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残火犹不熄灭(2)
在姜见明后来的回忆里, 他是从十二岁开始走出那间破房子,开始在野区谋生的。
作为一个残人类小孩,求生的辛苦自不必说。如果被新人类盯上, 可以说是毫无抵抗之力。
他学着妈妈把脸抹脏, 用捡到的破布缝成了一个宽大的斗篷, 遮住自己的身体。又从死去的异星生物的尸体上割下厚皮,缝成护腕来遮掩手腕骨。
就这样尽量地掩饰存在感, 像个幽灵般在野区游荡。
他有时捡些别人的残羹剩饭, 有时去挖野菜草根。
偶尔也会用知识或技巧帮人解决麻烦,如果对方还算个好人, 就能换点衣食日用之类。
但日子越过越艰苦。
赫尔加的身体状况一日比一日恶化, 精神上清醒与发病之间的界限也在模糊。姜见明不肯远离母亲,被打伤的次数越来越多。
纵使在这种情况下, 当女人清醒时, 她依旧是想活下去的。
她渴望多陪儿子一段时间,想至少等到明明再大一点, 等到自己将所拥有的知识全部教给他。
为了减缓慢性晶乱的进程, 赫尔加在最简陋的环境条件下,自己给自己做手术。
她嘴里咬着布条,用烧过的刀尖割开皮肤, 挑出凝结在肉间或是附着在骨头表层的晶体, 再消毒并用针线进行缝合。
每次结束后,满脸都是生理性的泪水和汗水, 女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鱼一样瘫在血迹斑斑的地板上, 总要昏沉个一两天才能缓过来。
为了与精神病斗争,她会在每日清晨大声地背诵白鸽赤叶会的纲领,纵使这个组织已经在多年前将她驱逐;
她反复地温习自己在十几岁时就学完的基础文化知识, 并要求姜见明考她,如果错了哪个,就像小学生一样罚抄到深夜。
母亲和孩子都在竭尽全力地奔跑,想要离死神落下的镰刀远一点,离那场注定到来的阴阳两隔远一点。
不记得多少个绝望的寒夜,赫尔加把姜见明抱在怀里,嗓音虚弱地轻轻说:“明明,我们再坚持一下下好不好?”
她说夜晚最黑的时候总在黎明之前,但无论是怎样的黑暗,总有被驱散的那一刻。
就像熬过冬天就有春暖花开,只要坚持下去,日子总会变好的。
但命运并未因此容情。
次年冬末春初,暖风还未拂去严寒的余威的时候,母亲的晶骨刺穿了孩子的胸膛。
姜见明只是“啊”地叫了一小声。
栽倒的那一秒,惯性让消瘦的小少年滚了半圈,跌出屋外。肮脏的地上拖出一道鲜血的痕迹。
屋内,赫尔加双眼赤红,枯发凌乱。她疯疯癫癫地流泪嘶吼着,□□的双脚上遍布冻疮。
姜见明仰面躺在雪地里,血从身下汩汩涌出。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记得妈妈曾经健康美貌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了。
好疼。
狂躁的外来晶粒子让他浑身都滚烫且剧痛,像是被火炙烤,一时间分不清伤口在哪里。
他失神地睁着眼,看到天边飞过一只渺小的黑鸟。
忽然想起曾经有天傍晚,暮色如烧。
那还是在他们来到z2野区之前,两个人在蓝母星的街区流浪逃亡,躲在贫民窟睡觉。
一位杂货店的店主看母子俩实在可怜,将卖不出去的一条红毯子送给了妈妈。
这成为了他们这几年来最幸运的时刻。妈妈欢欣的脸被夕阳照得金亮,回眸时黑发扫过睫毛。她捏着红毯子的边角,让它飞舞在风中。
日落之前,赫尔加含笑将毯子盖在他身上。她说它像一面旗,白鸽赤叶会的那面红旗。
姜见明知道,妈妈看到世间的善意就高兴,就会想到她曾经做反抗军领袖的日子。
那条红毯子,他后来盖了好久。
现在……
放哪里了来着?
……
“明明——明明!!明明!!”
姜见明醒转的时候,赫尔加正抱着他。
黑发女人撕心裂肺地叫着,她用鲜血淋漓的手,将刺入孩子体内的细小晶刺一根根拔出来。
殷红的液体,滴滴答答在雪地里晕染开。
许久也止不住。
赫尔加仰起青筋毕露的脖颈,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啼,“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这个年代,对于晶粒子失控根本没有治疗手段。就算有,对野区的贱民们来说也和没有一样。
对于年幼体弱的残人类来说,被晶骨直接刺入体内,后果是无法挽回的。
“没关系的,妈妈。”
姜见明却在轻笑,眼底像刚烧干的灰烬,已经没有半点光了,却还有未散的温度。
他枕在赫尔加的怀里,吃力地伸手勾着妈妈的衣角,像幼儿时那样。
小孩的手指沾满泥灰、雪粒和鲜血。野区的狂风发出鹫鸟般的尖啸从那指间穿过去,带走剩余不多的体温。
“如果真的得了病……明明就和妈妈一样了,也很好的。”
姜见明软绵绵地呢喃,“所以……”
“妈妈陪着明明,永远在一起吧。”
“我好幸福。”
说完这句,他就再次失去意识,什么也不知道了。
来到z2野区的第六年。
姜见明十三岁,患上了慢性晶乱。
没有光明驱散黑暗,没有春风吹走寒冬。
没能等到日子变得更好,或许是他坚持得还不够久。
后来想想,正是这段无望而漫长的童年经历,造就了姜见明一生看似矛盾的性格。
一方面,他对着认定的事情有着极端深重的执念,纵使这往往伴随着自我毁灭。
但另一方面,他的欲望又极度地低。都说追求追求,他却好像只是追,而并不求什么。
潜意识里,他已经先认定自己是求不得什么的。
好事情都在很久以后,希望与幸福也并不是没有,只是人的一生太短,自己无缘亲眼见证而已。
——若不这么想着,又怎么熬过这漫漫冬夜呢?
第七年。
赫尔加已经快不行了。
在亲手导致儿子患上慢性晶乱之后,昔日的女领袖从躯壳到精神都迅速干涸下去。
她变得形容枯瘦,一层皱巴的皮贴在骨头上,再也看不出昔日的美貌。三天中有两天都在昏睡,醒来的时候也精神失常,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胡话。
有时,女人的嗓音会变得高亢,手掌在半空中乱抓着,用力瞪着遍布屋檐的灰尘与蛛网,眼里有异样的光。
赫尔加病成这样,能养家糊口的就只有一个患着晶乱的十四岁残人类。姜见明又要照顾母亲,又要在野区这种人吃人的地方过活,每一天都苦不聊生。
这个冬天,母子俩差点活活饿死。人不人鬼不鬼地熬过来之后,赫尔加也彻底疯了。
“妈妈,不可以打人。”
破屋内,少年按住母亲乱动的手,嗓音温吞,“说过很多次,怎么又忘了。”
赫尔加痴痴呆呆地笑着:“你……你是谁呀……”
姜见明自顾自说话:“你留下来的芯片和笔记,今年我已经全都看完了。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可能要慢慢想想。”
“我想在死掉之前把知识留下来。但是找到愿意学的人可能有点难,如果实在不行……也没办法了。”
赫尔加听不懂少年的话语。她靠在破烂的木板旁,眼睛茫然地睁得很大,褐色瞳孔中摇曳着余光。
忽然,她想起什么似的,拽了拽少年的袖子,故作神秘地压低嗓音:
“……你……你有没有去过……永乐园星城的辉煌区呀……”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的白鸽赤叶会,就……就在那里……”
姜见明认真嗯了一声:“没去过,但我知道。我妈妈给我讲过。”
赫尔加用骨瘦如柴的双手比划着:“我们有……有一面大旗子……”
姜见明:“嗯。”
“我们还有……有一个……小屋子……藏在地下的暗道里,帝国兵找不到……”
赫尔加认真地说,“里面的所有人……都是好人,勇敢的人……”
“嗯,我都知道,妈妈。”
少年拧干帕子,为母亲擦脸,低低说道:“这样也可以的,也很好。就这样……陪着我吧。”
女人闭嘴,目光恍惚地安分了几分钟,忽然又痴痴地道:“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儿子……”
“他的名字叫,叫姜见明……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他将在长夜尽头,得见黎明。”
“你有没有,有没有见过他……”
说着说着,女人就怔怔流下眼泪来,“如果你能见到他,就帮帮我……帮我救救他,好不好……”
少年默然许久,替她擦去泪水。
“好的,妈妈。”
第八年。
赫尔加的生命肉眼可见地走到了尽头。
就像一根烧到末梢的蜡烛,谁都知道快要燃尽了,只是这一分钟或是下一分钟的区别。
濒死之前,女人喘息时呼出团团白雾,那些雾气从褪了血色的薄唇间断续地吐出,很快地变淡并消散在姜见明的眼前。
那是流逝的时光、消弭的生命,亦或是其他的某些一去不回。
……明明。赫尔加打开了唇,她在轻轻地呼唤,明明,我的明明。
或许是回光返照,精神失常了多年的病人居然找回了清醒。
破屋外,夜色静静地延伸到天际。
“嗯。”
双颊苍白的黑发少年坐在母亲旁边,温声应着她的呼唤,“我在。”
赫尔加的喉咙发出嘶嗬,那似乎是哽咽,又似乎是种吞咽苦难的声音。
她很吃力地说着,“明明……”
“给妈妈枪……好不好……”
在这短暂的清醒中,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状态。
她已经竭力与命运抗争到了最后一刻,如今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再继续下去就不是什么坚持,只是害人害己罢了。
“好,你等等。”
姜见明站起来,很快地取来了手枪。他将那冰冷的金属物放到赫尔加的掌中,“我留了最后两颗子弹。”
给两位慢性晶乱患者,正好。
赫尔加弯起眉眼,悲伤地笑了。她冲姜见明招手,趁少年俯身时凑过去,亲了亲孩子的额头。
“明明,以后不要……”
她哽咽道,“不要随便说自己很幸福……”
“幸福,光明,正义……不要作贱这些概念,不要作贱自己……妈妈知道这样活着会很煎熬,会很难过,但是……”
“这个世上总要有人记得,我们的文明本应有的模样……”
赫尔加说不下去了。姜见明眼底闪过一丝茫然,但很快敛眸点了点头,“好,我明白了。”
其实少年并没有很明白,但他想,日后总有漫长的时间供自己思索。
而此刻,他只想抱住赫尔加,抱住那具干枯冰冷的女人身体。他也确实那样做了。
他挨着母亲的胸膛,数着那微弱的心跳。目光则平静地看着,母亲用打颤的手臂举起了枪。
抵在太阳穴处。
少年柔声道:“妈妈,晚安。”
闭上眼的时候,姜见明暗想——如果时间能在下一秒到来之前死掉就好了。
如果他可以永远这样抱着妈妈。
如果能回到曾经的岁月。
如果……
如果黎明能在此刻降临。
一声枪响爆发,震得他耳膜剧痛,短暂地失去了听觉。
温热的液体飞溅在少年的脸颊上,有一滴恰好落在他安宁闭拢的眼睫下,代替了本应流出的泪水。
旧帝历48年,雯赫尔加于蓝母星逝世。
失去母亲时,姜见明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