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童话故事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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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尽的黑暗中, 有人在笑。
费恩胸腔拉着带血的破风箱，破风箱中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就说，咱们之前应该都见过。”
没人回应他。
“那样盛大的狂欢。”
方豁然注意到有回音，他们现在到底在哪儿。暮云走了两步, 停下，十分谨慎地感知着四面八方的气流。他已经身处永恒的深渊, 习惯恐惧，此刻反而他最镇定。
安格吓得使劲往方豁然怀里缩。他年龄太小，其实是想哭的, 又不敢太讨嫌, 生怕惹怒方豁然, 只能咬着牙一抽一抽。方豁然抱着他，忽而带着笑意悄悄问他：“你最爱吃的零食是什么？”
安格被他问的一愣。诡域里吃的东西可以靠精力在控制面板上兑换, 然而大部分人不会这么做，食物种类相当贫瘠。安格最喜欢的调味品是白糖, 他曾经把一整瓶白糖都倒进嘴里。
“甜……甜的，糖。”
方豁然更加开心, 继续把嗓音压得小小的，跟安格分享秘密：“我也是。越甜的越喜欢。”
安格忍不住抽泣一下，小胳膊搂住方豁然的脖子，嘟囔一句：“花。”
方豁然无意识放出了技能，安格一嘟囔他发现现在可以使用技能，最重要的是……“安格你能看见？”
“一点点。”
方豁然大量释放治愈技能，有用没用治到谁算谁。春风花叶比往常更加汹涌, 方豁然被酣畅淋漓的感觉震惊，珊娜低声道：“我们俩的技能。”
珊娜和安格的合作技能，放大别人技能的力量。
喷泉一样的花与叶带着盈盈的暖光在黑暗中四处飞扬，安格很惊叹，美极了。方豁然的眼睛始终不见好转，他连自己的技能都看不见。暮云一直静立，没有打算往前走，方豁然只能跟着站立。远处费恩压抑的咳嗽声忽然消失，方豁然再也听不到别的动静。
安格紧张的呼吸渐渐平稳，方豁然也没有放弃珊娜的打算。温柔的治愈技能拂过暮云的脸，让他想起再也未曾见过的春天。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暮云问，他感觉这不像方豁然的任务。
“我是被强行拽进来的。这不是我的任务，而且原本任务是二级，不是八级。”方豁然大大方方解释，“我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珊娜恐惧得直抖。如果方豁然放弃她们母子，一切就真的完了。这个暮云看着淡淡的，绝对没有方豁然如此过盛的同情心。她和安格，会像灰尘一样被抹掉。
“你还带着她们。”暮云真的当珊娜和安格不存在。他从不用等级压制别人，只是因为不屑，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用鞋底碾虫子。安格紧紧搂着方豁然，方豁然语气和缓：“我是挺生气的。不过……我进诡域的时候脑子受了伤，记忆丢三落四，不记得我妈什么样了。可能也是这样吧，为了我豁得出去一切，不要脸，不要命。”
珊娜攥紧方豁然的袖子。方豁然被她坑进来，也没真的生气。他自我分析可能确实是脑子有点问题，要不然记忆都零零散散的，还都是静态，碎相片儿。方豁然乐观觉得自己死不了，还得出去见龙渊，只要龙渊在天塌下来都不算大事。估计暮云心里也是这么嘀咕的：经鉴定，方豁然是个神经病。方豁然给自己逗乐了笑起来，这样黑如地狱的环境他一笑格外瘆人，安格一哆嗦，珊娜更加瑟缩。
暮云没笑。
他用自己的一套方法判断环境，抬腿往前走。方豁然跟着他走，抱着安格跟他小小声说话：“安格看不看童话。”
安格沉默一小小会儿：“什么是童话。”
小家伙是原生人，没有足够宽松的环境和耐心的父母有闲心给他讲童话。方豁然换个姿势抱他：“童话就是专门讲给小孩子听的故事。其实我记着的也不多，脑子受过伤，依稀记着童话都是光明的结局，好人嫁给好人，坏人穿着烧红的铁鞋烫得乱跳然后死去，皆大欢喜。”
安格活了短短数年，头一次被成年男人抱着，还这样温柔耐心地讲话。他用小小的手指抠方豁然的衣服，轻声问：“什么是好人。”
他被古腾一脚踢出老远，差点踢死。然而古腾死了，他和母亲差点也没法继续活。
古腾好的坏的。
安格抬起小脸看方豁然。光线昏暗至极，只有方豁然足够犀利的面部轮廓浮出一片死水。安格嘟囔：“你是好人。”
方豁然笑：“不，我是个傻子。”
滴答。
方豁然听到滴水的声音，同时脑中的那只蝉振翅而鸣声嘶力竭，方豁然头疼得差点没抱住安格，他一只手顶着太阳穴嘶一声，安格惊叫：“妈妈！”
方豁然咬着牙原地不动，伸手向前一探，暮云消失。他问安格：“你妈妈呢？”
安格急得哭：“妈妈沉到水里了！”
滴答。
安格被方豁然抱着，正好一直看他身后的珊娜。珊娜沉水里了？什么意思？
滴答滴答。
方豁然伸出脚尖点一点，仍然是地面。
无尽的黑暗中，他抱着安格，攥紧安格背上的衣服。
天权的少主战迦逸最大的爱好是驯兽。一对双胞胎姐妹站在驯兽场边上，默默地看着战迦逸用鞭子教训不听话的奇兽。所有奇兽都很美，杀伤力也很恐怖，传说级别的顶级奇兽锐利的爪牙可以屠戮千里。然而只要不听话，它们统统会被战迦逸抽得皮开肉绽满地乱滚，煌煌羽翼或者华丽皮毛虬结乱飞，团成球沾着血在地上四处乱飘。
战迦逸驯兽的技巧简单粗暴，不听话，就打到俯首听话为止。他越打越兴奋，奇兽的哀嚎求饶更刺激得他暴躁：“你们怎么早一开始不听话呢，为什么一开始不听话呢？”
一大团死肉被抬出驯兽场，血肉狼藉根本看不出来那曾经是什么。双胞胎姐妹花袭花犯木然站着，战迦逸未曾命令她们离开，她们就得这面看着。
战迦逸一甩皮鞭，整个人汗淋淋地发光。他艳得歹毒的眼睛带着兴奋的笑意：“龙渊啊。”
龙渊站在驯兽场外面，还是当时初见那样，英俊魁梧又沉默。战迦逸掉下悬崖，龙渊跟着往下跳，他根本不知道战迦逸是什么来头，他想救他。一条胳膊缠着荆棘一只手拽着战迦逸，战迦逸仰脸往上一看，龙渊的血顺着胳膊往下淌，一滴正中眼睛。
“我一眨眼，看你全都是红的。”
战迦逸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龙渊还是没吭声，战迦逸的高腰皮靴踩着地面上奇兽污糟的血迹踱步，一下叩一个黑泥脚印。
战迦逸略略一扬下巴，龙渊脱了上衣。战迦逸眼睛更亮：“龙渊啊，我真想打死你啊。”
战迦逸喜欢驯服一切美丽高傲的生物，打得它们狼狈不堪满地乱滚，打得他们低头求饶。一阵风抽过，龙渊脸一偏霎时一条血道。战迦逸什么都不问，一鞭一鞭抽龙渊。龙渊不反抗，也不怎么躲，身上很快笼了薄血的纱。没有表情。
花袭花犯两姐妹默默站着。她们两个的技能只能驯兽，操控兽类，对人有负面影响，但是对龙渊丝毫不起作用。战迦逸大约也知道，所以她们只是看。龙渊像是另一种高傲精彩的奇兽，战迦逸越喜欢他就越想照死里打他，打得他听话，打得他俯首求饶。到那时战迦逸说不定会兴致索然，然而龙渊是肯定永远不会低头。
“你骄傲什么。我一直想问，你骄傲什么。你谁都看不上，谁都不入你眼。”战迦逸眼睛更加亮，他下死手，反正天权有的是治疗师。龙渊努力维持站立，脚下开始打滑。
战迦逸大笑，驯兽场四处回弹他的笑声，他仔细观察龙渊，龙渊……没表情。
就是没表情。
不甘，屈辱，愤怒，什么什么，统统没有。
战迦逸被刺激得更兴奋，他早知道了，龙渊就是这副死德行，看不起诡域，不在乎诡域的人。战迦逸是原生人，他想弄清楚龙渊这脾性哪里来的。
龙渊皮开肉绽，就是没倒。战迦逸打得气喘吁吁，他已经打死几只异兽，抬出去的时候龙渊看见了。战迦逸用手指碰碰龙渊的脸，他特意避着脸，就一道伤，不深。手指点上一点血，战迦逸咬着指尖吮吸，似笑非笑看龙渊。龙渊也看他，直直看他的眼睛。他打爽快了，收起鞭子一打指响，驯兽场外面的戍卫军进来站着。
“查一查九区方豁然在哪儿，死了没。”
战迦逸用毛巾擦脸上的汗，回头看龙渊：“你知道自己身边为什么留不下人吧。”
治疗师能留在外城才奇怪。方豁然迟早进王都，随便那个帮会领域，他不进也可以，但会连累别人。战迦逸叼着果汁麦秆欣赏驯兽场四周一圈笼子里传说级别的异兽，美得奇异诡谲。那些异兽扒着笼子用目光扎龙渊，龙渊闭上眼。
战迦逸打开一只笼子进去用靴子撸一只巨型花豹。花豹站起来肩高比龙渊都高，油亮闪烁的皮毛在阳光下像黄金流淌，周身缭绕着壮丽的赤焰。它曾经拿九区当猫砂盆，它见过龙渊。更加辉煌的奇兽异兽都在看龙渊，有那么一瞬它们简直挣脱了花袭花犯姐妹的控制。姐妹俩冒出冷汗，她们不敢有任何疏忽，也对自己的发现感觉到无比震撼。
这些异兽，竟然以为龙渊是同类。
龙渊闭着眼，一动不动等待。
过了一会儿戍卫军才回来，低声向战迦逸汇报。战迦逸一挑眉毛，王都戍卫军官站直，转向龙渊：“九区治疗师方豁然，五级，正在八级任务【童话故事】中。”
九区还有一对母子失踪，龙渊想过方豁然是不是帮人去了。问题是那对母子二级，方豁然五级，现在出现在八级任务中。龙渊仿佛感觉不到一身到下狰狞的伤痛，平静对战迦逸颔首：“多谢。”
战迦逸手指捻着鞭子，笑一声。
方豁然抱着安格茫然地打转。他听见水滴声，听见安格小小的抽泣，然而广博空间里，再无其他人声息。方豁然有点慌，这种绝对寂静的空间里，他什么都看不见，还抱着个孩子。他右手唤出袖刀拎着，低头安慰安格：“不怕。等完成任务，我请你吃点心，全都是甜食。”
他一低头，安格小身子剧烈一抖，极度恐惧。
方豁然问他：“安格，你看到什么了。”
光线微弱至极，方豁然一低头，安格终于看到了他的全脸，只能哆嗦。
方豁然声音温柔：“安格，你怎么了。”
安格牙齿打颤咬破舌头，一嘴血腥，他顾不得疼。方豁然听见小孩子咯咯咯地勉强发出声音：“空……空了……”
方豁然很平静，温和地问安格：“什么空了？”
安格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方豁然一攥拳，袖刀消失，他更加凑近安格：“怎么了？”
安格快要昏过去，在方豁然怀里躲无可躲。
方豁然伸出手，颤抖着轻轻摸上自己的眼睛。
——空了。
方豁然两只眼眶，空了。