浑浑噩噩地做了许多梦。渐渐地浑身开始发烧, 好几次刚醒来又在几秒内失去了意识。
这么不知过了多久, 有一只手用力地摇晃他,“小孩,小孩。”
旷野上, 一对风尘仆仆的男女走到了这片野区。
他们的面容略有倦色却很干净,衣衫略有褶皱却很高档,一看就是自远方而来,与这片野区里的贫民们有着云泥之别。
这一路来,他们看惯了太多路边的横尸。因此对这具枯瘦的女人尸体并未投去一瞥,而是弯腰推搡着那个半死不活的少年。
少年在高烧,他裹在斗篷里羸弱地咳着,兜帽滑落,露出凌乱的黑发与惨白的脸。被摇晃着叫了三四声之后才颤抖了一下,眼皮勉强睁开,露出一线涣散的黑眸。
姜见明只觉得头痛欲裂,艰难地用臂肘支撑着大地,爬了起来。
视野还没聚焦,他先微弱地呻吟了一声。或许是慢性晶乱又快到发病的时候了,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打碎了一样疼。
前面逆光站着两个人影,但刺眼的光线让他什么也看不清,眼前是一团团黑雾。
站在前面的男人弯下腰:“小孩,向你问个人。”
后面的女人嗓音轻飘飘的:“如果你知道,实话告诉我们,阿姨就给你这个。”
女人说着,从外衣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块拆开的饼干纸袋,晃了晃。
里面剩余的四五块饼干发出好听的窣窣声,一股淡淡的甜香气味也溢散出来。
食物的味道立刻让饥饿已久的胃抽搐起来,姜见明掩唇咳着,咬了一下舌尖,试图让自己清醒点。
他正要问这两个旅人要打探谁,一张纸质照片就伸到了他的眼前。
野区的阳光落在那张旧照片上,照亮了上面晴空如洗的背景。
刹那间,少年瞳孔紧缩。
一阵激痛像斧头般劈开他的脊梁,命运化作荒谬的恶意扼住了咽喉。
“……”
姜见明脑中嗡鸣,浑身一下子软了。
他不敢置信地缓缓抬头。
照片中,美丽英俊的黑发女人站在高台之上。阳光如金瀑穿落云端,染亮了她褐色的眼睛,还有象牙白的皮肤。
赫尔加手擎飞扬的巨旗,神色昂奋地振臂高呼。
旗上,纯洁的白鸽衔着红色的橄榄叶,振翅欲飞,仅一瞬的定格就足够震撼。
男人问:“你有没有见过这位女士?”
妈妈说过,她们有一面大旗子。
还有一个小屋子。
姜见明怔怔地流下泪来,“……她不在这里。”
那位年轻美丽的女领袖已经远去了。她会永远肩披红旗,提着一盏明灯,沿着长长的暗道走下去,直到走进那个小屋子。
门开了。屋子里所有人都回过头,站起来,激动地迎接领袖。他们都是好人,勇敢的人。
而这里呢?
这里没有英姿飒爽的赫尔加领袖,只有一个傻大姐。
与黑暗斗争到最后一刻,死去时骨瘦如柴、又脏又臭的傻大姐。尸体就横在他的身后,已经开始有些异味。
忽然间,姜见明认出了面前这对男女。
丹叔,琳姨……文丹和杰琳,曾经是母亲最忠诚的追随者。
或许是因为白鸽赤叶会的余党又发生了宗旨的改变,或许单纯是这两人出自愧疚的自发行为。
无论如何,他们寻觅昔日的领袖来到这里。被野区的混乱所震惊后,向一个蜷缩在斗篷里少年询问。
“不在这里?”
文丹焦急地抓住少年的肩膀,甚至忘了嫌弃那一身脏灰,“难道你见过她,知道她在哪里!?”
姜见明无声地埋下头,阴影遮住了脸上泪痕。野风化作无边的悲凉穿透他的骨头,他想大哭,又想大笑。
为什么……
偏偏要来晚一天,偏偏只来晚一天。
怎么说得出口呢?
在白鸽赤叶会的人们心里,赫尔加还是那样凛然而神圣。
他怎么能说,眼前这具你们已经认不出的枯尸,这个多年混在贫民们堆里抢垃圾吃的女人,这个精神失常到虐打孩子的疯子……
就是照片里那位眉眼飞扬的女领袖?
“好像很多年前见过她。”
“她带着一个小孩离开这里了……但我记不很清,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姜见明轻声道:“我的妈妈昨天去世了……你们能帮我埋葬她吗?”
男人愣了一下,直起腰来:“抱歉,我们急着赶路。”
少年用指尖紧紧攥着斗篷,手背上青色的血管突突直跳。
“……我的妈妈去世了……”
他眼神涣散,发烧令嗓音变得沙哑,“我生了病,没有力气埋葬她……你们可以……帮帮我吗……”
杰琳怜悯地看了这小孩一眼,摇了摇头。
她低声对文丹道:“没时间了,丹。如果这次再找不到领袖,可能就要错过一辈子了。”
“根据我们的消息,领袖很可能已经患上了慢性晶乱。如果是真的,这么多年下来,病情想必已经……”
“如果领袖已经不幸逝世,明明怎么办?残晶人种在野区能活多久?他毕竟是领袖的骨肉,我们有责任把他带回去抚养的。”
“野区里不幸的人太多了,我们难道要挨个救助过去吗?”
“我当然知道。”文丹说道。他从杰琳手中拿过那袋拆开的饼干,随意地递向少年。
“喏。小孩,拿去吃吧。我们真的着急找人。”
这次他并未弯下腰,也没有用正眼去看少年。甚至为了避免被缠上,还后退了一步。
姜见明弯起唇角笑了笑,似乎释然了:“没关系。”
他没有接那袋饼干,而是伸手为自己重新戴好斗篷的兜帽。
文丹和杰琳只当这孩子因丧母而精神不太正常了,就施舍般将那袋饼干放在地上。随后不再多看这个贫贱的少年一眼,结伴匆匆离去。
姜见明站了许久,目送两人的背影消失。
……错过了也挺好的,他暗想。
白鸽赤叶会永远不会知道赫尔加的结局;而母亲也永远不会知道,她至死都惦记着的白鸽赤叶会,早已不复梦中的样子。
黑发少年捡起那袋饼干收好,然后从随身的包袱中拿出一小罐油,隔着红毯浇在母亲的遗体上,又用蘸油的木棍点燃了火。
本来就没指望能得到帮助,他当然是自己做了准备的。
姜见明注视着火把从自己的手中落下,火焰沾油,“轰”一声窜得很高。
烈焰中,赫尔加的遗体燃烧起来,好像这些年的苦难也随之化作尘灰。
姜见明转身,不再看母亲的样子。
他不准备等到尸体焚烧殆尽。
他知道如果不能在夜晚降温前回家,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态,很可能会死在半道上。
可是家又在哪里呢?
从此往后,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依靠,没有信仰,没有未尽的留恋或对未来的期盼。
只有孤独、病痛,以及生而注定的弱小与卑贱。
帝国是他的敌人,野区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世界如此黑暗不见光,而自己连余命都已经没有几年,那么……
为什么还要活着?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
长风自身后涌来,姜见明垂眸扯住身上的斗篷,向前走去。
命运不公,世道黑暗。他卑如微尘,纵使悲愤,却没有丝毫力量去改变这一切。
活着,已经是他抗争绝望的唯一手段。
那他就活着。
前方,天苍苍,野茫茫。
少年形单影只,独自走向天地的缝隙。
可这条路太长了,哪里都是枯草丛生的荒野。不知走了多久,少年垂着头颈,干裂的唇瓣间吞吐着灼烫的呼吸,意识逐渐迷离。
忽然,斗篷的一角传来微弱的拉扯力。
姜见明低头。虚弱与高烧让他视野模糊,第一眼没看清那是什么,以为是衣角被一块垃圾挂住了。
仔细看才发现,那不是垃圾,是个人。
那是个比他还小点的孩子,奄奄一息地趴在郊野路边的地上,浑身散发着恶臭。
她用仅存的力气扯住过路的少年,发出一声难听的呜咽。
姜见明蹲下来,真就和翻垃圾似的拨弄了一下这个小孩,沙哑问:“要什么?”
这孩子颤巍巍地抬了抬头,她的左眼已经快烂了,流着脓血,“……饿。”
姜见明想了想,把刚刚杰琳给他的那袋饼干拿出来。
他拈起一块,想喂给这个快饿死的小垃圾。
小垃圾突然目露凶光,狂犬般扑起来把他撞倒。她把饼干袋夺过来,转眼间把所有饼干都塞进了自己嘴里。
等那小孩鼓着腮帮子吞下最后一口饼干,姜见明还爬不起来,痛苦地咳个不停。
小垃圾刚刚那股劲儿用完了,又虚软地一屁股跌在地上。
她不停地吞咽着口水,盯着面前的少年。自有记忆以来,她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食物。
当然,也没遇见过这么好欺负的人。
“还饿。”
小垃圾抻着脖子,凶巴巴地说。
姜见明吃力地站起来,沉默了几秒钟,问她:“有名字吗?”
小垃圾:“老娘还饿!给老娘吃的,不然杀了你把你吃掉!”
姜见明面容淡漠,他走向这个女孩,半蹲下去,把她弄到了自己背上。
第一次尝试起身时,他连膝盖都没站直就倒了,两人一起摔在地上。
姜见明又尝试了第二次,这次往前走了四五步才摔倒。他摇了摇头,自己去捡了根树枝当拐杖拄着借力,第三次终于把女孩背了起来。
他继续向前走去。
病骨支离的少年,背着又脏又臭的半瞎小女孩,踩着荒凉大地,走向晨星黯淡的地平线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