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四爷
谁知萧岳只是闲闲地说了声“知道了”, 就继续端起盖碗来喝茶,没了下文。
青萍站在那里有些尴尬。走又不甘心,不走又不合适, 迸了片刻, 索性扭着腰肢径自走上前去,从小几上把那把小巧的粉彩茶壶拎了起来, 含着笑道:
“二爷的茶没了,婢子给爷添茶。”
萧岳还没说话, 正在炕桌那里布置碗碟的翠果已经一个箭步奔了过来,劈手夺过青萍手里的茶壶, 横眉立目地喝道:
“放肆!你是个什么东西, 主子爷的茶也是你能添的?传完了话还赖着不走,谁许你在这里动嘴动手的了?滚出去!”
青萍手上一空,茶壶已经到了翠果手上。她又羞又气, 登时紫涨了面皮, 杵在当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还是春娘看不过,放下手里的活计, 微笑道:“劳烦青萍姑娘去回禀夫人一声,二爷马上就过去了。”
青萍得了这个台阶下, 也不敢再造次, 只得垮着脸勉强应了一声“是”, 再向萧岳恭顺地行礼, 慢慢退了出来。
翠果犹自还在那里生气,一边回去继续安排席面,一边嘴里低低骂道:
“贱叽叽的什么东西,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嘴脸就硬往前凑!”
萧岳但笑不语,眼风不经意地扫着春娘。春娘只作没瞧见, 只是竖起食指在唇边,冲翠果轻轻地嘘了一声。
萧岳便道:“掌灯吧,叫刘升他们把里里外外的灯笼也都点起来,炮仗架子也预备好。”
春娘瞅了他一眼,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轻轻道:
“夫人已经吩咐人请你过去了,你这就去吧。本来这席面摆在我这里,就已经是大大的僭越了,你再……大除夕的惹起气来,弄个家宅不安的又是何必呢?”
萧岳顿了顿,道:“也好,那咱们先热热地喝上一盅,我去去就来。饭等着我回来吃。”
说着便扬声吩咐外头雨廊上伺候着的一个小厮去茶房里烫酒。
话音未落,忽听次间门外一个声音道:
“小风炉都是现成带过来的,就让小的给爷烫酒吧。爷可是要烫两盅?”
此言才一出口,萧岳和翠果俱是脸色大变。
房里忽然陷入片刻的死寂。
翠果颤着嗓音冲口而出:“四……?!”,随即便意识到了什么,当即硬生生将剩余的话悉数咽了回去,脸已经煞白了。
萧岳在一刹那间神色已恢复如常。他平淡而威严地看了翠果一眼,又扫了扫垂手站在炕桌边的三个酒楼小伙计,不紧不慢道:
“四盅吧,两盅哪里够?夫人那里也要送两杯过去的。”
他揭开盖碗呷了口茶,闲闲道:“进来回话,我看看你们的酒是什么成色?”
“上上好的五年陈,爷尝尝就知道了”。一直抱着酒坛子站在外间的那个伙计一撩帘子走了进来,上前给萧岳打个千儿,低垂着头恭声道:
“小的给二爷请安,恭祝二爷新年吉祥、身子康健、平安如意。”
萧岳维持着先前的姿势,手握茶碗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唯有睫毛微不可见地轻轻颤动了几下。
他一眨不眨地瞅着面前之人,静默了片刻,才长长地呼了口气,由衷地微笑道:
“好,好啊,好口彩,真是个机灵的人!就只是你们老板娘怎么这样抠门,寒冬腊月的就让你们穿这样单薄的衣裳?冷不冷?”
那青衣小帽的伙计抬起头来,脸上亦带着微微的笑意,定定望着萧岳的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炯炯有神。
“二爷可能不知道,小的自幼别的不行,就是这身子骨是铁打的,梆梆硬,什么天气也奈何不了小的!”
他们两个人一个坐一个站,近在咫尺,脸上俱是笑微微的。
春娘睨了萧岳一眼,心说这个人今天怎么这样高兴,莫名其妙地乐了一天了!不经意间一抬头,又见翠果一手用力撑着炕桌,脸上红胀胀的,嘴角牵动着扯出一个又像笑又像哭的表情。
春娘忙道:“是不是不舒服?刚在院子里忙活了半天,别是受了寒了吧?快去厢房里躺一会儿。”
翠果说不出话来,只是胡乱摆手,忽然一阵风般冲出门去,在院子里大声喝骂道:
“贱蹄子,还在这里墨迹着不走,鬼鬼祟祟的什么意思?成天就想着勾搭爷们,你也配?等我一会回禀了夫人,找个牙子来再卖了你!”
接着便是青萍略带着哭腔的讨饶声:“好姐姐,我只是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用得上我的活计,我真没有……别卖我啊……”
声音渐次远去,大概是被翠果推搡出去了。
春娘略略觉得翠果今天似乎有些不对劲,气性未免大了些,不大像她素日行事。
这里那青衣伙计便笑着拔开酒塞子,双手捧着送到萧岳面前:“二爷是行家,闻闻这酒香。”
萧岳不着痕迹地向酒坛子里睇了一眼,接着以手作扇向鼻中轻扇了两下,点头赞了一声“果然是好酒”,又道:“这样的好酒,还是留着一会回来再喝吧。”
便命翠果打赏。
翠果给四个伙计每人发了一个银锞子,柔声道:
“过年啦,拿这钱去吃顿好的,买件衣裳穿。你们穿的太单薄啦!”
话是对着四个伙计说的,眼睛却只定定瞅着最末那一个。
伙计们齐声道谢,鱼贯退出。
那个青衣伙计慢吞吞地走在最后,忽然又转身走到春娘面前,目光在春娘的肚子上迅速扫过,接着躬身打个千儿道:
“小的还没给姨奶奶请安呢,也祝姨奶奶和您肚子里的小少爷新年吉祥,贵体康健、平安如意。”
春娘忙不迭道:“多谢多谢”,正寻思着自己是不是也应该给他打一点赏,忽又疑惑起来------自己这刚刚才怀上,肚子都不显呢,一个酒楼跑堂的是怎么知道的?
她有些愕然地抬眼去看他,他也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自己。
春娘忽然有点迷糊------这俊朗的眉峰,棱角分明的嘴唇,怎么有点像是藏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不由自主就望向萧岳。不,萧岳的眼睛是深邃却温和的,许是年长了几岁又经历了太多的起伏变故,他的眼神里多了些许沧桑的痕迹。
而这个小伙计猛一看和萧岳有两分相似,但他的眼神更加桀骜不驯,盯着人看的时候甚至是凌厉的,让人有些发怵。
像,又不像……
春娘犹自疑心着,那伙计已经躬身退了出去。
翠果立刻关上了房门,转过身来哽着嗓子叫了声“二爷……”,顷刻间泪如雨下。
春娘吓了一大跳,想拿条手巾给翠果,居然坐在那里没敢动弹,只瞪着眼悄悄地瞅着这主仆俩。
萧岳也不管她,自己一言不发地低头将那酒坛子拔下塞子,再自顾自去炕桌上取了双筷子,伸进坛子里一夹。
春娘简直惊愕极了,眼睁睁地看着萧岳从酒坛子里慢慢夹出一只寸许长的竹管来,再呆呆地看他就着炭火燎掉竹管两头的封蜡,从里边抽出一张卷好的信笺来。
这可太不寻常了。春娘再无知也看出来了,这可不是过家家闹着玩呢,这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以她这脑袋瓜子难以想象的大事,而且是要避人耳目的!
她顿时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紧张起来,连忙站起身,小声嗫嚅道:
“要不然,你们有事,我就先出去吧……我把润儿也抱到厢房里去睡……你们忙你们的……”
她着急忙慌地就要去炕上抱已经睡熟了的润儿,谁知萧岳一伸手就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子。
“你不用走”,他温和地看着她,微笑道:“是我四弟。我四弟没死,他还活着。”
春娘脱口“啊!”了一声,旋即欣喜道:“老天爷这也也太好了吧!我就说么,看着怎么好像有点眼熟呢……真是菩萨保佑,谢天谢地!”
她禁不住双手合十,连声念佛。她真是由衷地开心,仿佛死而复生的是她自己的亲兄弟一般。
二郎在这世上总算又有一个至亲的人了,不再是孤单单一个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欣慰的呢!
她高兴着高兴着忽然又心里一沉。不对,四爷这身份不能露出去是不是?他还活在世上这件事要隐瞒着对不对?要不然,他也没必要乔装改扮在酒楼里落脚了……
春娘登时收了脸上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悄声问道:“四爷如今,是不是不大安全,不能露了行迹对吗?”
萧岳不语,只是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算是回答。
他将那张信笺慢慢展开,在灯下一个字一个字细读。
春娘和翠果两个远远地避开,不敢出声,更不敢开口询问,只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萧岳脸上的神情,看着他眉头紧锁,脸色也越来越变得凝重起来。
春娘心中七上八下,紧张得两个手心里全是汗。偷眼看看翠果,比她也淡定不了多少。
萧岳将那信笺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然后缓缓将它撂进了炭盆里,一眨不眨地看着它烧成了灰烬,自始至终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
春娘从没见萧岳有过如此肃穆凝重的神色,那两道英挺的眉毛紧蹙在一起,脸上半点笑容也无。
这个样子让春娘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