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乍见微霁
又过去了一个星期，在期末考开始的前一周，顾京一拄着拐杖恢复了自己上下学的生活。
男生一瘸一拐艰难走进教室门的那一刻，全班形成两极分化，一半在倒吸凉气，一半在窃窃私语捂嘴浅笑。
时诺的周围就是看笑话的中心区域，很长一段时间内一旦下课，梁意的桌子旁边就会围过几个女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类似于“活该”，“报应”的话。
每每这时，梁意脸上都会带上些许要笑但是憋住的扭曲表情，一张倩丽的脸硬生生变得难看，嘴里还会欲盖弥彰地拉住音量越来越大的几位好友，阻止道：“不要再说了。”
不知道是在演给谁看。
时诺反正分不去精力去关注，一沉进题海里，周遭的一切都自动屏蔽。
在学校里她从不跟顾京一打招呼，对方也不对她表现出熟稔，只在视线不经意撞上时加深几分笑意。
短短十来天，时诺变得不再只一味闪开与他的对视，停顿三秒后还能眨下眼睛。
内心是喧哗的，表面却平静到无波无澜。
没了每天与他有半小时相处时间的机会，她又变回了之前三线一点的普通生活。
但是在李姨的强烈要求下，时诺仍然会在下午最后一节课后接过盒饭，带去食堂跟沈枝柠坐在一起吃晚饭。
被冷落了快两周的人颇有怨言，头两天吃饭时脸色差到像是随时会暴起。
沈枝柠戳着盘子里学校食堂早就吃腻的饭菜，埋怨道：“怎么顾京一就是定制的饭菜，我赏脸陪你吃饭就没有那种待遇？”
时诺不小心夹到了一片藕，悄悄又给放回去换成了一块肉，轻声道：“那我麻烦李姨以后也给你带一份。”
沈枝柠心情好了，也不跟人客气，哼哼唧唧地就开始点菜。
时诺暗暗叹气，埋着头在蔬菜里想要找到更多荤菜。
她真的很想告诉暴君，李姨能从每天剩下的饭菜里观察到别人不爱吃什么，接下来就会用“不挑食身体好”为由连续好几天放你不爱吃的食材，以此来逼迫你改掉挑食。
不过，顾京一还真是给什么就吃什么，胃口好到仿佛在吃食上受过什么虐待。
私心里，时诺总暗自猜测他过得不好。从那天他称之为表妹的高马尾女孩的行为举止中，从这么多天从未碰到过他家人的事实中。
想到这里，她眉目微敛，扒出一根菜花往嘴里送，然后鼻头一皱，十足的嫌弃样。
暴君停止点菜，注意到她的举动，拿着筷子夹住被她藏起的藕片，笑眯眯地递到对方嘴边，“啊～”
时诺下意识往后仰去，躲开了筷子。这个举动让当场的两个人一起愣住。
三秒后沈枝柠笑出声，惊喜道：“小时诺，你开窍了？”
她以前从来不会拒绝沈枝柠。
“怎么，我这么多年都没教会你强势，跟顾京一相处两个星期你就脱胎换骨了？”沈枝柠觉得离谱好笑，可更多的还是欣慰。
软柿子样的时诺她真是一天都忍受不下去。
时诺想摇头，说没有开窍，没有脱胎换骨。
脑中一转出现的却是几天前在单人病房里发生的场景。
那天她偷偷看了两眼顾京一那份明显荤菜更足的饭菜，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绿油油的饭盒，不经意间皱起了眉。
然后手里的饭盒就被人拿走，换成了另外一份。
顾京一笑着举起手机的搜索页面给她看，不太有威胁力地警告道：“下不为例。”
屏幕上显示的是搜索‘不爱吃蔬菜应该补充什么营养’的答案，最顶上的答复写着：需要补充的太多……接着是一连串维生素名字。
时诺明白他的意思，企图弥补自己的形象，伸出手想拿回饭盒，“我只是不喜欢吃，不是不能吃。”
“不喜欢就拒绝，”顾京一举着饭盒躲开她的手，顺势往里看了一眼，“不爱吃藕也可以吃别的，也没人会为了补充某样营养就紧着一种蔬菜吃。一百多样类型，你总不能每一样都讨厌吧？”
他突发奇想，强迫时诺跟他玩起了你问我答的游戏。顾京一对着手机一个一个报菜名，她在后面一句一句回答讨厌还是喜欢。
没有什么喜欢的，偶尔会出现几个不讨厌的。
直到：“胡萝卜？”
“……喜欢。”
“！”顾京一立马在手机文档里给这三个字加粗标红，一边忙碌一边顺口问道：“为什么这么多种只喜欢胡萝卜？”
时诺轻缓地眨眼，最后浅笑道：“因为对眼睛好吧。”
她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什么都看不见，某天有个人来到她身边给她塞了一根胡萝卜，声音是稚嫩的，他说：“我妈说这个对眼睛很好，你吃完肯定就能看见了。”
虽然她看不见并不是因为眼睛不好，但依然接受了来人的善意。
甜的，小时诺像兔子一样啃了许久，难得没有觉得蔬菜难吃。
那是一段痛苦的经历，可又不得不承认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甜。
时诺陷进了回忆，回过神来才发现“你问我答”不知何时已经停止，顾京一的眉头轻皱，难得一副苦闷样。
突如其来的低气压，打得她措不及防，正纠结着要不要问询两句，就看见顾京一晃着手机埋怨道：“这个软件怎么不能分栏啊，看着好难受。”
像个小孩子，会因为一些小事而懊恼。时诺缓缓松了口气。
那天大半夜，她收到了顾京一发来的下午问答后得到的结果文档，里面还有大部分她讨厌的类型可以被其他不太讨厌的类型代替的分类。
他说[发给李姨，以后应该会好一点]
还说[不喜欢就拒绝，难以接受就远离，没必要勉强自己]
所以时诺真的觉得，他就是很温柔，很细心。
也真的很爱笑。
哪怕遇到了烦心事，也会在短时间内抛去脑后，重新露出笑脸。灿烂到仿佛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不开心通通不足一提，所有的龌龊不堪都是假象。
观察了这么久，结果就只得出这些结论，连半点过往的迹象都没发掘到。
对方那么用心，但时诺一时之间却忘了把文档给李姨看，自觉这幅场面都是自己的自作自受。
她试图在沈枝柠面前掩饰，“我只是……很讨厌藕。”
沈枝柠看着对方有些飘忽的眼神，冷哼道：“你不仅会拒绝我了，还会撒谎骗我了，真是好样的时诺。”
被奚落的人深谙对方的性格，话说得再狠也都是面子功夫，所以时诺扬着嘴角卖乖讨巧，将手边没开封的酸奶递过去当补偿，柔声道：“我明天肯定让李姨给你做汉堡排。”
轻巧的一句话，还真就让人泄了气，消了火。
沈枝柠觉得头疼，懦弱是真，会讨好人也是真，软绵绵没脾气看着让人恼火，但也真是招人心疼。
一顿饭吃了快半小时，时诺才慢吞吞开始收拾起自己的饭盒。
沈枝柠友情帮她解决了不少藕片，所以时诺盒里还剩下的残渣并不多。
温吞又墨迹，在对面等待她弄完一起走的暴君又来了气，瞬间将之前的想法通通收回。
招人心疼个锤子，时诺就是个烦人精。
沈枝柠托着脸皱眉提议道：“要不你狂欢会上去跳个舞吧，你以前不是学这个的吗？”
低头收得认真的人手下一顿，“啊？”不理解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情。
暴君无论说什么都很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脱敏治疗听过吧？你不是怕被关注吗，上去被几百上千个人围观，多来几次说不定就好了。”
说不定就能变开朗，也不温吞了。
“不用吧……”时诺连想象都不愿意，稍一深思就会脊背发凉。被人关注的感觉过分煎熬，更何况这并不是一件必须得克服的事情。
两个人一起从食堂出去，往教学楼的方向走。
沈枝柠越想越觉得可行，摇了摇她的衣服下摆，用甜腻声线撒娇道：“你就去嘛，我好久都没见过你跳舞了，”暴君难得娇软，仿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你自己不也很期待恢复吗？变回以前那样。”
确实很久了，自从生病以后光是出现在大众视野就已经足够让人感到难受，遑论去做这种引人注目的事情。
可是时诺问了问自己的内心，还期待像以前那样吗？好像不期待了。
所以她淡笑着摇头，拒绝道：“我不想变回以前那样。”
那是一个骄傲也高傲的时诺，没有病气，瞧着矜贵，拥有的太多，但也因此失去了更多。
就像后山的湖，过满则溢，向来如此。
收敛锋芒这件事情，不会让时诺感到不平衡，对她来说不受关注的人生也挺自在。
沈枝柠看计划不成，撇了撇嘴偷偷翻白眼，正想吐槽她死脑筋不懂变通，就看见教学楼前的公告栏处围了好大一群人。
人群推推搡搡，后方的人想要挤进去，最前面的人又想挤出去，混乱不堪，吵吵嚷嚷，看得人忍不住发笑。
时诺被沈枝柠的笑声吸引，也跟着抬头去寻，看见那一方的境况，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
她对凑热闹不感兴趣，也并不觉得沈枝柠会知道那一处发生了些什么。
谁知暴君还真的知道，嘲笑完那群人后清了清嗓子，讥诮道：“还能是什么，剧本定了，在看角色投票要求呗。”
夏日狂欢会的压轴剧场。
“不是每个班随机抽取吗？”时诺对此还有些许印象。
“有人举报每个班推出一位的方式，存在班级内部徇私枉法的可能，所以改成全校投票选角了。”两个人已经路过公告栏，但不断有人从教学楼冲出来凑热闹，于是不得不绕去道路最外围继续走，“闲着没事干。”
时诺也觉得这是在闲着没事干，“好麻烦。”
全校投票啥的，听起来跟内部推举一样存在徇私枉法的可能，甚至可操作空间变得更大。
“要不我去给你投个票啥的？听说这次是童话故事新编，八九个公主呢，我努力一下，怎么也能争取给你安排一个。”沈枝柠撞了一下时诺，调笑道。
被调笑的人彻底拿她没了办法，叹着气让人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最后沈枝柠面上确实答应了时诺的要求，但背后有没有真的听话，谁也无法知晓。
两天之后的数学课上，时诺听课听得认真，同桌突然戳了戳她，凑过来低声问道：“时诺，你看实时投票榜了吗？”
好像每过一段时间，就会从别人口中听见些从来没见过的词汇。
数学老师正在黑板上写板书，一道三角函数的大题讲了快半小时，时诺在习题册上都已经把相同类型的解出来两道，他还在中间的步骤停着等所有同学跟上。
她扭头看了一眼耿秋怡那边，练习本上空空如也，明显没有听课，除非原本就会做，不然数学老师企图拉上所有人跟他一起在三角函数里穿梭自如的心愿，大概注定会落空。
女孩实事求是地摇头，耿秋怡偷瞄了眼讲台的方向，确认数学老师暂时没有要转头的意思，立马又挪近了些，用气音极小声道：“我昨天好像看你进了前四十，很靠后，要不要我给你拉个票？”
“不过每个班只能出一个，梁意票数太多了，大概也追不上。”
时诺差点把笔都给折断了，才堪堪忍住冲出去把沈枝柠暴打一顿的冲动。
所以放学后她见到暴君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想在操场打，还是在天台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